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东有海盐之饶,唯刀间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
项梁听说他千辛万苦寻找的宋铸师住在姑苏城,欣喜若狂,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费,终于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了,他鼻子一酸,简直想要滴下泪来。
三弟项乐就在姑苏城,以替人操办喜丧之事营生,听说生意还不错。蕲县已非久留之地,正好去投靠项乐,借机寻访宋义。他拿定主意,向众人一说,除项柱想留在蕲县继续做生意外,都愿意跟从。项梁想想也是,项柱留在蕲县也好,项家从蕲县走个精光,倒发令人生疑。于是,让大伙收拾好行囊,就往会稽而来。
项籍的坐骑引得满街的人好奇不已,一大群人尾在其后,指指划划,议论不绝,惹得项梁烦闷不堪。好在项乐的宅院离阊门不远,平时项乐与项柱常为生意上的事,项氏族人经常往来于蕲县与会稽之间,叔侄几人熟门熟路,不一会就到了项乐家中。
项乐见是兄弟和侄儿来到,热情极至。忙招呼着几人到正堂就坐,端水沏茶伺候。
话还没说上两句,就有衙吏找上门来。原来,项籍的乌骓马惊现会稽城,早有人报到了衙门,衙门唯恐怪兽伤人,便差人前来查问。亏得项乐与官府还有些来往,衙吏见是理丧办喜的公孙乐家人使唤的坐骑,看看驯养得还算温顺,并无伤人之虞,而公孙乐又打点了些银子奉上,便装模作样地训导一通,再三叮嘱好生看管勿要伤到他人后,扬长而去。
衙吏一走,项梁对着项籍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竖子!一路上让你看管好马匹,你偏不听,尽惹出些麻烦!”竖子,也就是你这小子的意思。
项乐连忙从中劝道:“大哥,你我兄弟和这干侄儿已经好长时日未曾见面,应该好好的欢聚一场,有天大的事情也暂且摆放在一边。我已备好酒菜,我们边吃边聊。”
席间,叙说起别后的经历来,彼此不免感触一番。项梁心中有事,总放不下,交谈一阵后,便径直向项乐问道:“想问兄弟,可知道会稽城有个叫宋义的铸师?”
项氏家族寻找范增和铸师的事情,项乐自是清楚。他听项梁如此之问,想来此事已经有些眉目,也是喜不自胜,略一思忖后,说道:“宋义?会稽城倒有个叫做宋义的,就住在匠门附近。他以贩盐为业,说起来可是我们会稽城首屈一指的大富户,东南诸郡的人吃的都是他宋氏盐行售出的盐。可他却不是铸师,大哥莫非说的是他?”
项梁听他一说,也犹豫了一下:“你说的这个宋义是盐商,不是铸师?恐怕不是我要找的这个人。他多大年龄,可曾听说他原来弄过造器制陶的营生?”他把目光转向了虞姬,想要向她细问一番宋义的情况,突然猛醒过来,虞姬自小就与父亲失散,如何知道这宋义长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
项乐说道:“我说的这个宋义和你一般年纪。他以前做何营生,我也是才来会稽没几年,平素交往不深,并不清楚。”
他看项梁很是惆怅,宽解道:“这样吧,大哥,甭管他是不是,明天带着虞儿上他府上投个拜贴,问上一问,便可得知。省得在这胡猜乱揣。”
项梁想想也是道理。项乐接着又再说道:“都是一个会稽城的,我与他也算认识,明日我与你们同去,做个引路人。只是,就算他真是要找的那个铸师,这些年,他生意做得甚为红火,又与官府往来密切,怎会轻易听你相劝,甘冒身家性命,替你铸造兵器?到他府上,只可先同他叙叙和虞家的旧情,再慢慢图谋他共事。万不可倾吐半点真实用意,败露了身份,那就遭了。”
项梁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项梁、项乐、项籍、虞姬起个大早,往匠门而来。项籍生性莽撞,项梁本不愿带他同去,可项籍嚷着硬要跟来,说是虞姬如是能寻到亲人,他非要先见为快,第一时间要替她高兴一番。项梁有托于虞姬,不好当着虞姬的面,拂却项籍的好意,又怕把他留在家中,溜到外面任性胡为,闹出事体不好收拾,带在身边相反还更放心一些,就许他一道前往。
一路上,项籍兴致勃勃,话语不断。看看快要到匠门,他又说道:“大叔父,这会稽城的城门,名字怪里古冬的。今天要去的这地方,不叫东门,偏要叫个匠门。我们入城的那里,不叫西门,偏要叫个阊门。这是哪个人取的名哟?”
项梁懒得支声,这一来是被项籍弄得心烦,不想去理会他,二来么,说起阊门,它的另个名称“破楚门”触撞了他的禁忌,让他就算想说,也气不打一处来。
虞姬看项梁的不答话让项籍很是没趣,就在旁说道:“这会稽城,可是一代名将伍子胥亲自设计督造的,城门名称自有一番来头,怎会胡乱取名?”
“一代名将”这字眼,大大撩起了项籍的兴趣。他向虞姬追问伍子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虞姬说道:“伍子胥,也就是伍员,子胥是他的字。他是吴国的股肱忠臣,曾帮助吴国建立了霸业,后来**臣谄言所害,后吴国也在他死后不久,被越国所灭。说来,伍子胥的一生,颇为传奇——”
没等她说下去,就被项梁大为气愤的语气,冷冷地打断了话头:“什么股肱忠臣?我看就是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最后被吴王夫差赐死,也算是报应了!”
项籍和虞姬很是不解,为何项梁突然就生气起来。项乐倒是很明白,伍子胥一家本是楚臣,因楚王误信奸臣谗言,而被满门抄斩。伍子胥侥幸逃脱,助吴攻破楚国,并将已经殁去的楚王掘坟鞭尸。被后人当做美谈的这些传奇轶事,对楚人来说,则是奇耻大辱,虽已历数百年,然恨仍不能绝。
项梁从不对项籍说起伍子胥的故事。在他认为,君让臣死臣当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伍子胥挑动敌国来破楚复家仇,是该千刀万剮的反叛行径,他怎能让虞姬说将下去?而虞姬并不晓得,这几人与楚国有如此深的渊源,自不清楚项梁动怒的情由。
然而,在项梁内心深处,又对伍子胥有一种敬佩的情结在里面,如果伍子胥复仇的对象不是楚国的话,那他在项梁心目中,绝对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觉得,这些年来,他们项氏家族就如当初流亡的伍子胥一般,背负着仇恨,忍辱负重,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象伍子胥一样,卷土重来,洗雪国耻家恨!
与其说项梁不愿谈及伍子胥,倒不如说,这些年楚国项族给了太多太大的压力,让他一提及那些并不光彩的楚事,便怒不可遏,情绪失控。
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一句话来遮掩:“应该不远了,闲话少说。”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宋家宅院。只见门庭宽敞、檐角飞扬、雕梁画栋、彩绘美饰,端的是气宇轩昂,而整个宅院的砖瓦石木等材料用工考究,显出主人家的富绰高贵。
宋家大门前站着一位富家子弟模样的青年男子和几位仆人,正在目送着造访的客人远去。从客人的背影看去,似乎是官衙中人。
项乐见了,远远地便开口叫道:“宋公子,送客哪?”
宋公子子听道有人叫唤,转过身来。项梁稍稍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长得面庞晰白,眉清目秀,鼻端口正,身材匀称,是那种随意增减一分便要逊色不少的长相,风流倜傥中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光耀刺眼的佩饰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叮当作响,似乎在向人炫耀他那珠光宝气的华丽。
宋公子也扫了项梁几人一眼,看到他们的穿着并不象达官贵人,眼中流露出稍闪即逝的烦躁和鄙薄,脸上堆满了应酬习惯了的笑容。
他见项乐面孔并不陌生,貌似本地人氏,却记不起在哪见过,更想不起名字来,仍极为自然又很是热情地回着话:“来了啊,好久不见,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我啊,就是这样,这些天来,几乎天天都在招呼客人,你看,刚把郡里的李大人送走。”
话一出口,项籍听得就想笑出声来。原来这宋公子长得格外俊俏,却是尖声尖气的嗓音,好似妇人说话一般。真是美中不足,可惜了,如此一表人才,却有这么一个缺憾,生着一副娘娘腔,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协调。
项乐看他的神情,知道他不过是擅长应酬此道,和自己打着哈哈,做着礼数上客套,实际上根本没有真记起自己来。于是,就借着他的话攀起交情来:“是啊,自打去年给你庶母办完事后,就没再到公子了。庶母的事情,我打理的还算满意吧?哎,我这人呢,只会帮人打理红白喜事呢,做不成什么大事,图个养家糊口混日子,不象宋公子一家,这盐行当的生意红火得很,金银财宝、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要啥有啥,吃穿享用不尽,让人艳羡。”
宋公子脸上掠过恍然省悟的表情,但随即就被他恰到得体地遮掩下来。他不无谦逊地说道:“公孙老伯,说哪里话?日子呢,就是一个人看着一个人好过,说起来大家都难,将就凑合着过罢了。您可是做善事的主啊,将来福泽子孙,享用不尽哪。来,来,来,里边请。”
项乐这才问道:“令尊大人可在府中?”他将手往项梁项籍一指,粗粗介绍一番,说明来意:“这是我的大哥和侄儿,他们有事相扰,托我带个路来。”
他把手留在虞姬这儿,又再说道:“这是我大哥的干女儿,她有些家世上的事情,想找令尊大人烦问明白。”
宋公子“唔”了一声,微作沉呤,似有搪塞之意,当他目光停留在虞姬身上再次仔细端瞧时,楞了半晌,经久都回不过神来。
这女子宛若天仙,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他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所倾倒,弄得魂不守舍,痴痴呆呆。这让他不由得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口中不听使唤的说道:“我父亲吗?在,在,在!”
送走了官差之后,宋义吁了口气,感到一阵轻松,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他一只手放在榻沿上,食指和中指不停地来回敲着。不难看出,此刻,他正思考着一些事情。
和皮肤白净、身段适中的儿子相比,宋义生得另外一副模样。他脸膛黝黑,近些年渐渐发福的身子,让他脖颈坠肉叠布,肚腹隆起,鼻孔间粗气连连,身形因此而显得甚是肥硕,宛如一头让农家乐颠了可以出圈送屠的猪。他在榻上不时挪动一xiati位,弄得床榻支哑作响,正好与他那粗声的鼻息交相成趣。那颗貌似沉坠坠的圆脑袋,似乎给人一种迟钝愚鲁的印象,想象不出这圆球之中,却蕴含着绵延不绝的智慧。其实,他的为人,就如他的圆圆脑袋,貌似平庸,却狡黠圆滑。
在会稽城,宋义的精明是出了名的。
会稽郡临海之处,多盛产海盐。周以前,由于精盐提炼技术粗糙产量低,朝廷一直放任民间自营私盐,春秋战国时期,提炼技术大为提升产量锐增,却因为战乱频频,沿海各诸侯国一直无力官控专营盐产。是故,会稽郡到处都是私盐商贩。宋义就是这其中的一个,秦军攻占会稽后,这宋义突然象迷失了心智一般,竟去找到会稽郡守,提出要将自己的私盐营利分出几成给官府。会稽郡私盐原本就极为泛滥,私盐行当众多,竞争剧烈,许多商贩不过是惨淡经营,如果再让官府坐享其成,只有蚀本的份,这除非是疯子才会干的买卖。宋义的此等行径,无不叫同行笑傻。
可是,不到第二年,宋义的投机钻营便收到了奇效。大秦朝为了填补府库空虚,逐步始将盐业纳入官营,那些私营盐产都难逃被官府收并的命运。因为宋义原先就与府衙分享盐利,会稽郡报请朝廷准许,与宋义采用官办商营的合作方式继续经营盐业。这实际上成了宋义独家经营,那些私营盐产纷纷被官府收并纳入宋氏盐行的名下,宋义岂能不成巨富?
眼下,宋义正在忖度酝酿一桩事情,让他颇费心思。
盐业官办专营,本是朝廷的举措,可那些私盐主知道胳臂扭不过大腿,不敢与官府较劲,却把愤恨发泄在宋义身上,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有人在;防人寻仇暗害,成了宋义的头等大事。而朝廷的收并私盐并没有彻底完成,那些仍在经营私盐的商贩,千方百计地在和官府与宋义兜绕着圈子,被收并的盐主心头不甘,从明里转为地下,私盐黑坊仍很猖獗,他们侵地吞产,抢盐偷贩,扰厂毁坊,挑衅滋事,与宋氏盐当的冲突日益加剧,甚至已经演化成公然地倚众恃武争夺;如何与之抗衡,成了宋义的一块心病。此外,宋家的盐在向外贩运中,也经常遭到盗抢。保障贩运顺当,也是宋义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情。
他想招丁。他要招募看家护院的家丁、保盐卫产的武丁、畅通押运的差丁。不招丁,他宋氏盐行就难以立足下去。
招丁的事情,他多次向会稽郡守殷通试探过。没有官府的许可,招丁是要被治罪的谋逆行径。可是,朝廷连兵器都不容民间私藏,更不会允许你拥有私人的武装,这事就比登天还难,根本行不通。
面对宋义喋喋不休的诉苦,殷通总是支吾一阵,含糊过去。实在安抚不了情绪,殷通就只能老调重弹:朗朗乾坤,清平世界有什么好怕的,有人滋扰闹事,你尽管来找我,保证随叫随到,及时派出衙吏兵士缉拿掸压;真不放心,给你一队人马归你差遣听用都行,但要招募配备兵械的丁勇,没门。
临事报官,宋义并不是没有做过。别说贩盐多在远途出事鞭长莫及,单是那些盐场,都在海滩,离会稽城有二三百里之遥,官兵一出城,早有人报信给私盐黑坊和扰乱闹事者,撤得干干净净,逃得无影无踪,官兵一走,又蜂拥而至,宋义除了耗费银两好吃好喝地招待办差官兵一阵外,徒劳无益。调拨人马归其差遣听用,那不过是帮殷通供养兵丁。要知道,这些官衙之人,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缉盗安乱没甚本事,但讲安逸谈享受,却不含糊,高薪优俸,好酒好肉,美衣佳用,可不是好打发的,事没办成几件,堂而皇之地把你吃穷吃跨,丝毫不费功夫。
不能明来明去的招丁,宋义就动了个心机,转了个弯,他就以加大盐产规模,要求扩招工役。按他的想法,只要允许他大量补进人力,他就可从中挑选出精壮者,编成一伍,充作丁勇,官府不给配备兵械,总不能禁绝他分发棍棒给丁勇吧。
呈报上去后,经久不见郡府的回音。终于,殷通让王大人亲自登门口复宋义:朝廷对官盐厂坊的役工有人员上的定额限制,官办商营的宋氏盐行已经满员,只有等待朝廷有新的人员配额,再议定扩招役工的事情。
说官盐厂坊有人员定额,这不假。但并非不能额外招补,只是这额外招补的人员,工费不能从朝廷核定给官盐厂坊的帐目中列支核销。解决招补人员工费问题,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另外列收另支就行了。那么多的官盐厂坊,朝廷哪能都掌握盐利收入,只要减报些数额,招补人员的工费也就出来了。很多郡都是如此操作的,招补进的役工,只会为盐行增加创收,朝廷哪会干涉?
宋义心里透亮,殷通不同意招补工役,是想将这部分工费支出转嫁到他宋义的分成上。其他郡是官家独办盐行,就谈不上与人分成的事情,增支创收直接进官府的盘子,会稽郡是官办商营,把招补人员的支出摊到宋义的分成上,官府分成的那部分的盐利就能自增。
宋义被殷通自作聪明的小算盘弄得哭笑不得。招丁,维护了盐行的产销顺当,营利自会增长,分到官府盘里的东西并不受影响,只会多不会少,把招丁费用摊到自己头上,让自己一人出钱,办他与官府两家的事情,就算他不去计较,心里也极不舒坦,这样,如何能将盐行办好办昌盛?想到这里,他为官府的迂腐和贪婪,揪心和怄恼不已。
招丁,是他想好铁定要做的事情。既然寻求不到官府的支持,他只能另想办法。
他正想着这些烦人的事情,就在这时,项梁等人入府求见。
听完项梁将来意细细向宋义说明,宋公子喜色盈面,先自开口说话:“啊,原来姑娘——”
宋义不等他说将下去,插言道:“襄儿,你娘亲在后堂等你说话呢。你先下去吧。”
宋襄显得有些怏怏不乐,但很是顺从地告退而去。
宋义这才说道:“原来姑娘的身世这般可怜,让老朽听了也是悲戚满怀。只可惜,老朽并非姑娘要找的那位宋铸师。老朽一直在会稽城以采盐贩盐为生,从来不曾做过铸器制陶的行当,与姑娘的家父虞铸师从来未曾相识,让几位失望了。”
项梁见他面色从容,语气甚是坚断,不免有些失望,一时不知说何是好,遂埋头不语。项乐只好和宋义聊着些闲话,看看双方已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
宋义让人备好礼品,起身送客道:“公孙先生也算是稀客,去年为老朽操办家妾的丧事,打理得条理井然,老夫甚是感激。这是钱塘上等的龙井茶,略表心意,同时,也对虞姑娘寻亲爱莫能助,以示歉然。”
项乐自是推辞一番,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几人出了宋府,项籍看虞姬一直不说话,想是她寻亲不遇,黯然不快,宽慰道:“妹妹,没什么的。寻不到便寻不到,我们一家都是你的亲人,和我们在着,一样的开心。”
虞姬连忙解释道:“那宋公子总是往我这瞅,瞅得我发怵,不想说话。”项籍这才知道闷声不语的原因,笑道:“他是让你迷住了,这也好啊,嫁过去,就成了大户人家的媳妇,吃穿不愁,享用不尽。”虞姬被他说得脸上燥红,不再言语。
项乐知道,没能探到宋铸师的下落,最为惆落的就数项梁,就对他说道:“大哥,既然这宋义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宋铸师,也没什么的。皇天不负有心人,早晚会找到他的。”
项梁从思索之中恍过神来,说道:“你不觉得宋氏父子的神情怪怪的吗?那宋义听我说明来意后,脸色极不自然,似在犹豫不决,而那宋襄却惊喜拂现,想要说个什么,却被乃父打断了话头。我看事情还是有些蹊跷。”
项乐想想也是,他猜不透宋氏父子为何如此,又怕项梁为此难以释怀,就说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查实打听也不迟。这样吧,我今天料理一下事情,明天我陪大哥你们到姑苏台去走走,大家消遣消遣。别总为这些烦心事困扰不安。”
项籍高兴不已:“好啊。到会稽城,该好好地玩一玩了。”
次日,几人备好马匹,出了盘门,往姑苏台而来。一路上,大伙说说笑笑,好不遐意。
同去的还有项乐之子项它,他见项籍骑着那匹半马半兽的乌骓,又是好奇又是羡慕,就向项籍说道:“籍哥哥,你这坐骑好是怪异,能借我骑上一骑,感受一番吗?”
项籍将目光望项梁看了一看,见他与项乐骑马并肩地说着话,浑然不顾项它的问话,他怕项梁责怪,只好搪塞说道:“这路上人多,等回来我们找个地方再去溜溜吧。”
项乐倒也听见他俩人说话,转过身来对项它说道:“它儿,别胡闹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再让籍儿借你溜上一溜。”
项籍的弟弟项箕这时也在旁边,也凑上劝说道:“是啊,这畜牲性子烈着呢。那一次,我在蕲县骑它一回,被它折腾得够苦。这畜牲啊,也只有我籍哥哥才驯顺得了。”
没项箕这几句话,也就罢了。殊不知,这项它极为好胜,听得言语心中不服,更是想骑上一骑,更是一个劲地向项籍央求不止。
项籍见项梁并不发话,又把目光移向项乐,有心向他求助劝止项它。项梁一直没发话,是因为碍于情面,不好多话,只能由项乐说服项它。却不知,这项它平日里被宠惯了,既然执意要骑,项乐只好让项籍借他一试。
这项它骑上乌骓,不等他吆喝上一声,这马就如离弦的箭一样,飞驰而去。众人怕他出事,也都策马赶上。
他在乌骓背上抓紧缰绳,却仍被风驰电擎的马速吓得先自慌了神,脸被煞得苍白,待看得疾驰如风倒也四平八稳,也就放下心来,任它自去。
突见前面不远处有辆拉货的马车,占去了大半个路面,仅留着够单匹马通行的窄窄空间。他担心这马奔得过快,会闯擦到车身,便猛提缰绳,想让马停将下来。
他其实大可不必担心,这马超常敏捷,又极有灵性。如果真过不去会闯擦到车身,自会停将下来。它是确信过得去才没减速的。
这项它不猛提缰绳还不会出事。他这一提,乌骓突然受制,长长地嘶鸣了两声,骤然停了下来。
坏就坏在这两声嘶鸣上。拉着货车慢慢负重而行的那两匹马,听到这略显沉闷却如虎豹咆哮般的声音,惊悸不已,本能地往道旁一窜,腾咚声中,连马带车跌到路边的浅沟中,又听得唏唰叮当地一阵作响,显是车中货物摔坏的声音。
两匹马随即跪伏在沟中,全身颤抖不止,骇惧不安。赶车的车夫骂骂咧咧地从车中窜出,等看清项它胯下的坐骑模样后,也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项梁、项乐赶到时,项它和车夫正吵吵嚷嚷地论着曲直。简单地问明情况后,项乐不想多事,他阴沉着脸,对着项它一阵责斥道:“叫你不要胡闹,偏不听,非要弄出事来,还不赶快给人家赔了钱走人!”
项梁往车中往去,见拉着都是些或方或圆柱状的陶土器皿,好在摔坏得并不多,赔不了几个钱。他不识得是作何用途的器皿,便拾取还算完整的残缺器皿,仔细端看。
只见器皿的内壁有些阴纹图案,却是些猪、鸡、鸭、鱼、肉、菜和锅、碗、盘、杯之类的图形,器皿底部有一个线条稍粗、凹纹略深的圆圈,圆内上顶弧处有两个阴文大字“宋记”,下部是只有一半大小的两个阴文“会稽”。看来,这东西可能是用在厨房的器皿,可项梁从未在厨房曾见过这东西,而且,整个器物做工甚为精致考究,图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文字布局紧凑,笔法工整,极具章法,纹线如网密织,深浅有致,繁而不乱,陶面光泽柔和,触感细腻,颇费功夫。
他顿时被吸引住了,就和车夫聊了开来:“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弄得如此玲珑剔透?是舀汤盛水的杯具么?”
对方认赔了事,车夫心情自是大好,回答道:“拿去煮盐的。”
项籍心念拂动,又再问道:“煮盐为何要用此物?”
车夫听他声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氏,便向他解释道:“那些海盐水经过多道滤析之后,盛入这器皿中最后再煮一道,水蒸干后,再加再煮,反复如此,到皿中剩的全是盐时,敲碎外面的这层陶皿坯子,就得到了集市上所售之盐。”
这些采盐的工序,项籍并不想弄懂。他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烧制得这么好的器皿拿去煮盐,真是可惜了。”
车夫笑着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陶皿本身就是一个范和模,将盐弄成形状,饰上文字图案,就能让我们宋氏盐行产贩出去的盐,跟别的盐行的盐有所区别辨识,那些想盗用我们名号的粗劣私盐,便无法仿冒了。虽然做这煮盐的皿,费些功夫,其实并不亏。”
项梁想想也是道理,这也许是宋氏盐行昌盛的一个原因吧。
这也就是说,中国很早就萌发了原始的商标保护意识,只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在自己的商品上做个印记标识,这玩艺就叫商标。
项梁又问道:“你们宋氏盐行当家的是谁啊,很有一套嘛。”
车夫颇为自豪地说道:“我看你真是外地客,连这都不知道:我们宋义老爷可是会稽郡最有钱的盐商。”
项梁又有些不明白地问道:“这些器皿是哪家窑坊烧制的啊?烧得这么精致。”
车夫有些不屑地说道:“还不是我们宋氏盐行自家陶泥窑厂烧制的。这会稽城,除了我们宋老爷能烧制这么好的陶皿外,没有哪个人能行。要知道,我们宋老爷在前些年可是出了名的铸师,这铸个陶模泥范烧个陶器的活计,对他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他是相中太湖之滨的泥土质地好,才选来做煮盐的陶皿用料,便在这建窑烧陶。”
项梁狂喜不已,与项乐对望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项籍看看惊马的事情已料理妥当,便向叔父们催行。项梁难掩激动地说:“是该走了,但不是去姑苏台,而是回城去!”
几人来到宋府再次求见宋义,却被门奴告知,宋义已于昨日下午去了南边的盐场,至于什么时候返还,门奴也说不准,按通常往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二个月。
项梁生怕夜长梦多,便要前往盐场找寻宋义。项乐家里有事,便差派了个小厮尾随带路。这个小厮本姓吕,因为很小的时候就与人鞍前马后地当马童,倒让人们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做吕马童。吕马童走南闯北地到过很多地方,见识不少,后来改投到项乐门下做家仆。项乐喜他聪明伶俐,很是赏识。这一回担心项梁他们初至会稽人生地不熟,到海边盐场办事恐不顺畅,便让吕马童跟去,逢事能多些随机应变的路数。
这吕马童说话做事颇能讨人喜欢,一路上天南地北与项梁等人侃着大山,说些奇闻轶事,一会儿引得几人兴致大增、好奇迭起,一会儿又逗得大伙捧腹大笑、乐不可支。项梁、项籍看他年龄不大却善能迎合心意,对他好感倍增。
不知不觉走了几个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了海边。只见烟波浩渺的大海,水天相连,浑然一色,海滩边或远或近地停靠着几艘大船,那些大船都是上下二层,弦扬桅高,显得气派不凡。
项籍很是好奇,不无羡慕地说道:“这里的渔民真是富绰,弄这么大的船打渔!”
吕马童“卟哧”笑出声来,向他解释道:“这么偏远的海滩,除了采盐的劳役外,哪有什么人家,哪来的渔民!”
项籍迟疑道:“难道这是运盐的船?这的盐恁多,要用这么大的船运盐!”
吕马童更是笑不能言,经久,方才敛容说道:“这也不是运盐的船。从这里走水路至会稽,远不如陆路快和节省费用。这是楼船!”
项籍并不十分清楚楼船有何用途,倒是项梁上了心,问道:“这楼船平时都是皇家自用或精锐水军使用,为何摆放在这里?”
他较为关注大秦朝政兵事的动态,微一思考,心中就有了答案:“难道这是南征百夷的水军楼船?”
大秦朝要南征百夷,是沸沸扬扬闹了好几年却一直没有大动作的事情。听说,最近才定了下来,要大举征兵讨伐百夷,项梁想来,也只有这事和这的楼船还算靠谱。
吕马童的回答否定了他的答案:“非也!这些楼船在江河湖泊倒是如履平地,但在这汪洋大海之上,风大浪高,想要不被颠覆,却非易事,一时半刻很难用做南征百夷的水军用船,朝廷自不会让他的水军还没到达南夷,就尽数葬身鱼腹吧?”
项梁想想也是道理,他再也猜不出,这楼船究竟停在这作何用途,便单等吕马童的说将下去。
吕马童说道:“你们知道始皇帝派遣徐巿出海去访仙求长生不老药的事情吧?这徐巿出海之后,至今没有消息,始皇帝差人四处守候徐巿归来。这沿海各郡的地方官吏,知道始皇访仙求药心志甚笃,无不动了机心,便调遣属下的水军楼船,重金悬赏勇夫,乘船出海访仙求药,顺便找寻徐巿音踪,以求有所收获,加官进爵。这楼船虽造得四平八稳,但用作航海远巡,终究尚欠火候功夫。被风浪吞没了不少楼船,而侥幸得以返回者,都如眼前的这些船,被风浪打偏了方向,好不容易靠得了岸,却已毁破不堪,不能再用,便闲放在此。”
众人这才明白,这些楼船停靠在此的缘由。项籍有些恨恨不已道:“娘的,这皇帝为求不死,真是耗资不小!”项梁则显得壮志未酬的愤慨激昂:“如果他真的能长生不老,那就算苍天有眼了。”他想说的意思是,始皇能不死,那他们项家复国报仇,就不用担心始皇寿终正寝而有所遗憾了,因为碍于吕马童在旁,不便将话说开。
过了一阵,吕马童指着前面不远处说道:“喏!那就是宋义盐场。近处冒着青烟的是盐坊,远处接着山洞有几间棚屋的是仓房。”
没等项氏叔侄说话,吕马童又“咦”了一声,颇有些仇富心态,幸灾乐祸地说道:“呵,看样子,宋家盐场有麻烦了。”
项梁等人不明他何有此谓,都等他说下去。
吕马童说道:“你们看,盐场正前方的海上停着一艘大船,而海滩上又停靠着几支扁叶小舟。这大船,是一些人偷将闲弃的官家楼船修葺一番后,改装成贩运的货船。平时通过水路运些货物,大都时候就象眼前这样,靠近盐场停着,派些小船上岸偷抢盐送到大船上,再由大船运到南夷那一带,高价售出,牟图暴利。这些大船并不靠岸停泊,载得盐即走,官府和盐商也难以禁绝,奈何不得。往返又都顺海岸而走,虽行得慢些,却既能避风浪又能躲过官府关卡缉捕,是故,这一带盗盐抢盐很是猖獗。难怪,这宋老儿昨天要风急火燎地赶来盐场。”
几人走进宋家盐场工坊,却不见人,显得异常寂静。正惊疑间,忽听得一间屋子好似有算珠拨响的声音,便找了过去,进去一看,一个公子模样正在埋头核算着帐簿,却是宋襄。
宋襄听到有响动,本能地将算盘帐簿往案下一塞,操起放在身边的一把柴刀。等看清楚来人是昨天造访府上的那几人时,心中一宽,仍持有戒惕地问道:“几位,大老远地跑到了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等听得项梁说明来意时,宋襄很不耐烦地嚷道:“我父亲早跟你们说清楚了,他与那虞姑娘并无什么渊源瓜葛,你们怎么还不信哪?烦不烦哪,要怎样说,你们才相信不再纠缠?”
项籍听他出言不逊,探身就要上去,早被项梁一把抓住,拽在身后。项籍鼻孔喘着粗气,一只手不停地揉摩着耳垂,暗自骂道:妈的,虞儿不在,你这小子就变了脸,如不是大叔父阻着,定教你这小子尝尝厉害!
就在这时,一名役工飞奔来报:“少爷!不好了,老爷率人前去阻拦丁固那伙匪人抢盐,被匪人打伤了!”
宋襄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将项梁几人请出屋子,锁上房门,急冲冲地随着役工而去。
项梁心想,这是去见宋义说动他的好机会,就向项籍等人使了个眼色,也跟着宋襄而来。
出事的地点在仓房门口。宋义的盐场,在海滩与山崖相接处正好有一个山洞,洞内宽敞如庭,一时不能运走的盐就存储在山洞里。宋义紧接着洞口盖了几间房,既拓宽仓储空间又可锁住洞口。
项梁等人赶到时,只见大约百来人堆挤在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双方各自持棍拿棒,相互对峙着,吵嚷声、叫骂声嘈杂在一起。
对方人数并不占优,不过二十人左右,可宋家役工那一大群人,却局促着不敢上前,完全被对方凶悍的气势所震慑。
宋义和几个役工横七竖八地躺在人群后面,呲呀着嘴,痛苦地呻吟不止,显是在先前的争斗中没占到便宜。
宋义抬头一见项梁,楞了一下,显得有几分尴尬,却流露出几丝哀怜求助的神色,让项梁为之一动。
项氏叔侄走近看了看,几人的伤势并不大碍,几乎是在相互推搡中扭伤跌伤擦伤,看样子双方仅是有些身体接触,还没有弄到舞棍弄棒大规模械斗的地步。
这也难怪,宋家徒有人数上的优势却大为忌惮对手。对方为首那几人,确实长得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就是让项梁、项籍看了也不禁暗自赞叹。
最当中的是一个虬须满面、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身高七尺,一双铜铃眼,一张狮子嘴,脸上青筋暴起,横肉迭现,一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模样,最显眼的是,他鼻孔上和两耳间各穿着一个金圆环。无论是长相,还是打扮装束,都不象中原人氏,好似南方百越蛮夷。
这汉子左手边,是一名与他长一般高的男子,但身材适中,不胖不瘦,面庞周正,双目炯炯有神,颌下一绺髯须,更发衬出他那飘逸的姿态。他的表情不愠不火,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他穿戴很是整洁,服饰搭配又十分得体,举手投足之间,有种儒雅出众的神韵。他似乎很少讲话,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周遭,静观其变,尤如卧虎伺机。
长相稍逊色一些的是,穿环汉子右边的那名男子。他矮了穿环汉子将近半个头,身材颀瘦,两撇八字胡,尖腮暴牙,却也长得精神抖擞。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一身穿着显得非常考究,锦衣裘袍,穿金佩玉,在场的人中,只有宋襄能与他有上一比。
这三人身后,围着的都是些身高马大、体形魁伟的青年大汉,一看就知是专门精心挑选出来、能够以一敌十、有些手段的会家子。
最让人胆怯的还是,这些人,人人手中都持有刀、剑、锤、斧等利器。大秦朝律令,收藏持有兵器者,以谋反论。敢犯朝廷大禁者,非匪即寇,说明这些人早已不把官府当回事情。当然,他们的兵器,也不是从大秦境内郡县所购,想来应该是从百越蛮夷之地获取,那个地方,眼下正和官兵有着小规模的冲突和交战,只要钱给足了,要获得兵器并不难。何况,这些人都是从海上而来,能够逃避哨卡的查堵,携带起来很方便。
好就好在,这群匪人只想抢盐,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伤人。他们也怕闹些人命出来,官府迫于压力,加强海禁,要断了他们许多财路。要不是这样的话,宋义身上早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项梁挤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个大致梗概。
原来,那三人中,个子最小的那人就是丁固,丁固的父亲早年丧妻,经商至襄阳,另娶一妻季庄氏,季庄氏原带有一子,丁父举家迁至薛郡后,生下丁固。丁父见沿海贩盐有利可图,便到会稽后买下眼下的这片盐场经营。丁父逝后,丁固经营的盐场被收做官办,交由宋义经营。丁固见自己力小量微,只好忍气吞声。前些日子,丁固寻到同父异母的兄长,并到百越蛮夷找来许多精干人手,多次到盐场寻衅滋扰,盗抢盐产,弄得宋义苦不堪言。这一回,丁固与其兄率领同伙又来盐场抢盐,宋义召人前来阻拦,撕扯中,宋义与几名役工被对方弄伤。
数月以来,项梁屡陷争斗纷扰之中,本来,吃一堑长一智,他极为烦厌卷入别人是非之中,不想再趟浑水。可是,今日事到临头,他又躁动起来,有心上前援手。一则,他远道赶来相求宋义,仗义施助更容易打动宋义;二来,对方本为匪人,对宋氏盐场出手相助,除了与匪人结怨外,并不会开罪官府,相反还会得到衙门荫护,利多弊少。
于是,他悄声附耳对在旁的项籍等侄儿说道:“待会瞅准机会,相助宋家一阵。”
正说话间,变故陡起。那宋襄不知从何处窜至丁固身旁,象着魔发疯了一般,忽然从腰间拔出工坊带来的那柄柴刀,猛向丁固左肩砍去,嘴中骂道:“妈的,我们一忍再忍,你们得尺进丈,欺人太甚!不给你这鸟人点厉害尝尝,就显得本公子无能。”
项梁等人大感惊愕,他们都搞不懂,这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宋公子怎么突然行事变得如此鲁莽,仿佛丧失心智一般,向匪人斗狠发难。
说来这怪也不怪。这匪人屡屡骚扰捣乱,宋氏父子被搞得身心疲惫,早对匪人恨得咬牙切齿,今日宋襄见到父亲被匪人所伤,更是气急败坏,失去理智,头昏犯糊涂在所难免。而这宋襄从小在父母庇荫之下,虽跟了父亲做了几年生意,但毕竟涉世不深,只想以狠制狠,以暴压暴,姑枉地认为只要蛮勇地制住匪首,就能让其震慑,而己方人数占优,定能控制住场面。殊不料,他遇上的是一伙亡命之徒,经验和凶残都要远远胜过自己。
丁固正和迎面的宋家役工对骂着,正面自是戒防甚严,却疏以防范侧面偷袭,眼见一条臂膀要被宋襄卸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髯须汉子喊了一声“兄弟,小心!”,如一道闪电赴将过来,猛地将丁固往旁侧一推,硬生生用自己后背接了宋襄这一刀。
髯须汉子反手一抓,将宋襄握刀之手牢牢锁住,转身顺势一借力,轻而易举地就把宋襄的手扭至后背,用脚猛踹一下,将其制伏在地,夺下柴刀掷在地上。他脸上微微抽搐,应是强忍住背上的刀伤疼痛。
项梁与项籍看到髯须汉子舍身救弟,并在负伤后迅速将宋襄制服,对他的行径和敏捷的身手,也是禁不住啧啧称赞。要知道,他与丁固还隔着一个串环汉子的身位,而宋襄又是猝不及防地下狠手,不是眼疾手快,难以做到。
待丁固看识清楚之后,又怒又气,他见髯须汉子后背已血流如注,感激怜惜地说道:“大哥,你去后面包扎一下,这小子交给我打理!”
他用脚将宋襄捺倒在地,又踢又踹,口中不停地喝骂不已。那些健壮随从见此,也拥将上来,一阵乱脚踢踹,打得宋襄鬼哭狼嚎,哀声震天。
在后面疗伤的宋义听是儿子凄叫,半挣扎起身,向役工吼道:“还楞着干嘛,快将公子救回!”
役工想要向前,却被串环汉子如霹雳般的声音吓得不敢上前:“谁敢上前一步!别怪我手中的板斧不长眼睛!”
宋义讨教过这伙匪人的厉害,知道无人领命,不无绝望地哭喊着:“救救我儿子啊,救救我儿子啊!”
一通痛打之后,丁固仍还不解气,突然眼露凶光,操起那柄柴刀,恶狠狠地说道:“老子今天就让你自食其果,用你的柴刀把你的手卸下来!”说毕,挥刀向地上气息奄奄的宋襄砍去。
项梁在人丛中也是心急如焚。可担心莽撞出手,反误了宋襄性命,把事情弄遭,想再等看一下,突见丁固要下毒手,心知不妙,想要出手相救,却偏有一段距离而鞭长莫及。
丁固砍将下去,却听得“康当”的一声,一个少年手持一把短剑,挡住了他砍下的柴刀,竟将那柄柴刀一断为二。
少年长得高大威武,正是项籍。而他手上那柄剑,斩断柴刀后,剑身上的寒光四射,映照在周围人的脸上,冷嗖嗖的,分外刺眼。
丁固和串环汉子被那柄剑镇住了。被削断的是把铁制的柴刀,削铁如泥的宝剑世间罕见!他俩楞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丁固看项籍穿着装扮与宋家人大不相同,他弄不清楚来人的底细,先自颤声地问了一句:“孺子何人?是砍树的?放木头的?捞木头的?还是扛木头的?”
项籍跟着项梁走南串北多年,却也知道一些道上的行话。砍树的,指的是官场中人,放木头的,是指对方招集来的帮手,捞木头的,指的是想来顺手牵羊捞一把、争场子抢利益的,扛木头的,指居中调停的。
他正要开口说话,这时,项梁也走上前来,向丁固抱拳说道:“我几人到这有事找这的主人家,不想他家与诸位朋友结了梁子,我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想问这的主人家,又恐几位朋友伤了他及家人,他再没心情和我说话,只好让令侄阻上一阻。还望各位海涵。”
丁固听他言语不亢不卑,镇静自若,心中有些发虚,却强捺住慌乱,说道:“那就是要湿脚过河的了?”意思就是,要和己方过不去的了。
髯须汉子包扎好伤口后,也凑了上来。他先是细心打量了一下项籍手中之剑,脸上不无羡慕之色,然后,向项梁、项籍抱拳行礼一通,示意丁固往后靠由他交涉。
他处事显然要比丁固沉稳许多,说话的语气也不紧不慢道:“朋友,你也看到了,我们与宋家的梁子过深。既然朋友要找他说事,我们就买个面子给你,今天就不再从仓房取盐,但已盛好的盐,我们要装船带走。至于明天往后的事情,如果朋友仍继续为难我们,那就是要湿脚过河硬要和我们结仇,我们虽然技不如人,也只有奋力一搏了。”
项梁听他说话老练,又绵里藏针,知他是个不能小觑、不好对付的人物,不敢轻视,心中想想也是,这人说话很有分寸,他说的也是今天双方罢斗散场彼此能够接受限度了,宋家父子双双受伤,根本无法维持盐场的局面,也只有让匪人暂且离去,不再抢盐。至于以后的事,那是他和宋义商谈的筹码,谈得好了,宋义愿帮他铸兵,他可助他退匪,谈不妥,那自然与己毫不相干。
他语中颇带把握的说道:“盐能否带走的事情,是我要说话的这主人家的事情,我只有说服于他,尽可能使今天事态不再恶化。”
看样子,俩人基本已经谈妥。可就在这时,串环汉子和丁固不干了:“不行,今天,我们十成盐只装了三成,如何能行?须全部装满,我们才走。”串环汉子在蛮夷颇有勇力,心高气傲,怎会甘愿不战而退?”
见有串环汉子撑腰,丁固声音又高了起来,叫嚷道:“就是,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盐场,怎会受人摆布!”
他随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信口说道:“除非是这山没了,我们才会走人,而且,今生今世绝不再踏入这盐场半步!”
项梁看对方情绪又再高涨,心中激灵灵恼怒起来:盐场失多少盐,虽然不干我的事情,可也不能由你们胡闹下去,显得我惧怕你们不成?不行就打!
项籍走到丁固面前,大声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话可要算数!”
他疾步走到丁固所指的地方,说是山,其实是巨大得如同一座小山的一块磐石。丁固想都不想就信手一指,是压根没想过,天地之间还有谁能撼动这磐石。
小山的高度比项籍还要高出一个身段。项籍双手合抱,揽住小山一角,大吼了一声,使劲摇了摇,又再猛喊了几声,脸憋得通红,两只脚来回不停地搓动着地面,不一会儿,果见小山动了起来。他歇了口气,又是一阵狂吼,那如同小山的磐石越来越动得厉害,石底部渐渐露出地面,最后,只听得“轰隆”一声,小山翻了个滚。
此刻,旁边观看的人群早是声浪如潮:“啊,真的把小山拔起来了”“啊,真不可思议啊!世间真有如此力大无穷之人!”“真乃神人啊!”
项籍边歇气边推滚,好象一只甲虫推着一枚鸡蛋慢慢移动,硬是将那座小山滚出二十步之远。往前就是就个不算很陡的斜坡直到海里,他用尽全力一推,那座小山掀起漫天的尘土,发出巨大的声响,滚入海中。
他拍拍手,浑如无事般地回视丁固和串环汉子问道:“这山是不是没了?”丁固和串环汉子早就惊吓得面如土色、胆战心惊。
项梁则是平生第一回对项籍挑大姆指大声称赞:“好啊!籍儿!”他有所改变对项籍的认识,这侄儿貌似孔武有力,爱逞匹夫之勇,却会闪光出一些睿智不俗的东西,往往能够以拙藏巧,以机敏解棘难。
那髯须汉子更是由衷地赞不绝口,他向项梁、项籍等人说道:“少年神勇,令人景仰。我姓季名布,素敬重英雄豪杰,那位是我的朋友龙且,另外的是我弟弟丁固。定另择时日拜谒几位,饮酒欢叙一场。”
项梁见他诚意殷然,也自回道:“原来是‘双义士,义云天,北田横,南季布’中的季布,真是久仰。我叫公孙梁,这是我的侄子公孙籍。改日定相约一聚,以晤神交已久之意。”
季布听项梁能说出自己的名头,又观今日叔侄俩有不俗之举,不象平凡之辈,可说出的名字却不为人知,显是和自己隐埋了真实姓名,也不点破,便对有些失魂落魄的丁固和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龙且说了声:“走罢,别在这丢人现眼。”遂告辞离去。
项梁、项籍等人将宋氏父子送到工坊中歇息养伤。宋义攥住项梁手感动而泣:“公孙义士,如非你叔侄援手相助,今日之事难以收场。我再对你们隐瞒,就要遭天谴雷劈!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铸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