5、夜出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下)
李斯听了也是神色大变,旋即又稳住情绪道:“怎么会是他?”他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失语,这亲属是与生俱来的,不存在“怎么会是他”的问题,那要问赵家祖上才知道。
他忙着想事,没有留意言语。这说明,他对这个赵高也是极为忌惮。
赵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出名的宦官。太史公耻于为他作传,主要是对他的行径大为不齿。当然,不泛也有自己遭受宫刑引以为垢的隐衷。
赵高,开创了宦官作为一支长盛不衰的有生力量登上政治历史舞台的纪元。
李斯,是唯一一位跻身大秦朝堂之上官至群臣之首丞相的非秦本土人,而这赵高是一位宦官,却能主断朝廷的律令狱案大事。他俩,都是升迁得最快的朝臣。
李斯,不简单,赵高更不简单。
两人都是始皇帝的近臣,但赵高是内臣,李斯是外臣,除了例行公事外,殊无来往。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斯骨子里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尽管自己也做着溜须拍马的事情,但却总看不管别人溜须拍马得太露骨,更何况赵高还是位没JJ的阉宠。
历史上的太监,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阉了进宫的,可能已无法考证。但从嫪毐(音làoǎi)事件来看,应该早在秦朝之前就开始了。好在嫪毐是伪作宦官去侍候始皇母亲庄襄太后的,否则,这“第一”的头衔就轮不到赵高了。
嫪毐事件,关乎到大秦帝国的许多重要史实,有必要在说到赵高时,顺带说上一说。
始皇帝的父亲异人,原先是在赵国为质。那时候,各国君主为了向其他诸侯表明决心、诚意和信誉,都经常将自己的儿子交到人家手里作为人质,如果违反盟约或侵犯别国了,儿子就任由人家处理,这就叫质子。要知道,列国诸侯尔虞我诈,王子又多,为了利益,才不会在乎和吝惜质子的性命。所以,质子在别人的国家里,活得很苦,很累,很凄惨。
赵国有个大商人叫吕不韦的,见此,就大呼“奇货可居”,就是说这个东西是稀缺产品,一定能赚大钱。于是,他有意攀交异人,对异人解囊相助,掷金如土。同时,穿插在秦赵之间,大力撮合与秦国后宫说话最管用的王妃华阳夫人的关系,又将自己买来的歌妓叫做赵姬的,送给异人为妻。
异人与赵姬不久就生下一子,就是后来的始皇帝嬴政。这也给历史带来一个谜团,连太史公司马迁都认为,吕不韦先和赵姬种下珠胎后,才把赵姬送给异人,吕不韦实际是嬴政的生父。
对此,我不敢妄加评论。只是觉得,以吕不韦的精明,奇货可居的如意算盘已经够冒险,他不应该会为这种风险再添更大的风险。尽管当时没有DNA亲子鉴定,但生子如父母,这嬴政如是吕不韦亲生的,形、相、貌、神上总有和吕不韦惟妙惟肖的地方,谁敢保证不露馅,露馅了就前功尽弃。
况且,当代医学都不敢保证一定生男,吕不韦与赵姬一场苟合,就敢保证一定生男,成为秦室子嗣?就算吕不韦想让别人将他的孩子养成王裔,大自然的生育繁衍规律也不答应。吕不韦不傻,想来,他不会干此傻事。就算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桩大买卖,八字还没一撇,还不至于一开始就懵懂过去吧。
吕不韦又帮助异人从赵国逃回秦国,并立为太子,改名子楚。异人逃秦时,将赵姬和嬴政丢在了赵国,赵国想杀了俩母子,亏得赵姬原是大富人家出身,结交广泛,才得以隐藏起来。这件事情,也能佐证吕不韦和赵姬先种珠胎留待将来立嗣,纯属虚谬。吕不韦想立挺异人不假,但他对赵姬和嬴政性命都难顾及保全,又如何确保这一奇货可居大计划下的分计划——假子立嗣,不落空失算?
子楚继位为秦庄襄王。秦庄襄王殁后,嬴政继位,拜吕不韦为丞相,尊为仲父。
嬴政继位时,年方十三岁,这个年纪的孩子,生在现在的年代,才上初中。
嬴政的年纪小,他的母亲庄襄太后,年纪也不太,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就守寡,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庄襄太后,曾做过歌妓,也属娱乐圈内人士,性格开放,活泼开朗,好动不好静,爱热闹害怕寂寞。
贵为一国太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尊荣,可她快乐不起来。她什么都有了,可就没有一样,男人。
在她这个年龄,没有男人,简直就是一件灭绝人性的事情。皇宫再豪华,再富有,再宽绰,好如冷宫。她怎么也笑不起来。
好在儿子贵为皇帝,可毕竟还小,不懂事。这可以使她可以为所欲为、放开手脚地做一些事情,譬如找个男人。
于是,她找到了吕不韦。吕不韦,是她的恩人,还是她曾经的情人。
吕不韦有着商人的精明,这使他能将一个需要恒心与耐心的计划,付诸于实现。这个计划太完美,太伟大了,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他一个商人,在一个男人还一无是处、登上王位的几率为零之时,就让他慧眼识珠,当做潜力股来苦心经营、悉心培养,最终,他成功了。这段经历,完全可以当做帝王之术院校的经典教科书来捧读。
他也享受到了成功所带给他的无尽风光。他还被封为文信侯,在雒阳那给了他十万户的食邑。他听说战国四君子门客众多,有心要争个高低,就广揽门客为己所用,象李斯、韩非子这些人都被他招至麾下,鼎盛时有门客三千、家奴盈万。
吕不韦让这些人为他编了一本书,叫做《吕氏春秋》,为了显示核稿校验的认真细致,更主要的是为了炫富,他把这本书刊布在咸阳城城门那,并晓喻天下贤士:如果能有人增删一字,便赏一千金。这就是“一字千金”典故的来历。
如此说来,这《吕氏春秋》当推普天之下,稿费最高的书了。毫不否认,《吕氏春秋》是写得精练,若说不能增删一字,恐不确实,吕不韦可能还是动了机心的,就算你说的增删意见很有道理,我自岿然不动地一概认为不妥,否则,大秦国库的银子要被贴得亏空干净,为一本书,把大秦朝的钱弄干了,没钱造始皇陵寝,那要掉脑袋的。
吕不韦是商人,商人也是人。在为奇货可居而奋斗的过程中,他绝不轻易放错误。但当苦尽甘来,硕果累累之时,他便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犯了糊涂。
庄襄太后找到他,向他诉说孤枕难眠、寂寞难耐之后,他深表同情,于是,就为她物色合适的人选。不久,便相中了嫪毐。
嫪毐,这个人,我觉得,可以在春gong秘史上排名第一伟男。史载他的**奇大,甚为坚硬壮实。当时在咸阳地下娱乐场所,经常表演一些低级趣味的节目。嫪毐能把他的这根宝贝插入桐木车轮中,用它驱动车子行走。
吕不韦向庄襄太后引荐了嫪毐,庄襄太后听说后,有心一试。可要带进宫中,还是有些难度的。吕不韦先让人告发嫪毐,要将他宫刑,又贿买行刑官吏,只拔去嫪毐的胡须眉毛,但未行阉割之术。然后,以宦官的身份招进宫中。
庄襄太后一试,果然是欲仙欲死,无比的爽快,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非常地宠爱嫪毐。
可能是那个时候的避孕措施不济,庄襄太后竟然有了身孕。怕事情败露,她便假言说自己卜卦将有大灾,要得外迁出去避避晦气,便带着嫪毐住到了雍州的宫殿中居住。
这嫪毐得到太后的专宠,被封为长信侯,门客上千人,家奴数千人,更是骄横跋扈,肆无忌惮。
羸政八年,也就是公元238年,有人检举揭发,嫪毐不是宦官而且还和太后私通生下二子,甚至密谋“若是秦王死了,就立这儿子继位”。嬴政暗遣人查实后,派兵铲除了嫪毐的三族,并杀了他与太后所生的二子,谪太后在雍城。又查没嫪毐的家仆门客的家产,全部贬迁到蜀地。
此事牵涉到了吕不韦。本来,嬴政还想杀了吕不韦,但又考虑到他的功劳和门客众多,就只免去了他的丞相一职,遣送出咸阳,让他回到封地上度日。一年之后,嬴政听说各国使者来拜会问候吕不韦的很多,恐他生出叛乱之心,便赐书给他说“你何功何德?敢封地食邑称为仲父。你全家都给我迁到蜀地去!”吕不韦甚为惧怕,遂饮鸩而亡。
嬴政从这桩事情中极为仇视庄襄太后,想把她永久地软禁在雍城。后来,就发生了茅焦死谏的事情,他采纳了谏言,允许庄襄太后回咸阳居住。十年后,庄襄太后去世,嬴政给了她一个谥号,让她与庄襄王合葬。
荡灭嫪毐,贬谪吕不韦,是嬴政真正操持掌控大秦实权的标志。
嫪毐事件,也给始皇帝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影响是极其深重的。后世有人甚至认为,它直接导致了大秦帝国不能顺利地进行权力交接。因为嫪毐事件,始皇帝骨子里对女人极为仇视,一直没有册立皇后,而且,在立谁为太子接班的问题上,他态度暧昧,极不明朗——他对母亲的恨转成了对儿子的不信任。
更为可怕的是,他因此而成为一个工作狂和追仙族。
嫪毐事件,也给赵高这些真宦官们,提了一个醒,始皇帝由此对宦人成见很深,想在宫中混得走,要得加倍地小心谨慎。
还有,估计始皇帝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将后宫所有的宦官,都从头到尾地清验了一遍。不能再有假货了,这世间什么东西都可以假,假酒、假奶、假药、假食品、假家具……,就是这宦官不能假,宦官假了,非但是皇帝戴绿帽的问题,还牵涉到帝国子嗣非我族类、江山社稷用不着战争便能沦落他人之手的大事,大意不得。
赵高,很受始皇帝宠爱,还要归功于荆轲。
当年,图穷匕现,始皇帝被荆轲拿着剑在朝堂上追得围着廷柱跑,佩剑太长总是拔不出来抵挡,急得始皇想尿裤子,亏得赵高临危不惧,大声叫喊道:“大王,背负拔剑!”一语提醒始皇,把剑鞘置于身后,来个背剑式迅捷拔出剑来,与卫士一道击杀了荆轲。
救主,本来就是奇功一件。更何况,这赵高很有一套,很会投其所好,哄得始皇帝异常开心。
有时候,看看历史,想想周围,有个感触很深很强烈。以皇帝为首的一把手们,身边一般会聚集着两种人:一种是能帮他办实事的,一种是能陪他玩讨他欢心的。但单纯只会帮他办实事的,或者单纯只会陪他玩讨他欢心的,其实都混不走。会办事情的,偶尔也要讨得他欢心;会陪他玩讨他欢心的,偶尔也要会办些实事,才有可能长时间受宠。
李斯,能帮始皇帝办实事,但时不时地也会瞅准时机讨讨欢心。赵高,很会陪始皇帝玩讨得欢心,但也能办些事情。两个人,都是人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历史上的赵高,定位是个奸臣。但说实在的,这忠奸不是写在脑门头上的,是后人品评上去的。
当时的赵高,在始皇眼里,甚至在后宫和群臣眼中,绝对是个好人,或者说,绝对是个很会为人处事的人,人缘很好,人气很高。
所谓大智若愚,大奸若忠。想想也是,如果这赵高上上下下的关系搞得不好,今天和这个人闹别扭,明天和那个人结仇冤,为人骄横刁钻,待人刻薄吝啬,做人肤浅丑陋,那么,他连做奸臣的资格都没有。可能,还没混出个人样,就在讳莫如深的宫廷中,被人踩得扁扁的,给口水唾沫淹得漂起来。
奸臣首先是宠臣,要得宠,做人肯定有独到之处,不单是要有始皇看重你,还得有大伙捧你,抬举你。领导赏识是一方面,群众基础也不可或缺。
赵高为人很慷慨,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侍从奴仆这些小人物,他都经常搞些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小恩小惠的事情,但他又很注意交往的适度性,不授人结党营私的话柄。
赵高又爱急人所难,谁人有事求到他,只要他能力所及的范围,他都全力去帮忙,从不假言推辞,事事有着落,桩桩有回应,满意率极高。
赵高又很会善解人意,说话做事极为分寸,从不为难作践别人,很注意照顾别人的面子,不给人难堪。而且,他很会猜度别人的心机和话意,看穿别人的肺腑。别人一向他开口说话,他能从人家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猜到后几句话想说什么,便迎合着人家的心意,找着讨人家高兴和欢心的说辞说话。和赵高聊天说话,很解闷解乏,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因此,不管在宫中还是朝中,他的口碑都很好,而且,宫里的那些下人,还暗地里送了他一个“宫廷小孟尝”的雅号。
在始皇帝等众人眼里,赵高另还有一些地方,仍值得肯定。
赵高天资聪明,又很勤奋很刻苦。赵高初进宫时,识字不多,但他很爱读书,人又谦虚上进,不懂的字就问人,经常读书到深夜,几年下来后,他成为宫中识字最多的一个近侍。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悟性很高,读书念字,就得经常写字,写着写着,书法水平竟然是一日千里,达到了除了李斯无人能出其右的程度,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还有更奇的。
一天,始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这是个由廷尉府呈报上来一起案件。咸阳有一王姓富户,膝下无子,便将侄儿收作自己的子嗣。这侄儿长大后,与王富户矛盾渐加。王富户便给了一邻家小儿点钱,指使他乘侄儿熟睡之机将其杀害。邻家小孩身长不满六尺,按照秦律,六尺以下的人犯罪,不负刑事责任。这王富户按律当诛,内史郡衙断狱之后,王富户不服,提出上诉。秦时,宣判叫做读鞠,不服判决叫做乞鞠。廷尉府受理他的乞鞠后,仍判处其死罪。按照惯例,廷尉府裁断处死的案件,须报始皇帝最后审核,这有点类似现在的死刑复核程序。
这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不过是一般的死刑案件,始皇帝批这样的奏章,也就是过下手而已。只是,他在审阅时,有感而发道:“该杀!收个儿子来养,就算是不听话,也不至于要指使别人把他杀了,更何况,还指使一个身高不盈六尺的小孩去当凶手,可恨!就该车裂!”他提笔就要核准。
赵高侍立在旁,听了不觉脱口而出:“如是只处车裂之刑,还稍有欠妥。”
始皇帝听了,有些奇怪,便问他道:“这还有何欠妥之处?”
赵高也不惧怕,当即说道:“律曰:‘甲主谋派乙盗劫杀人,分到十钱,问乙身高不满六尺,甲应如何论处?应车裂’。对王富户判处车裂,本无不妥。然而,律又曰:‘士伍甲毋子,其弟子以为后,与同居,而擅杀之,当弃市’。收留侄子作为后嗣,与之共同生活,又擅自将他杀死,应当判处弃市之刑。因此,对王富户应并处弃市车裂之刑,则更为妥当。”
始皇帝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些不相信,就取了律令简册查实,果然如此,赵高说得是一字不差。他心中有些疑惑,问道:“这律令条文,你是如何知道如此娴熟的?”
赵高连忙说道:“小人在偷闲之时,就背诵这些律令条文,时日一长,便能通晓一二了。”
始皇尤若不信,有心考他一考,便从律简中择而问之道:“判案时,何谓‘不直’?何谓‘纵囚’?什么又叫做‘诬告反坐’?”
赵高毫不思索,信手掂来:“罪当重而端轻之,当轻而諯重之,是谓‘不直’。当论而端弗论,及免其狱,端令不致,论出之,是谓‘纵囚’。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曰:诬告反坐。”就是说,罪重却轻判,轻罪却重判,就是不公正。应该定罪处刑的却故意不定罪处刑,减轻犯人的罪责,使他逃避惩罚,就是纵容罪犯。别人没犯罪却举报他犯罪,就是诬告要得坐牢的行为。
始皇帝又问道:“那么,什么叫‘公室告’和‘非公室告’?”
赵高更是对答如流:“贼杀伤、掳它人为‘公室告’;子盗父母,主擅杀、刑、髡子及奴妾,子告父母,臣妾告主,不为‘公室告’。”盗窃、抢劫、伤害杀人、劫持他人,这是必须受理的案件,而子女偷盗父母的东西、控告父母,奴婢告发主人,家主杀死、虐待、刑罚子女和奴婢,是官府不受理的。
始皇帝接着又问道:“保举他人作县丞,后来这个人被免了县丞,而保举的人作了县令,如果被保举的人犯了罪,这个县令该不该免职?”
赵高嗝都不打一个,出口说道:“不该免职。”
始皇帝吃惊不小,再问道:“丢失了官牍公文、官印,已经受到处罚,后来又找到了官牍公文、官印,是否应该免除原来的处罚?”
赵高更是气定神闲:“不该免除。”
始皇帝每一问话,赵高有问必答,回答得甚是正确。一大摞的律令简册考完,赵高是倒背如流,无一错漏。
始皇帝又是惊奇,又是高兴。想不到自己身旁的一个近侍,竟能将那些晦涩难懂的律令条文背诵得支字不差,又能将那些典案成例熟稔于胸,如数家珍。
自此后,始皇帝遇到廷尉府送呈上来的断狱决案奏章,每有难决之时,便让赵高参谋参谋,听听他的意见。这赵高呢,处理这些事情,有个连李斯都不如他的长处,就是毫不拖泥带水,干脆果断,而且他经常有些奇思妙想的主见,使有些甚为疑难的案件迎刃而解,不得不让人佩服。这颇让始皇帝大为赏识。到后来,始皇帝更是对他信赖有加,索性将这些断狱奏章,先让赵高先过目一遍,署上初审意见,再交到他这里批阅通过。时间一长,宫中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朝中大臣都知道,断狱决案,外似李斯主事,实由赵高内定。
这赵高在宫内朝中的威望与日俱增。几年以后,始皇帝便擢升他为中车府令,并让儿子胡亥跟着他学习律法,断狱决案。
赵高的为人与能干,是有目共睹、赞誉有加的。然而,与他走得很近的少数几个人,却也知道,这赵高虽有诸般好处,但心眼小,爱记仇,工于算计,掌控欲很强,如果不小心招惹上他,他定会睚眦必报,不让你蜕层皮,绝不会甘心罢休。
李斯对赵高的忌惮,主要是来自才气和宠信的威胁。
书法与律法,是李斯颇为自诩的,如此之修为造诣,却是日积月累而成的,但赵高却能在短短的数年内速成,并有赶上他的势头。看样子,若讲天份,赵高还要胜他一些。而他最担心的还是,始皇的恩宠。这赵高也太会拍马屁了,很讨始皇喜欢,内臣干政不说,还谋了个为皇子师的差事搞着,这是个小视不得的人物。
听冯氏父子说起,死者赵信是赵高的侄子,李斯大感不妙。摊上咸阳匪乱,已是很糟糕的事情了,偏偏死于匪乱的又有大秦两大宠臣之一——中书府令赵高的侄子,就算始皇能原宥冯劫防戍松懈的咎责,这赵高怎会善罢干休?他定会因顽凶走脱而迁怒冯劫,在始皇面前寻机进谗,冯劫想推脱责任还真不容易。
看来,这个事情,不但出得大,还很棘手,超出李斯的想象。他不无埋怨道:“世侄,你这城防也太大意了,那些匪徒在城中闹了一阵,竟没一点警戒,让匪徒轻而易举的走脱,确实不该啊。”
冯劫一肚子苦水地道:“这事怪我不得啊。那滨海屯的军候阎乐,一心想与赵信去拿匪徒,竟不奏报。那些匪徒也太强悍,短短几分钟就得了手,可恨的是阎乐见死伤了这多兄弟,仓皇逃跑,早吓得如同一滩烂泥,哪还记得起奏报,以至拖诿磨蹭,误了时机。”
李斯恨恨道:“这阎乐贻误匪情,贪生怕死,定要严惩不贷。”
冯去疾看李斯愁容不展,一只手掌不住地空自抓放不已,他与李斯共事多年,知道这个情状是李斯最委实难决的时候,他也晓得事态严重,便说道:“通古,我们也了解清楚了,这赵信实际是见那女人貌美,以收税为名,滋扰事端,以致殴死那名男子,才激怒匪人,以致酿成匪乱的。”
李斯一脸无奈,向冯去疾摆了摆手,说道:“这些实情,与事无济。再怎么说,赵信也是收税遭到抗拒,以致误伤男子。现在赵信被匪人毙命,又有多名兵丁死亡,自能博得同情。这些话,如被赵高听到,只会徒增其恨,多说无益。”
他又想起今天还有其他要事想与冯去疾商议,有意止住了这个话题:“这个事情,容我再想想办法。我定全力以赴,让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了,居康,今天找你来,还有事情要商议。”
居康,是冯去疾的表字。冯劫听得两位丞相另有事情要商议,他与父亲平时公干私事分得很是明了,出于礼貌,想要回避,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李斯说道:“世侄,你在旁听听也好。”
冯劫看冯去疾也有应允之色,遂在旁聆听下去。
李斯说道:“吾皇圣上,前日里找我去,他似乎决心已定,要在近期内加快建造骊山陵寝、动工兴建巨宫、修直道驿道、增派劳役修戍长城、充兵南征百越。这几件大事,通称五业。他想用十年的时间完成这些事情,并要我召集群臣拟定计划。群臣对此颇有微议,让我再谏请圣上斟酌。我想听听,居康与世侄的意见。”
冯劫不解地问道:“这巨宫,可是那从渭水以南修建宫殿出去,连结丰、镐两都之间的上林苑,覆压三百余里,传说中的旷世第一宫殿?”
李斯点点头道:“正是。这巨官,按圣上勾画,阿附山势而建,绵延而去,亭阁密布、楼台高耸、殿宇林立、廊道相连,气势辉宏,浩浩荡荡。只是,他尚未为此宫取名,权称作巨宫。”
冯去疾听他说完,也不由得忧色满面,缓缓地说道:“骊山陵寝,自圣上即位以来,就开始兴建,三十年来,停停建建的,到现在,只建得不及五分之一。如何又要加快建造了?”
李斯放低声音道:“圣上初继位时,年纪尚幼,薨葬之事还很遥远,这建陵寝的节奏,自然就很缓慢。而这些年,他又在寻不死之术,陵寝若是建得快,岂不浇冷长生不老的心肠?徐巿一去不返,千年灵芝又不见效用,都打击着他成仙求药的信心,他只能重新考虑陵寝的事情,所以,一心想加快建造成功,遂了心愿。”
冯去疾不无忧虑地道:“别的不说,单看这陵寝的建造范围,方圆二百里,而掘地之深,直达三泉,如按圣上的要求,陵中要筑得如同地下皇都一般模样,富丽辉煌,绝世仅有,夯土之高,尤如山丘。仅是这中心陵寝区域,就耗去了我大秦国库经年积蓄的十分之一。如此下去,工期未曾过半,国库就得被掏得亏空。这如何得了?”
李斯知道,冯去疾有谆厚持重的一面,又有直肠爽肚、出言不讳的一面,没摸到道理的话,他一般不说,一说就要说得透彻,而且,话说到激愤处,容易激动,总会把他那句朝中大臣皆知的赃话“妈的个巴子!我日他个娘老子!”骂将出来。好在是说始皇陵寝的事情,他再有情绪,也不敢太不敬地宣泄。
李斯又担心他牢骚太多,终是不好,便插言打住道:“如按圣上的勾画,这巨宫的规模,还远出陵寝数倍。别说是五业同举,仅是这陵寝与巨宫并进,就可将我大秦社稷耗垮。”
冯劫这时又说道:“我皇圣上已经有那多的宫殿,咸阳宫、信宫、兴乐宫、紫微宫,这些宫殿也都蛮不错的,为何还要建座巨宫?”
李斯苦笑道:“圣上的丰功伟业,足可耀及千秋万代,所以,他一直想造一座气盖后世的宫殿。正好原先我秦惠文王就想在那个地方建座离宫,却因过早离世,宫未建成,圣上有心完成祖上遗志,萌发建宫念头。此外,这些年,圣上求仙之志愈坚,当年建琅琊台未曾与仙人相晤,引为憾事。他有心在这巨宫中,建一座比琅琊台还高的上天台,想以此了却登临天界与仙家相遇的宿愿。”
冯劫惊叹不已:“上天台,那要建多宽的基座,多高的台身啊!”
李斯叹了口气,说道:“圣上让工匠绘的设计草图,是东西一千五百尺,南北六百五十尺,台高二十五丈。上天台还不算什么,巨宫的前殿,东西五百丈、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置五丈旗。此外,巨宫的大多数宫殿,都是倚山而建,建在山项、山间、山脚、林中、石丛、溪畔、池旁的宫殿,比比皆是,气候各自不同,寒暑温热,应有尽有。所以,我说巨宫若是建成,耗工定超出陵寝数倍。”
冯去疾听李斯说得那样奢华,也不禁忧虑起来。他与朝中任何一个臣子一样,对一统天下、英明神武的始皇帝,始终持着一种敬如神明的尊崇与爱戴。正是基于这种情结,使得他觉得有必要向始皇帝谏言。
于是,他向李斯说道:“通古,以圣上的功业,该如此享受至尊华丽,但如五业同兴,断断不可为。是应向圣上举谏一番。”
冯劫一边附和,一边仍有疑问地问道:“以圣上的英明,难道就不知道五业同兴的弊害吗?”
李斯道:“我妄自揣摩圣意,圣上是担心长生不老愿望落空,而自己年事已高,想趁早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这样做,他也有更深处的考虑,朝廷养着那多的兵丁,闲着也是空耗粮饷,而将大秦子民频繁地调动起来,为国所用,也能防止被六国遗族唆挑生出民变来。”
冯去疾颇不以为然道:“可圣上却将兵疲民怒将危及社稷根基,考虑得关乎其微了。”
李斯很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又再说道:“所以,我想向圣上上谏,以目前朝廷实力,只能巨宫与陵寝二者择一处而建,充兵南征百越、修驿道直道、增派了劳力扩建长城,都只可往后缓一缓。”
冯去疾表示大致赞同,却又提出稍有不同的看法:“就是充兵南征百越之事,或可行之。百越虽蛮夷之邦,但土地肥沃,物产丰盛,平定后使民居而耕之,可增我秦赋税,盈补国库亏空。”
李斯“嗯”了一声,认可冯去疾的意见,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居康,你这右丞相还暂领着太尉职,如果南征百越,我想让儿子李由随军征战,历练历练,届时,你可要帮忙一下了。”
冯去疾很是开朗地笑了笑,说道:“通古,你真会见缝插针。这没问题。”
说起委职的事情,他也猛然想起一事,忙对李斯说道:“还有件事情。栎阳县令是我侧室的内侄,前日来我府中,说到栎阳城这些日子斗殴盗劫、滋事骚乱频发,官民怨声不绝。而老狱掾年事已高,已具书告老。栎阳乃我大秦故都,我这内侄恐随意委个狱掾,不能使栎阳安定,有负朝廷厚望。故托我找你说说,想让朝廷委个颇为能干的狱掾。”
李斯略微想了一想,说道:“让长史司马欣去栎阳任狱掾,如何?”
冯去疾有点不相信,迟疑道:“不会吧,让一个长史去任狱掾,他会去吗?如果他认为,通古是故意贬谪他,引起误会,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当然,司马欣是你钟爱的弟子,精通律法,他去那儿整治,地方安定就不是问题,只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吧。”
李斯正色道:“栎阳是我秦故都,虽为县制,但依朝廷所定官员职级,与郡一级相当,比一般县高出一级。这些日子栎阳乱事,圣上已有些耳闻,正思撤换去栎阳那一干官吏。让司马欣去,是深负皇命而去,哪有贬谪之意?这一去,若把栎阳整治安宁了,仍可回京任长史,倒是个历练的机会,错过了才是可惜。他这一去,又免去内侄等一干官吏丢官的麻烦,实乃好事。我自会与他一番叙说,让他高兴而去。”
冯去疾这才说道:“我还道这内侄不过是想求得差遣个好的属吏,原来其中还有那么个原委,方来托我以此为由,找通古求情,通融通融。如此说来,欠了通古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唯有多谢了。只有委屈司马欣了。”
三人正在说着话,忽然仆从送来一个急件,李斯看完,惊得脸色煞白:“差点出大事了!圣上微服私访,走到兰池,不想遭到几名匪人袭击,险些伤到圣驾。还好,御前的四名侍卫勇士奋力救驾,当场将匪徒全部杀死。圣上受惊,悖然大怒,连夜差人送信给我,让我传告檄文,要在关中不留死角地全面搜索二十日。”
冯氏父子更是惊得面如黄土,怔了半晌,冯去疾方才说道:“这如何是好?!圣上去兰池做什么啊?这匪人莫非就是白天里逃出咸阳城的那伙人?”
李斯脑中想着事情,随口说道:“圣上去兰池巡视,就是为建巨宫的事情。这兰池水面甚宽,风光绮丽,圣上有心想把这兰池纳入巨宫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李斯突然喜形于色,笑道:“这好办了!这好办多了!如此处理就妥当了。”
冯氏父子被他弄得莫明其妙,不知所以,惊愕不语。
李斯郑重其事地向冯氏父子解释道:“我们就把滨河屯那几个匪人与圣上兰池遇上的,说成是一伙人所为。你想想,连圣上都见识了匪人的凶顽。咸阳城门走失贼人的咎责,自然就会轻了。”
冯劫感到有些不尽然:“兰池的匪人是从咸阳城纵出去的,又发生了刺杀圣上这样的大事,圣上想不追究城门走脱匪人咎责都不行。怎会说咎责轻了呢?”
李斯满有把握地说道:“圣上要严究咎责,那就更好了。我们就把赵信寻衅滋事,欺凌良民,为争抢女子与匪人发生纷争,又邀约阎乐协同与匪人械斗,致使匪人死伤数名官兵后,逃出城去。事起猝然,以至城门未及防范。匪徒为躲避缉拿,仓皇四窜,以至惊驾而被毙命。”
冯去疾仍有些不明白:“可我原来论及赵信诸般不是,有意减轻城防咎责。可通古让我休要言及,今反而又要让我们指证赵信歹行。究是为何?”
李斯仍是胸有成竹:“现在圣上都受匪害,只想追查事端原委,岂会还顾及同情赵高失侄之痛。”
冯劫又担心不已:“滨河屯与兰池之事是不是同一伙匪人所为,只要向相关见证者查问、核验尸身便可知晓,那样岂不露出了破绽?”
李斯微微一笑道:“圣上不是要我们不留死角地在关中全面搜查二十日?这说明,他认为还有残孽余党,因此,滨河屯之匪与兰池之盗是不是同一伙,也就不重要了。”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前几日,谏议大夫蒙毅上疏,列陈赵高徇私舞弊、包庇奸恶诸般罪状,我正恐他疏中罪证不足参劾赵高,正寻思说服他撤回上疏。现在,正好借蒙毅参劾赵高之机,再向始皇奏明滨河屯赵信挑动匪人造成匪乱的详情经过,正好助他一臂之力。只要打压住赵高进谗,居康,世侄城防上的咎责,不也就没了吗?”
冯去疾、冯劫想想也是道理,便依李斯所言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