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也”
司马季主不明所以地被尉缭子拖着走了约半里地,他不解地问:“怎么了?杳之老弟,你不是在察选弟子吗?为何又急匆匆地走了?”
尉缭子有些失落地道:“他不合我意。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放弃。”
司马季主摸不着头脑:“哦?他哪里不好,让你不满意了?”
尉缭子很是惋惜地道:“如果只从兵家的角度入眼,盖孙武子之后,能出此人之右者,泛泛无几也,而后世千秋,能与之比伍齐肩者,也少之又少。如果遭逢乱世,得此人者,即得天下。”
司马季主听他对韩信评价如此之高,很是不相信:“孙武子曾言: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带兵打仗非同儿戏,你仅凭他发明兵棋、机智分油这些小事,就
作出如此断言,岂不轻率?!要知道世间如赵括之流,夸夸其谈而覆军误国者,比比皆是,仅凭几个时辰的察观,就认定他是兵家奇才,岂不澹妄?!”
尉缭子不为所动:“我相信我的直觉。我有个徒弟号称兵痴,以其能力能够强撑将倾大厦、力挽狂澜于不倒,而此人被称为兵疯子,在我看来,则是略不经世的兵圣战神,不知要比我那徒弟强上多少倍啊!”
司马季主知道他所说的徒弟是章邯,却对他对韩信的赞赏不以为然:“就算你的直觉没有错。可将来以后的事情,什么可能都会发生。假若他被饿死了、得瘟疫遇灾祸死了或死于兵灾战乱,你执信自己的直觉,不免太主观臆断了吗?”
尉缭子哈哈大笑,反诘道:“你这卜算子给人算命,说到底不是靠蒙吗?我靠直觉推断,道理也是一样的,我俩不过是同出一脉而己。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每个人立世,都只能知天命而尽人事,韩信有如此的禀赋,倘若如你所说中道夭折了,也是天命不可违,非人事所能预料的!”
司马季主又道:“我被你搞糊涂了。既然你对他如此赞赏,为何又不收他为徒?”
尉缭子说道:“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已无须我点拨传授了。而我这回想找的弟子,并不需要他有多少兵家禀赋,更多地是需要他有心术上的禀赋和灵性,我想调教的是一个既能纵横于乱世又能捭阖于太平治世的阴谋大师。韩信,有统兵之奇才,却无驭心之良术,这样的人,是乱世的英雄,可在乱定之后的治世,难以顺势而为适应生存,恐有杀身之祸啊!终非良选,可惜了。”
司马季主一头雾水地问:“此话怎讲?”
尉缭子说道:“就说今天他与牛二发生的争执。难道除了杀了牛二或钻胯而过外,真的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有!只是他没有读心,没有真正窥透对方心机,从而驭心而为,震慑住对方,逆转局势。你想想,世间谁不怕死,牛二也不例外。从当时的很多细微之处,都能看出,牛二内心深藏着恐惧,他焉能不怕韩信真的拔剑杀了他,之所以敢这样做,不过是窥破了韩信内心怯弱,没有胆量敢拔剑杀人,牛二其实是色厉内荏,内心虚得很、怕死得要命。所谓两军交锋勇者胜,两人赌的其实是勇气和胆量,韩信如果真的洞察到牛二真实内心想法,就能象牵住牛鼻子一样驾驭住对方的心机,反制住对方。说白了,只要他稍稍胆量比牛二大一点,作出拔剑欲刺的姿势,或者被逼无奈真刺的话寻一个非致命的部位刺进,那牛二早被这气势吓瘫在地、屁滚尿流了,哪还敢再找他麻烦?这将是另外一种变局。说实在的,韩信最后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受辱,其实都是他不懂驭心之术造成的。”
司马季主想想也是道理,并不言语。
尉缭子接着又说道:“虽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逞匹夫之勇,但驭心之术是求在窥破对手心机之下操控其心为我所用,这是两码子事,不可混为一谈。我还敢再下一断言,韩信这一生,如果说失败,也是缘起为心术所惑。”
司马季主诧异了一声“哦?”,没等他开口说话,尉缭子又说道:“他能忍受此钻裆奇耻大辱,
说明他具备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的天将降大任之才,这既是好事,却又是坏事。怎么讲?好比一个皮球,拍打的越重,蹦腾得越高,可因为这记拍打,它总是弹弹跳跳的,很难有个消停的时候。受此奇耻大辱,他必会忍辱负重,以求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第、一雪前耻。而当功成名就之时,他倍感意气风发,压抑在内心的龌龊之气得以舒张,他又会得意忘形,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妄自称大,为君臣上下所不容,给自己埋下祸端。因为穷怕了,受人白眼、被人欺负、遭人排挤怕了,他更害怕得到的这一切从指尖轻易溜走,他就格外地留恋富贵名利,想将他牢牢地抓住,不愿割舍放弃,不会见好就收、激流勇退,他甚至不明白,富贵名利,尤如飞蛾扑向的那团火焰,光彩炫丽,却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自己走向的其实是一条不归路。说来说去,都是心中欲念给害的,早年的困窘和今日之辱,留给他太大的阴影,他太想飞黄腾达,他太想扬眉吐气了,他太想让得到的功名利禄永远属于自己。所以,一切都归结为心术所惑,他成亦因此,败亦因此。”
司马季主信服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你离开后用那几句诗点化他的原因?”
尉缭子道:“正是。如果他能领悟,或可趋吉避凶。看他造化了。”
俩人在淮阴城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又出城而去。
看着行路的方向,司马季主心生疑惑地问道:“杳之老弟,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啊?”尉缭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到故魏都城大梁去看看。在外走了这么多年,每次途经都是匆匆而过。我原本魏人,如今己是耄耋之年,思念故土之情更为深切,总想月落归根,在那寻个去处,终老埋骨。”
司马季主受他感染,也慨叹了一番,却掩不住烦闷地说道:“我们刚从定陶南下到淮阴,现又要北上大梁,那岂不是又要原路返回?你看看,我们从会稽北上到济阳,又从定陶到淮阴,今掉头北向去大梁,这南南北北地往来折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老头有病呢?”
尉缭子卟哧笑出声来,不无歉疚地说道:“这就是游士风范啊!如浮萍,飘泊不定,如闲云野鹤,浪迹天涯。只是这一路走来,真是为难马大哥与我作伴,餐风露宿,好生辛苦,杳之唯有铭感不已!这回,我们倒也用不着原路返转。我们从芒砀山南侧穿行过去,经砀郡,过睢阳,再从甾县至外黄,便可达大梁。”
司马季主喜形于色道:“你我结伴而行,乃人生一大快事,说甚么客套谦辞!如此甚好,听说芒砀山景色秀丽,正好沿途观赏一番。”
不一日,俩人便到了芒砀山地界。但见:峰峦叠嶂,山青林碧,草茂木密,怪石峥嵘嶙峋,岗烟横黛,霭雾迷离,泽幽水曲,滩奇荡丽,鸟啼凫鸣,茅苇遮天敝日,真个是好所在。
看得司马季主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赞不绝口:“真是美啊!人间佳境,美不胜收。杳之老弟,我看你也别去什么大梁魏地寻什么终老之地了,就在这找个地方结茅为庐,安度晚年算了。”
尉缭子深为赞许的点点头,他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是个藏纳兵马、躲避灾祸的好所在。地形错综复杂,山泽星罗密布,草木繁盛,完全可以遁形于无。别说是一几个人,就是在这藏上万千兵士,也是难以捕剿。”
此时,天己近黄昏。司马季主在路边找了一块坦石坐下憩息,不无抱怨地说道:“走得乏了,歇歇脚吧。芒砀山什么都好,就是这路不好走,崎岖坎坷,别说是车马难行,就算单靠两条腿步行,也是走得吃力,吃不消啊。”
尉缭子盘腿坐下,取下鞋来,不停地在石沿边敲去泥土和石粒,一边答道:“这可是连结砀郡和泗水郡的官道,路况算不错的了。当然,它比起大秦的九大驰道干线来,那自然是要差一些。这其中,最快最好的,当属直道,也就是蒙恬北戍长城修的那一条,从云阳至九原,全程一千多里,快马加鞭的话,完全可以朝发夕至。较慢较差的,是蜀栈道,其次是武关道。至于说,上郡道、临晋道、西方道、东方道、滨海道、番禺道,都比这条路强多了。就说我们自定陶下淮阴所要走的东方道和滨海道,东海道起自咸阳,经大梁、定陶至旧齐临淄,滨海道起自秣陵,经淮南、无锡至会稽郡的钱塘,道宽五十步,道两旁用金属锥夯筑厚实,每三丈植一树护道,或青松翠柏,或杨柳榆桧,绵延间隔,蔚为壮观秀美。驰道延伸遍及大秦全境,是故,人云: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
尉缭子说完话,不听见司马季主接话,便抬头一瞥,见他一脸庄肃地望着正前方芒砀山天际相接处,眼瞪口张,如魔附体。
尉缭子被弄得不明所以,也循着方向望去。此时,日薄西山,幕色渐浓,山影依稀模糊,一轮弯月略显惨淡地在薄薄的乌云里或隐或现,东边的峰峦上方,却是紫霞当空,霞空万丈。
尉缭子心中奇怪,不知司马季主为何如此惊愕,却是怎么也看不明白,正待要问,又见司马季主喃喃道:“奇象哉!紫气东来,月孛晦黯!如此征兆,预示着天道嬗变,新旧更替,世间又将有改朝换代之象!莫非正如你我前所谈及的那样,不久之后,天下又将大乱?”
尉缭子也惊讶道:“紫气东来,月孛晦黯?”
司马季主尤在惊疑未定:“昔日老子李聃西游时,函谷关令尹喜见有紫气浮于关前,后果见老子驾青牛过关西去,世间唯留《道德经》两篇。紫气者,祥瑞也,现此象者,谓圣贤出也。传言始皇帝常言:东南有天子象。今始信非虚。难道说,这天子象,就出在这芒砀山中吗?”
尉缭子对占卜星相之说,倒不是笃信至深:“这紫霞当空,不过是日光余晖所至,本为常见。再者,乌云蔽月也再正常不过,不可太过当真。”
司马季主置信不疑:“紫霞出在日之周围,乃为常象,与日对向而出,为异象也。而黄昏之际,余晖微弱,东方现紫气者,更为难遇,必预祥瑞。所谓月孛者,非指云遮所致月影暗淡,乃是水星扰月以致晦暗无光之乱象。相书有云:水之余,在天无象,九天行一度,主晦暗不明,遇凶则凶,遇吉则吉。所以说,月孛之象,如小人与荡妇,奸滑淫弹,无事生非,祸害不浅。此象为附庸囊助之象,助凶则凶,助吉则吉,但总趋凶相。当是时也,荧惑东侵,又现月孛,凶相毕露无疑。”
尉缭子对他所说颇不以为然,却不好再说什么,遂默然相对,不置一语。
俩人歇息己罢,正准备启程上路,忽听得不远处的草丛中,一阵“扑扑”作响,似有物作挣扎声状,紧接着,一只身形略显硕状的鸟儿腾空而起,惊魂未定地用力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哀鸣声响彻山野,它在空中警觉地睃视一通后,声叫不绝地向东飞去。
借着势渐微弱的日晖余光,司马季主看得仔细,更是惊骇万状,大叫道:“朱雀!朱雀!!朱雀!!!真是天现异象哪,天现异象啊!连朱雀这神鸟也出了!”
尉缭子倒被他搞笑的神情逗乐了,忍俊不禁有意凑他兴致地说道:“你真看清楚了?是朱雀,而不是凤凰?”
这话倒激得司马季主愤然辩驳道:“我一生研习卜相之术,岂不会分辩朱雀与凤凰?!不错,世人有将朱雀与凤凰混为一淡的,但实是两种不同的神鸟。凤凰全身羽色多为金黄,且雌雄同体,雄为凤,雌为凰,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鸣声如箫笙,因此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谓。朱雀,又名玄鸟,为四象神兽之一,主南方位。哪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也。因为它通体赤红,南方属火,也被误讹为火凤凰。《诗经·商颂·玄鸟》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说殷祖之母简狄行浴时,误食玄鸟之卵而生下殷祖契,方才有了殷商。今天所见的这只鸟,遍体通红,不是朱雀是什么?天降玄鸟,既然可以产生一个殷商朝代,今上天又再降生朱雀,不正是昭示世间将有朝代更替的气象吗?”
尉缭子知道司马季主论起天道异象来很爱较劲,没完没了,不想与他为此争执,便顺着他的性子凑合道:“天象与我们的预测相切合,只是可怜大秦建国不过十余年,天下又将再起兵戈,黎民百姓又将生灵涂炭、罹祸遭殃了。”
正说间,先前朱雀飞起的草丛,“泼喇喇”一阵乱响,窜出一个人来,那人口中不停地嚷着“可惜了,可惜了,只差那么一丁点,就险些逮到这只宝贝鸟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开拦在身前的旺草,待走近前来,看见两人,先自一楞。
只见此人,背负着一柄油亮且长的木叉,手提着一只宽大的粗麻口袋,个头不算高大,身形略瘦却显得短小精干,从他纵身迈步的娇健敏捷,就能看出,是位常在山间丛林行走的人。
看他装扮不象匪人歹徒,尉缭子先自招呼道:“壮士,天色已晚,还在山中劳累啊?适才听你言语,是不是在痛惜没抓到那只鸟儿啊?”
汉子放下袋子,忙不迭地低头去将粘附到身上的枯枝败叶捡拾干净,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就为那只大红鸟,我在山中追踪守候了大半年,可它也太刁滑了,每每能从我手中溜走。这一回,又从我设下的诱捕陷阱中逃脱,害得我白忙乎一场。”
司马季主不敢相信:“甚么?那一只鸟,你都敢捕捉?那可是只朱雀啊!懂吗,朱雀!就是传说中的四象神兽之一,侵扰冒犯它,会遭天遣的!”
这一番话,显然没能唬住那人:“是不是朱雀,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这鸟全身殷红似血,极赋灵性,定是稀罕宝贝。若是逮到它,卖给大梁、咸阳那些达官贵人、富家子弟,将会得到一大笔数目可观的赏金,这一辈子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
尉缭子问道:“这鸟在此栖息很长时间了?”
那人点点头说道:“有很长一段时日了。我听人说道,此鸟因其状如一团火焰,故有个名头,唤作烈火鸟,出自异域番邦,因为迁徙时落伍掉队,流落在此,而此地气候怡人、食物充足肥美,便留恋忘返,长此栖宿了。”
他怕司马季主纠缠指责不休,有意岔开话题,又看两人面相不似歹恶之人,便自报家门道:“我叫魏无知,居住在前面不远的村庄,我家世代以狩猎为生,朝廷禁销兵器后,官府收去了猎具和弓箭,我改以捕蛇为业。敢问俩位老伯,是要前往何处?”
尉缭子接口答道:“我俩乃闲游之客,要去大梁,途经此地。老朽瞎猜,壮士所持麻袋,里面盛装的就是所捕获的蛇了?”
魏无知点头说道:“正是。蛇,一身都是宝。蛇皮,可作上乘的皮革用具;蛇油,可治皮疾和润肤;蛇毒和蛇酒,可治痹风之症;就是蛇肉,也是上等人家盘中的美食。”
司马季主问道:“蛇,生性凶猛而有剧毒,那捕蛇不是很危险么?”
魏无知不无无奈地笑了笑:“虽有危险,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捕蛇这门营生,要不是我有这技艺,如今己被朝廷召去服徭役修陵筑殿了。你们一路走来,不见沿途的村庄人烟凋零吗?朝廷正在抽调人丁戍徭服役。单说我们村庄吧,殷实大户,十之四五被抽去,中等人家,十之二三被抽去,小户人家,十之一二被抽去,有些人家,被抽得绝户,也不是什么新鲜稀罕事。我家算是幸运的了,因为有捕蛇这个本事,郡里县里的官员需要用它作特产进贡上司,就同意留我不服徭役。所以说,我还得感谢这蛇啊,要不是它们,我也不能幸免啊!”
尉缭子与司马季主唏嘘一场。一番交谈,魏无知见两人不象歹类,顿生出古道热肠,很是热情好客:“天色已晚,两位老伯不如就到我舍下住上一宿,明日一早再行赶路,如何?”
盛情难却,尉缭子、司马季主遂答应下来。三人一起走了半里路,司马季主忽指着前面不远处问道:“那山崖下是有驿站吧?怎么亮着灯火,前面好似还停着辆马车?”
魏无知答道:“哦,那山叫做夫子山,山崖下有一虽然不深但还很开阔的山洞,传说孔子巡游时路过曾在洞里避雨,并在洞前平地上晒过书,那地方也因此叫做晒书台。因为它位于官道一侧,便常有行人路客在洞里露宿,亮着灯火、停着马车也就不奇怪了。这前后二三十里,是没有驿站的,行晚走乏了,大多是到附近的村庄寄宿的。”
他停顿了一下,想起一事,笑着说道:“这世间一些事情,还真是可笑。这夫子山,名字叫得好好的,可就在前几年,朝廷禁毁诸子百家书,官府嫌它用儒家孔丘的名字犯忌讳,硬要将它改叫天恩山,可老百姓叫了几代人几辈子的事,叫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口,仍叫它夫子山。你说这官家仕人,斗过去斗过来的,关这山什么事情,硬要拿它的名字怄气折腾!”
三人说着话,来到晒书台,就听见山洞中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娘啊,您这是怎么啦?别吓儿啊,娘,您醒醒啊!真是急死人啊,娘啊,你醒醒,这可怎么办啊!”
哭声一阵高过一阵,越哭越悲切,最后变成了哀嚎,无不揪痛着每个人的心。
三人疾步冲进洞里。只见一个士人模样的男子正趴在一张简易木榻前,哀恸欲绝地用力摇晃着一位仰卧在榻的老妪。老妪双目紧闭,脸色乌青,身子僵直。
没等开口问个究竟,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埋头抚着母亲的身子继续嚎啕不止,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三人算是听明白了:母子俩赶了一天的路,车马劳累人疲乏,便进洞休息,老妪吃了块干饼,喝了点水,一头栽倒在榻上便昏迷不醒,任男子怎么呼唤推搡总是醒转不过来。
魏无知救人心切,弯腰伸手在老妪鼻唇间一探,鼻息全无,再用手背触一触她的额头,冰冷渗人,心底一沉,转过头来,颇为无奈、深感同情地对那人说道:“先生,令堂恐已过世,你节哀顺便!”
那人一听,更是放声大嚎,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娘亲啊,你那么康健硬朗的身子骨,怎么说去就去了啊,连个交待的话也没有。你让儿怎么活啊,你让儿怎么去跟亲朋好友、族人乡邻交待啊!早知道这样,儿就不该依着你回故籍省亲,如今故籍未至却撒手他乡,痛何以堪!苍天啊,你如何这般作践人哪!”
司马季主进洞后,便默不作声地细看了老妪全身的症状,就在那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他镇定自若地把手放到老妪的腕际,把了把脉,然后,平静却极为坚定地说:“别急!别再哭了!你母亲还有脉象,尽管极为微弱,是尸厥!应该还有救!快!快!快!”
紧接着,他用刻不容缓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一一向人急令道:“你来使劲反复按压你母亲的胸口,不时提放一下她的口鼻!你在这旁边烧堆旺火!杳之老弟,你去把我包里的针石医具拿来!”
各人依言行事。司马季主拿出几支粗细不一的玉石针,先在老妪的百会、玉枕、大杼、中极、仆参、通天、金门、内庭等多个穴位深扎了几下,又各在她的手指甲缝、掌心、脚指甲缝、足心扎了扎。接着,他掏出根红绳绑住老妪的右腕,让尉缭子提绳牵手上下左右挥动。又用三支牛角筒近火汲热,放到老妪的额头、两胁拔血去淤,再烧艾条灸针数壮。最后,用牛角筒反复滚压耳部,再将药粉末吹入其鼻中,将一杯温热的酒倒入病人口中。
弄完这些事情,他已累得满头大汗,又再把了下脉,脸上慢慢绽出笑容,如释重负地说道:“好险!硬是把她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如果再慢一时半刻,延误了良机,即便黄帝、扁鹊再生,也回天乏术了!”
再看榻上老妪,已有了鼻息,呼吸开始勻和,面色渐渐转红。
尉缭子笑赞道:“马大哥,没想到你还会医病,更没想到,你医术还精湛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司马季主谦逊道:“我以卜算为业,医卜本不分家,再说,她这病没甚疑难,不过是一路颠簸,染了风寒,身体虚弱,撑不住疲劳,别着气昏死过去。只是亲属旁人不知究竟,见死状,乱了手脚,只顾哀伤,没有积极救治,拖重了病情,将活人弄成了死人。”
那男子则是“扑通”一声跪到在司马季主面前,磕头如捣算:“东阳陈婴拜谢老伯救母之恩。今日若不是老伯,陈婴即有丧妣大哀巨痛。有此大恩,陈婴发誓定当衔环相谢,今生不能如愿以偿,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达。”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物,便要相赠:“这是我祖传的如意吉祥玉玲珑,作为区区药资酬劳以谢老伯,还望不要嫌弃。”
司马季主坚拒不收,从地上拉起陈婴道:“救死治伤,乃医者仁心本性。你再如此,老夫便要恼怒一场了。”
尉缭子心头一动,问道:“你就是东阳县‘千金买猪头’的‘孝义孟尝’陈婴陈子厚?”
陈婴脸色微红,说道:“正是区区不才。”司马季主笑道:“如此说来,我之日所为之事,更是物有所值了。”
魏无知有些不明白问道:“只听说当年燕昭王千金买马骨,遂召来乐毅等天下贤士。这位陈士子,如何千金买猪头了?”
尉缭子看了看显得有些局促的陈婴,笑着说道:“
前几日,我们俩个老朽从东阳路过,听当地百姓说起,东阳有一位名士,救危济困,仗义疏财,颇有侠道心肠,深孚众望,很有号召力,极受人们爱戴。东阳人有谚:“县令千道榜文,不如陈婴开口说句话”,足见他在东阳当地的影响力。据说,一位身形彪悍的男子手提一件血淋淋的布囊,急匆匆地来找陈士子,自称激于义奋杀死了一位昔时叛楚投秦的官吏,割了他的头颅首级,正被官府衙门缉捕,来投靠陈婴寻求庇护。东阳本旧楚地,民众仇秦情结深重,又敬豪杰义士。那人一番说辞,说得陈士子慷慨激昂,二话不说地留他寄宿。次日,恐衙役寻上门来,又赠他千金,助他远避他乡躲难。等那人走后,才发现房中遗落那人的布囊,打开一看,哪是什么人头,乃是一个猪头!那人不过是借陈婴嫉恶如仇、注重江湖情义的性子,讹他钱财。这就是千金买猪头的故事。表面看来,这陈士子似乎愚傻得可笑,却也说明了他宁可遭人算计也要为朋友急人所难、两胁插刀的侠肝义胆本色。”
尉缭子言语之中极尽赞许之情。陈婴脸上有些挂不住,谦逊地说道:“老先生谬赞过誉了。陈婴乃一迂腐士人,哪有您说的那般好!”
这时,司马季主插言道:“你俩别在那绕口舌了。我看陈士子令堂大人虽然气息回复缓和,但要醒转过来言语,还需要一些时辰。而且,病后体质虚弱,还需要调理。我这里开个方子,你按方量去买些白术、香附、当归、厚朴等药草,煨汤药服之,再用陈皮、陈桂煮成漉汁辅疗,十天半月就可治愈如初。”
魏无知也说道:“不如这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若不嫌弃,陈婴兄弟就送令堂大人到我家小养几天,两位老伯也一道前往,待其令堂大人病情稳定,再行上路,如何?”
三人齐道:“也行。只是叨扰了”
几人在魏无知家里住了几日。看看陈母病己初愈,司马季主与尉缭子就要告辞而去。陈婴感念救母之恩未曾回报,哪里肯依?情真意挚地说道:“马老先生救母一命,恩同再造,如就此别过,教陈婴衔草结环,又去哪里找寻先生报答恩情!莫如这样,既然两位是去大梁,正好与陈婴回乡祭祖是同路,先生便与陈婴回原籍小住几日,陈婴携一干族里也能好生酬谢一番,略表感恩戴德之心意。否则,陈婴大恩未曾言谢,寝食难安,唯有在先生人前马后为奴作仆,竭诚报效!”
司马季主想要婉谢,不想魏无知又说道:“老伯切勿违了陈士子的一番心愿,让他遗憾终生。正巧,我也要到大梁给那些达官贵人晋献猎贡,不如大伙一起同行,省了旅程寂寥难捱,也是桩好事。”
尉缭子看那陈婴情形,似有不许便要纠缠随行服侍之意,也劝司马季主道:“我俩不过是闲游浪荡之人,多个去处耍耍玩玩,逍遥消遣,也是好事。”
司马季主拗不过,只好同意。
几人一同上路,不几曰便到了陈婴的原籍故里__三川郡阳武县户牖乡库上里陈宴坡。
阳武县地处黄河一侧,秦始置县制,西邻荥阳,东接济阳,地域甚为广阔。汉后,阳武县分出原阳、中牟、东昏、卷等诸县,并多次演变,现为河南省新乡市所辖的原阳县。
阳武历来为兵家争夺要冲之地,春秋战国时期,竟有十余次的诸侯会盟发生在这一带。张良博浪沙刺秦,就发生在阳武县境内。二百多年以后,在阳武县南部,爆发了官渡之战,曹操以弱胜强,击败了袁绍,控制了北方局势。
陈宴坡是一个有上百人丁的大村庄,与户牖乡所在的库上里相接,村中以陈姓人家居多。因为历经数百年的战乱,当地人将与乡里连成一片的数个村落圈起,垒筑为城,以应对兵难匪祸。
陈婴的父亲早年离开陈宴坡,入楚为官,娶妻生子后,因厌恶楚国朝政昏庸腐败,便辞官不做,在东阳县安居下来。由于父老族亲都在故里,便时常返乡探看。父亲死后,陈婴按照遗愿送丧回乡安葬。因为祖父健在和为父扫墓的缘故,每隔一二年,总要返乡一趟。这一回,想凑在社祭之时祭祖吊父,早早匆匆赶路,没想到途中母亲忽染重疾,幸得司马季主援手救得性命,虽耽误了几天,却也没有错过时候,在社祭头一天赶到了乡里。
陈婴祖父陈老爷子是陈宴坡村里最为长寿的老人,所生的四子三女,除陈婴父亲外,均在本村结婚生子,子子孙孙不下百余人,大半个村庄都是他这一支,可谓是荫系繁盛。正是这个缘故,他被当然地推为族长,在村里德高望重,说话一言九鼎,行事甚得人心。
陈老爷子耄耋之年,却是精神隽烁,耳不聋,眼不花,对人很是热情,陈婴又是他最为宠爱的孙辈,再听得司马季主对陈母有救命之恩,更是盛情款待,周到倍至。
陈老爷子对黄老之学颇有些研究,道家与阴阳家本来是同源相通的,司马季主、尉缭子与其年龄相仿,彼此交谈很是投缘。三人深宵挑灯夜谈,毫无半丝倦意,不觉己到鸡鸣拂晓时分,陈老爷子分别握住俩人的手,意犹未尽地说道:“马老弟、杳之老弟,这夜也太短了,天色己亮,你俩也别睡觉了,跟我去参加完社祭,回来我们再续谈!不聊个尽兴酣畅,决不罢休!”
社祭,是古代一种祭祀神灵祖先的宗俗活动。很早时候,我们祖先就有了祭天、祭社、祭祖的祭祀活动,最起初这三种祭祀形式是有严格分别的。
社祭,祭祀的主要是社神(或称土地神)、五谷神、山水雨神等,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但到后来,除了封禅祭天为皇帝至尊独有之礼不能僭越之外,各祭礼之间亦不甚分明,社祭也祭天地神灵宗庙祖先。
祭祀的种类也逐渐变得五花八门,纷呈百出,象什么宗庙祭、山川祭、祈雨祭、先师祭、祖饯(出行)祭、门祭、灶祭、户祭、井祭、农祭、耕祭、桑祭、猎祭、傩祭、腊祭……,不尽胜数,甚至到了“逢行必卜、凡事必祭”的地步。
各种祭祀一般都有节气上的讲究,有“春祭户、夏祭灶、秋祭门、冬祭井”之说。作为祭品,有牺牲、粢盛、果斋、酒血、人童等的分别。以人童为祭品之至尊,也最为野蛮残忍,而牺牲则稍次。牺牲,也即用马、牛、羊、鸡、犬、猪六畜为祭品,而用牛、羊、猪这三样称为“大牢”、只有羊和猪称为“少牢”。渔兔野味也可用作祭品,但不属牺牲之列。后世将英勇壮烈死去称为牺牲,即从此演变而成。粢盛,也就是用五谷粮食作祭品。
社祭,也有朝廷官府举办和民间自发组织的分别,有州社和里社两种。官办社祭,庄重肃穆但繁文褥节太多,过于拘泥,相比较而言,民办社祭,则因礼数约束少,形式较为自由,显得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