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於是信熟视之,浼出绔下,蒲伏。(下)
油贩先是发笑不已,既而又颇为不屑地道:“高贤?就是现在正在下棋的那位兄台发明的。你看他那衣衫褴褛、枯瘦如材的穷酸样,也能称得上高贤?他如果是高贤,我早就封侯拜相或是富可敌国了,哪还会在这买油?”
尉缭子穷问不舍:“他缘何在此当街与一班孩童下棋?看他穿着非官非吏、非兵非伍,为何却能佩剑?”
油贩说起那人来,却是打开了话匣子:“他啊,不过就是一个十足的兵疯子!他哪来的佩剑,我也不太清楚。传言是外县的一个官吏送他的,得了县老爷的点头,允他佩剑,平时协助衙役、吝夫等办点差事。”
“何以唤他作兵疯子?”尉缭子一边插话,心中一边想道:我的关门弟与章邯因为痴迷兵法被人称为“兵痴”,这人唤做兵疯子,应该是对兵法到了痴恋成狂的地步,莫非此人对兵法的研究,比章邯还更有过人之处?他对演兵之棋甚为叹服,又听说此人与兵法兵事还颇有关联,不免对他兴趣与关注大增。
“此人降世之时,其母自称见一白虎从被中窜出,化做一道白光遁去,便向四处讹传:此子系天上白虎将星转世投胎,将来必有定国安邦的大将之才。此子长成少年之后,一日,忽见两位道骨仙风的老人,手指着山上一处地方说道:这是龙脉所在的风水宝地啊,若葬于此,后代必出将星。此子听后,大受触动,可父亲外出经商生死渺茫,家中仅有老母。此子有心待母亲死后葬在此处,沾一沾灵气,使自己有朝一日能成将封侯。可母亲身子骨强健,一时难以遂愿,此子总等盼不到,心急火燎,便趁母亲熟睡之口沫横飞,好似这些事情都是自己亲历,有鼻有眼。
尉缭子与司马季主相视一笑:这虽不过是市井虚妄之辞,此人若真能为争为将之龙脉而不惜老母,真是叛经离道的兵疯子了。
油贩子又继续说道:“此人自幼喜欢读书,酷爱兵法,常自个儿埋头在河边用石子排兵布阵,演练战法。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大喜大泣,忽而冥思苦想,忽而又蹦又跳,状甚疯癫,这兵疯子的称呼就是由此而来。天长日久,倒让他悟出了这演兵之棋,日日把玩不已,不忍释手。至于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如何,未见亲身实践,我不敢乱说。据说,大秦南下平楚之时,他一个少年,竟狂妄喟叹道:若是我再早生十年,能够领兵打仗,那王翦、蒙敖岂敢如此猖狂!”
“你想:父母早逝,他本人又贪恋兵法如此,不务正业,家境再好,也会弄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寄人篱下讨口度日。时间一长,谁还敢容留他!没办法,只有靠钓鱼卖市为生,搞得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漂母周济,早饿死去了!大前年,他幸遇一官家贵人,那人可能给了他一些银子,估计这柄剑也是人家赠送的。他拿了银子,却没去做点小本生意为生,反而用这些钱,诱哄那些孩子到西郊罗氅山去陪他排兵布阵演战。没几天,钱花光了,他就到我这摊旁,摆这演兵之棋与这班小孩对下。召集不到小孩时,就硬拖着我与他同下,这不,我油卖不好,棋的道道倒精进不少。”油贩说到这里,一脸的无奈。
尉缭子不再言语,静静在旁看了几局。任孩童们如何齐心合力,殊无胜局。那人凯歌高奏,却无一点高兴:“唉,想输盘棋都那么难。这世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啊!”
就在这时,就听见卖油郎叫道:“韩信!韩信!”下棋的成年男子站起身来问道:“朱二,什么事?”朱二着急地问道:“我的秤盘是不是被你连杆带秤地拿去垫屁股坐了?”
韩信扫视了一通脚下,又让孩童全站起身来查看看,说道:“今天真没拿来垫坐,你是不是忘带了?”
朱二拍了下额头,很是无奈地说道:“那可能是忘家里了!这可真么办呢?”
韩信问道:“怎么了?我帮你看着摊,你回去了就是了。不就一个时辰就可以来回了吗?”
“这怎么行?你看,这位客官急着给人家婚宴做菜要买五斤油,我回去拿秤,耽搁了时辰,误了人家的大事可担待不起。可我这瓮今早满满装了十斤油,但没秤怎么卖?!”朱二满脸焦灼,颇为尴尬地看着那一瓮油发楞,心中似有不甘,不想错过这单生意。
韩信不以为然地说道:“他来打五斤油,必定带了刚好能装满五斤的壶,倒满给他便是了啊。”可一看买油者的油壶也傻眼了,那只油壶少说能装个十斤八斤没问题。
他还想说:“估摸着从酒瓮中倒出一半油给他也行啊。”但看看朱二那只装油的瓮,纺棰形状,两头小腰间大,很难把准瓮中油的量。倒给人家少了,人家不乐意,倒给人家太多,朱二又吃亏不起。
买油人悻悻然地道:“这可怎么办?东城陈五、南城宋老夯家,我都跑去了,都关门外出去了。整个淮阴城,就三家卖油的,买不到油,做不了菜,误了主人家的大事,那可吃罪不起。”
朱二道:“我这里有七斤的壶和三斤的罐,你随便买一种去应应急就是了啊。”
买油人摇摇头道:“不行!买多了,主人仍然会怪罪,买少了不够做菜,还更要糟糕。”
韩信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上前说道:“等等。这壶装满七斤,这罐装满三斤,这你们没什么说的吧?”
买油人说道:“我常来他这买油,平时他用这壶和罐装油给人,斤两足足的,我能有什么意见!”
在旁观看的司马季主己知韩信的用意,悄声对尉镣子说道:“告诉你吧。我号称神算子,可我最拿手的,还不是算命,而是算数之术。这姓韩的小子心思敏捷得很,他能解开这道难题。你等着看吧。”尉缭子不明所以,更是静心观看。
韩信胸有成足地说道:“这不就成了吗?油罐归壶壶归瓮,分好油来各走各!”
他看到买卖双方还不知所然,也不多加解释,先拿起罐装满油,连续两次全部倒入壶中,然后再将罐装满,并用罐中的油将壶灌满。紧接着,又“呼啦”一下,将满壶的油全倒回瓮中,再把原来罐中的剩油全倒入壶中,再用罐从瓮中舀满油,又全倒入壶中。最后,一手摇瓮,一手摇壶,笑呵呵地道:“这一回,无论是瓮,还是壶,都是五斤。一斤不多,一两不少,不相信拿回去称量,短斤少两,都来找我,我认罚十倍!”
先是朱二恍然明白过来,由衷地赞道:“妙啊!我怎么会没想到呢,你这小子就是办法多,真有你的!”
那买油人先是费力地口算着,最后也称赞不绝:“每罐是三斤,壶里倒满是七斤。舀三罐,倒二罐零一斤装满壶,罐里还剩二斤,用罐舀了三回后瓮里去了九斤只剩了一斤油。再把壶中的七斤倒回瓮里,瓮里就是八斤。又将罐里所剩的二斤倒入壶中,又用罐舀满油再倒入壶中,壶中最后的油,二斤加上三斤,就是五斤,瓮中八斤再去三斤,也是五斤。真是分平了,妙啊!”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韩信巧妙分油所折服。尉缭子由衷地对司马季主说:“这小子够聪明!会须我俩跟着他,多看看是否是可造之才。”
司马季主小声回道:“怎么样,动心了吧?想物色这小子做徒弟了?也好,早找到你意中人选,也省得我象只无头苍蝇般跟着你东南西北乱颠簸。”
分好油,韩信伸了伸懒腰,对那群孩童说道:“散了吧,玩了一大上午,身子坐麻了,腰也酸了。扁担开花,各回各家吧!”孩童们听言,都一哄而散。
孩童们走尽,韩信显得六神无主,他用手按捺了一下腹部,适才分油时因被众人称赞而甚感骄傲自豪的神情一扫而光,脸色变得极为沮丧难看。他先是朝南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回头朝北走去,没几步,想了想,还是拿定主意,掉头往南走来。
走了约半里路,韩信在一家包子铺前站住了。他望着店铺里正在埋头数钱准备打烊的中年店主,踌躇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忽地想转过身来离去,可又磨蹭着不甘心这样走开。最终,他咬咬嘴唇,狠下了一番决心,鼓足勇气,向店里走去。
听见脚步声,店主抬头一看是他,脸上本还在洋溢荡漾着的笑容,如同遭霜冻了一般,一下子僵硬起来,佯作未见,又低头继续点钱。
先自受了冷遇,韩信显得很是尴尬,他故作轻松,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他见店主正在忙碌,便搓着个手在旁静等。店主点完钱,又再收理蒸笼、灶具等物,将韩信这么一个大活人,硬生生地晾在那里。
韩信见店主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脸上勉强堆出笑容,嘴巴蠕动着,怯怯地喊出了两个字:“大舅爷!”
他的大舅爷店主好似没听到叫唤,自顾忙活。正巧脚下有只黄狗在裤角边窜来窜去,大舅爷猛地踹了狗一脚,那狗凄惨地狂吠了几声,跑得远远的,只听得大舅爷口中骂道:“好讨厌的饿狗!一天到晚正事不做,闲游浪荡,没个正经!外面玩饿了,知道回来找吃的了,人前人后地慌来慌去,好惹人烦!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会长记性!”
韩信窘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耳根,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高声音又再喊道:“大舅爷!大舅爷!”
大舅爷好似这才发现韩信一般,抬起头却仍然面无表情地说道:“三伢子,来了啊。这几天去哪了,怎么影都见不到一个?”
韩信两眼贪婪地盯着蒸笼,却又怕被人发觉地迅速移开,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大舅爷,一个人忙活啊,我舅妈和表弟呢?”
“他们啊,在后院忙着准备明天的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小本生意,虽能赚几个小钱养家糊口,可是累人辛苦啊。要不是今天提前得把料备好,就算明天三更起早,也要误了生意的。怎么,你找他们有事?”大舅爷一边说话,一边却不落下手中的忙活。
“没什么事,就是路过顺便过来唠唠闲。大舅爷,我那表妹过门后,常回来吗?”韩信深知直奔主题遭拒的难堪,有话无话地找些话题搭讪。
“那一天不是和你讲了吗?她嫁过门后,夫家住在城东,离这不远,一个月回来好几次呢。”大舅爷明知韩信的居心用意,不动声色地一问一答地周旋着。
饥肠镳镳,韩信心中实在不愿多聊,可他知道,如果不从话语上哄得舅爷开心,就难以弄到那份果腹的食物。因此,他努力去寻找舅爷感兴趣的话题。
“大舅爷,不知道你看了衙门的布告没?朝廷修皇陵阿房宫役力不足,又要增募徭役了。依这个情形,我为表弟担忧啊,听说这回抽丁是五户抽一啊,有些人家男丁都得抽没了。前几回,他年龄小了点才得以幸免,这一回,危险哪,怕是难逃过去啊,要得早做打算了。”他找来找去,实在无话好讲,只好找了这个当下淮阴城最为关注的事情来讲。
大舅爷心中暗自骂道:好啊,你这小子,不就是为了几个包子馒头充饥果腹吗?居然拿我儿子有可能被征召去服徭役的事来恐吓我,引诱我,借机利用我有求于你的心理来骗吃骗喝,犯得着吗?况且,你有多大点本事,我会不清楚?就算儿子服徭役的事情,我真有求于人,全淮阴城的人都请托完了,也不会找你这个叫化子郎当的穷鬼的。
他打定主意,想透透戏耍韩信一番,象用根绳悬条鱼,总让馋嘴猫费尽心力却叼不到心痒难搔窘态百出一般,装聋作哑装作糊涂地与之兜着圈子,寻个乐子凑个兴致。
“三伢子,有传闻说,你暗暗在帮衙门做事,当线人,靠陷人牢狱拿赏钱,这可是要命的行当啊,与那些绿林江湖之人结下仇来,保不准脑袋什么时候被人割了雕成尿壶,可要小心哪!”
韩信脸“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随即又恢复常态。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这些谣传都信得?那屎都可以当饭吃。我是曾托一个朋友帮忙介绍,给衙门做过几天事。可我真是受不了衙门那一套陈腐守旧的做事方式,没干多久,就辞了公干,如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倒也逍遥快活。”
说这话,他心中隐隐作痛:他与张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张良爱怜他的才干,替他向淮阴县令谋了一个公干,平时提供一些市井乡里的风闻消息给捕吏获些赏钱,可他交游面太窄,很难获得有价值的情报讨赏以维持生计,渐渐地被衙门嫌弃,扫地出门。分别时,张良还赠他一些银两,也被他用来招请儿童搞些布阵排兵的游戏糟塌干净,又再落魄成眼前的光景。
大舅爷“嘿嘿”地干笑几声,显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却不点破,故意逗弄道:“我看你一点也不为被征召服徭役担心犯愁,还想是因为你给衙门听差使唤,原来不是啊。”
韩信叹了一口气,不觉说漏了嘴:“我倒想去,可衙门不让啊,说我虽然长得高大,可天生一副痨病鬼的模样,自小没干过什么体力活,又曾经患过疫疠,怕招我入役伍中,干不了劳活,白耗米粮供养还是小事,如果疫疠复发,传染开来,酿成瘟疫肆虐横行,祸害不小,吃罪不起。只好作罢!”他一边说着,想着服徭役虽然苦点累点,哪怕会贴上老命,但终归能吃上饭,总比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保不准哪天被饿死,不知要好上几倍!不觉暗咽了一口唾沫。
俩人就这样聊着。韩信碍于面子,羞于启齿讨要几个包子馒头充饥,他大舅爷装憨卖傻,有意为难一下这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侄子。
最后,韩信见舅爷无意主动施舍,自己己是饿得有气无力,再也没有精神和耐性聊将下去了,可一双眼却似中了邪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那蒸笼,收也收不回来。他做好最坏打算,鼓足了气,怯生生地减了声:“大舅爷!”可话到喉咙,却又憋住了。他还是开口不了,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一文钱难到一个英雄汉”的困窘,他头脑一片空白,索性随由信口说道:“我时常想起母亲在世之时,那时候的日子是那么的好……”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与其说提及母亲让他触动情感,倒不如说他艰于措辞,口不能言。
不提他母亲还好,提起他母亲反而触发了大舅爷的怒火:“你还记得你母亲!她若再世,也要活活被你气死!你看看你这个怂样,为了讨些食充饥,低声下气,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全然不顾颜面扫地!你领着那班孩子喊喊杀杀、气吞如虎的威风哪去了?你大将风度指挥千军万马的勇气哪去了?活生生的一个乞丐叫化子、败家子,真是家道不幸,出了你这孽障!玩玩肚子就会饱了,还来找你舅爷干什么?我们让你做点小本生意养活自己,可你总觉得自己是做大事的料,不屑一顾;你的南昌亭长亲戚好说歹说,为你谋个差,你不好好干,三天不到就丢了饭碗。你不是读过书吗?我这大老粗就和你论一论,不是说修身齐家平天下吗?不是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吗?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如何去养好一支兵马,又如何统军打仗?!靠女人施舍度日,也算本事?漂母回原籍守孝扫墓几月,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断了炊饮生计了?也不害臊!……”
大舅爷骂骂咧咧了一大阵,最后骂得累了,心软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下来:“这些话,我这些年不知说过多少次,也说得累了,不想再说了!算了,我不看你份上,也要看在我死去的姐姐你娘亲的伤上。这些卖剩的包子馒头,倒去喂狗喂猪,也是可惜。倒不如都给你吧!”
说完,他掀开蒸笼,撸了包子馒头,用袋子装好,扔给韩信:“拿去吧!都说廉者志士不受嗟来之食,料你也没这份气节!”
韩信愧容满面,恨没个地缝钻进去,只好低着个头拎起袋子转身便走。
刚走过街口,忽听得“旺”的一声嘶吼,手中的袋子早被那条狗撕扯坠地,包子馒头散落一地。韩信气不打一处来,满脸悲愤之色:“想我韩信落魄至此,连一条饿狗也来凑热闹,也来欺负于我!”
他做出欲踢狗状,吓走了那条狗,紧接着,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迅速弯腰将地上的包子馒头一一拾起,拍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又把几个极脏的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装入袋中。忽然,他瞟见墙角里还有一个包子,那是被狗叼了一程,匆忙逃窜、慌不择路时抛弃在那的。他踟蹰着走近前,眼向下瞟打量了一番,包子己被狗咬去一角,齿印清晰可睹。他又再瞅瞅周围,看看四顾无人,快如闪电般地拾起包子,猛地往嘴里一送,囫囵吞咽进肚,又再若无其事地向城南走去。
这一天的食物有了着落,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受到的折辱。他脸上泛着喜悦的笑容,口中哼唱着初初学会的小曲。他想回到自己的那间小破屋里,将那只经久不用的陶皿碟子洗干净,用它盛满包子馒头,自己歪靠在那张漆褪得斑驳陆离的木榻上,乜斜个眼欣赏着这些来之不易的成果,随后又再慢慢品尝。这些年来,这己成为他用获取食物的快感来排解舒缓情绪的一种积习。
走着,走着,忽然,他神情大变,脸色骤然变得阴沉,脚步也放缓下来。
街正中,一字排开地站着三个泼皮,正双手抱肚、一脸冷笑地看着他。最当中那个,正是前日里寻过他麻烦的西街凤翥巷泼皮牛二。
韩信一看那架式,就知道这三人是专门有意来向自己找岔的。他情知躲不过,却也不愿迎凑上去,便低个头想往街边避开过去。可那三人硬生生地堵了他的去路,他往哪一边走,那三人就往哪边拦截,就是不让他通过。
韩信只好立住身,一脸无助、无奈和无辜地说道:“牛二哥,那一天我己向你说得清楚明白了:野毛驴和黑老憨下大牢的事情,跟我扯不上干系,我没有和衙门暗中勾结、通风报信,出卖他俩,要说什么你们才相信?!如果我帮官府办事,靠陷人邀赏度日为生,我会活得如此窘迫潦倒?!”说到后来,他眼中蓄泪,强压住激愤,把一句“我真和官府有来往,还会受你们如此欺负!”硬压在喉咙里。
牛二歪斜着个脸瞅着韩信,眼中满是傲慢与鄙夷的目光,酸溜溜地说道:“哎哟,我的韩公子!怎么不见了几天,这官腔就越打越大了?路上遇到,想讨你说个话,还往一边迈啊?看不起人啊?硬巴结你搭个茬,还左一个衙门,右一个官府的,别撂我寒碜啊!怎么?野毛驴和黑老憨下大牢了,那该下啊,违反大秦律犯盗窃事,应该充为囚伍送去筑陵造宫。”他越是这么说,韩信心底就越是发毛,凭他对这个远近闻名的泼皮的了解,越是说反话,说话语气越是平静、刁钻,更要折腾出事情了,更不会善罢干休。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个主,惴惴不安地陪着笑脸说着好话:“牛二哥,小弟口拙,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我这先给你赔个不是,望你高抬贵手,犯不着跟我这不懂事的卑贱之人计较。”
“哦哟哟,哦哟哟,我没说错吧,成了衙门中人,这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一套套的,高雅着呢。我牛二啊,就他妈的一个乡野粗俗之人,真是自惭形秽,自愧不如啊!”牛二把手搭在韩信肩上,全身上下地打量着他,口中故作惊诧地大声说着。
俩人在那里一来一往地对着话,声音吸引了街上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爱凑热闹的人越围越多。
这也包括一路暗中尾随跟来的尉缭子和司马季主。司马季主小声耳语道:“杳之老弟,你有意观察想要栽培的这人遇上麻烦了。看样子,对方很是难缠啊!”尉缭子却是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牛二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韩信腰间所系着的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哎哟,我们的韩公子好象发大财了啊。这么一大包,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主子打赏给的黑心钱?也不请上我喝二盅!”他一边说着,脸绽凶光,忽地从韩信身上扯了过来,举在半空。但等探囊取出一视,却是一包棋子,不觉扫兴,不无恼怒地往地上一扔,棋子散落一地。口中仍不甘心地说道:“这就是传言中兵疯子的兵法阵形棋?你真要是成得了将军,我牛二当着全淮阴人的面,自杀在你面前。”
眼见自己心爱的棋子被人扯去抛撒,还如此羞辱自己,韩信暗咬了一下牙关,随即按捺住怒火,脸上仍堆着笑脸,说道:“牛二哥,你这回信了吧?那件事真跟我没关系,纯粹就是一几个小人散布的谣言,扇阴风,点鬼火,硬将脏水泼我身上。”
他口中说着,心底却暗暗升起一个声音: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又云士可杀不可辱,竖子,别得尺进丈,老子是有底线的,别惹恼了我,你再欺上来一步,老子跟你拼命,老子跟你没玩,大不了不想活了,一刀捅死你,同归于尽!他故作毫不在意,准备将手中的包子馒头袋子系在腰间,弯腰想要去拾地上的棋子。
牛二却不解恨,见到那包子馒头袋,无异寻到了发泄的对象,猛地一把拽了过来,倒开袋口,尽撒到地上,又与那两个跟班,一同抬起脚来,将那些包子馒头碾压粉碎成泥团:“不知去哪里骗来的东西!给你吃!吃!吃!今天不给你长点教训!让你骗了东家诳西家!你这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浪荡无赖!”
眼见自己低声下气、忍受讥骂求来的口食,瞬间被人作践得完净,今天尽最大努力换来的成果顿时化为乌有,自己又将重回到最初那种饥不可耐的状态。韩信似乎被彻底地激怒了,他象一头狂暴的野兽,眼中泛着红光,一头窜了起来,一手抓住牛二的衣领,一手紧紧握住剑柄,大声吼道:“你别欺人太甚!你今天到底想怎么地?!”
牛二的俩个跟班早就迎抢上去,拉架住韩信。几人的争吵拉扯,引来了更多瞧热闹的人群,把一条大街围塞得满满当当。大家几乎都怀着这样的心态围观:嘿,要打起来了,这回有看头了!于是,便有人大喊出声来:“长劲点!要来就来点溅眼球的!”
看看韩信己被激怒,牛二虽有点悬虚着心,却是正中自己下怀。
他拉开俩个跟从,紧盯看了韩信一会,忽然发声狂笑不己:“哈哈,我没说错吧,你看看,这一番话,真有衙门中人的志气与威风!怎么地,你还想行凶杀人啊?我就说了,整个淮阴城,除了公门衙差,没一个人能佩剑的,怎么你一个连饭都得靠女人施舍的臭穷酸,能够身佩利剑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原来是有官府衙门做靠山!”
说到这,牛二咬咬牙,脸上横肉徒现,一把扯开衣襟,用力拍打着黑毛森森的胸脯,阴惨惨、凶煞煞地吼道:“来啊,拔出剑来往这捅啊!这大热
的天气,正好往我这挖大个窟窿,透心凉快,爽啊!今天我就告诉你,爷蹲牢房象上街赶集一样,有瘾了,长时间不将进去玩玩,会犯困不习惯!话说在这摆着,不管谁来给你撑腰,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也不怕!大伙刚都看到了,这小子刚想拔剑伤人呢!大秦律我可熟着呢,持械伤人,未遂者,黥且徒。”
司马季主悄声问尉缭子道:“你来卜算一下看,韩信敢杀这牛二吗?”尉缭子笑答道:“天机不可泄露,未知藏在己知中。”司马季主也笑喷了:“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有几个与双方熟识者,怕闹出大事,从中劝和着双方。韩信借机下台,他不屑与这泼皮汁较,想要转身离去。
可牛二不依不饶:“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有几斤几两,我不会不清楚。你虽然长得高大,别看着再佩柄剑威风十足,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众人,抬高声音道:“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你有本事,你有胆量,就拔出剑来刺死我!”进而他把双腿张开,紧接着说道:“如果你既没本事,又没胆量,就从我绔下钻过去。要么杀了我,要么从这钻过去,别无其他选择!不然,我拉扯着你到衙门里去,让县令大人查一查,究竟是谁允许你佩剑的!谁不知道,我大秦朝自基业初定时起,就收尽天下兵器尽销毁之,私铸私藏兵器者俱是死罪。县令不管,我去找郡守,郡守不问,我就进京上告!舍得一身剐,敢把太岁拖下马!到时候,查到哪个算哪个,我就不信了,会奈何不了你这厮!”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又再喧腾起来。朝廷收销兵器后,私铸私藏兵器是死罪,这不假,韩信的佩剑系张良所赠,张良是衙门幕僚,剑的来路是正当的,而且,在淮阴县衙有报备,真的按大秦律令追究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收缴佩剑给相关责任人相应责罚。可怕的就是,这事被人揪着不放,硬说成私藏兵器、纵容包庇,闹大之后,官府见众怒难犯,也索性囫囵依着民意处理,硬办成个私藏兵器的死罪,那就糟了。本来,淮阴城很多人基于韩信为官府办事的传言,对韩信佩剑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可经牛二这么一点拨,不由得惊诧万分,原来这韩信佩剑不是官府许可的啊,退一步说,就算官府许他佩剑其中也大有猫腻,平时你们口口声声说严禁民间私匿兵器,却放任他人私佩利剑招摇过市,这又作何讲?!真要按这个势头走下去,韩信可是吉凶难料!这就好比当今时代,突然发现一个貌似警察或保安的人犯了私藏枪支罪,可以想见它的轰动效应和法律后果!
在场围观的很多人关注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他们更多地关注的是,牛二气势咄咄逼人,以性命相搏,将对方逼到一个死角,非要刺刀见红才肯收场,这戏有看头了!
各人充分地用发泄情感来表明态度立场,从而将现场气氛烘托得甚嚣尘上。有人凑合道:“别磨磨蹭蹭、婆婆妈妈的。是汉子,就一刀捅了他,不是汉子,就割了卵蛋滚得远远的!”,也有人附和说:“看他那窘样,可能都尿到裤子上了,哪还有胆量和力气钻人裤裆!”。毕竟,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与看不惯牛二行径同情弱势一方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的声音几乎掩盖了全场:“韩信,动手啊!怕什么怕,是他招惹上来让你捅的,出什么事,我们给你去县衙作证具保求情!”“对付这种人,根本不能手软,你越软弱他越欺你!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浪高过一浪的怂恿和叫嚣,让韩信迷失了判断,他显得激情四射,意气风发。只见他目光一紧,脸色一沉,攥紧了剑柄,就要拔剑。
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剑上。这把剑,让他想起了张良,又再想起了那天俩人饮酒时,张良对他所说的话:“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之有所以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所挟持者甚大,而志甚远也。”
余音贯耳,让他猛然一惊,豁然开朗过来。他紧闭双眼,用力摇晃了一下头,努力使自己冷静清醒下来。
他松开握紧剑柄的手,正眼怔怔地望着牛二。牛二被他看得发毛,不知他想干什么,感到莫名其妙。良久,韩信嘴边迸出一句话:“是不是我在两者之间作出了选择,我俩就此了结所有的纠葛,今后彼此不再找对方的麻烦?”
牛二虽不知他会怎样做,却从韩信的话语中听出些有利于自己的信息,这让他底气陡增,说话的声音更发地大了起来:“对!大丈夫说话,拳头上立得起车走。无论你怎么做,今后都不会找你麻烦!”
听他说完,韩信显得很是从容淡定地低头弯腰,双手拄地,作出匍匐爬行状,徐徐地从牛二胯下钻过。然后,蹲着个身,旁若无人地在众人脚底捡拾那些散落四处的棋子。
神情各异的围观者爆发出的哄笑声、鄙夷声、奚落声、唏嘘声交织在一起。这其中,有个声音显得最为强烈:
“丢人现眼!没出息的钻胯小儿!”
淮河畔。晚风徐徐,吹在身上凉嗖嗖的。柳梢头,偶尔飞起几只择枝而栖的宿鸟。月牙儿孤吊吊地挂在天空,惨淡淡的光被夜的黑吞没了,不抬头仰望,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四周冷寂寂的,只有身后城楼上的灯火,还能让人远距离升起一丝暖意。
司马季主紧了紧衣服,跺了跺脚,凑近身小声说道:“杳之老弟,那小子没事吧?都在那河边站了几个时辰了,他不会受辱不起想不通投河自尽吧?为了选你的关门弟子,害得我这把老骨头随你跟踪他快一天了,从中午到现在没顾将上吃-想·点东西,肚腹空空,我真挨不住了。收与不收这个弟子,你倒是爽爽快快地表明态度啊。”
尉缭子略感歉意地说道:“马大哥,真是难为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挑弟子了,我不想看走眼了,得好好挑挑。你就别替他担心了,我看这小子啊,早饿得连投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都尚且没事,我们还饿不住?”
司马季主没好气地说道:“他经常挨饿早成习惯了,我能饿得过他?好,好,我不说便是。”
忽见韩信“嗖”的一声抽出剑来,放到眼前,借着夜光把看了一阵,长声喟叹道:“剑哪,剑哪,你锋芒毕现,可终日只能深藏匣中,还无端添出些祸端,有如我韩信,空怀抱负,却生不逢时,七尺男儿连肚子生计都解决不了,遭人欺辱却不敢拔剑而起,人穷剑窘如此,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说毕,他将剑尖横在肩头。
司马季主说了声:“不好!这小子要自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前。他怕赶不急,还没到跟前,先喊道:“壮士且慢,容老夫说两句话。
韩信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先惊了一下,正准备回头一看,已被人抱住,并用力地去扯他握剑的手。他楞了一下,本能地想挣扎开来,可被死命地拉住,后面又再赶上一人,一同帮忙去夺他手中的剑,口中责斥道:“年轻轻的,天塌下来也要想开,想什么轻生念头!”
他恍然明白过来,为感谢人家好意,先松了手,看清是两位老者后,连忙解释道:“老伯,怪我言行举止有异让您二老误会了。我不是想自刎,我是心头烦闷,想弹剑吹刃奏上一段,抒发心中的情怀。”
他见两人还弄不明白,便要过剑来,担在肩上,用手指轻敲剑身,发出清脆之声,又不时口吹刀刃,发出低沉之音,果然弹吹出一段乐曲。
司马季主这才心中一松:“吓我一跳!没想到,你这小子还能用这弹曲。”
韩信轻叹口气道:“我在烦躁无聊时,常以此解闷。哎,兵器当做了乐器用,也算是所遇非人、事出无奈啊!”
司马季主试探着问道:“那今日又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呢?你好象在这站了很久了。”
韩信眼中盈泪,却不想对陌生人诉说,缓缓地答了句:“我今日做了一件无比窝囊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与不对?心中很是纠结。”
司马季主借机接话道:“我这位老弟算得上当世的一个奇人,你不妨将心中的烦恼与他说说,让他帮忙参详参详。说不定,你俩还会因此有场缘份呢!”他实在耐不了尉缭子的磨蹭,所以话里有话地想让尉缭子早点了却心愿。
尉缭子轻轻拽了一下司马季主的衣角,又用力在他手上按了一下,对韩信说道:“年轻人,忍耐与等待,终归会有结果的。你认为不对,就不要去做,你认为对,就不要徬徨犹豫。能在这遇上你,也算有缘。来,这东西给你,希望能帮你度过难关。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将一锭银两交到韩信手中,拉起司马季主,没等韩信明白过来,消失在夜色中。
韩信大叫道:“老伯,老伯!”只听见远远传来尉缭子爽朗的笑声:“安定风烟尽,乱世英雄生。鸟尽良弓藏,兔死走狗烹。出奇制胜才,优柔寡断庸。激流勇退贤,贪恋荣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