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也”(下)
陈老爷子要司马季主、尉缭子一起去参加的库上里社祭,就属于民办里社,在每年春分后第一个十干甲日大致也就在四月上旬举办。几百年来,这已经约定俗成地成为了当地村民一项重大的祭祀活动。到了这一天,以库上里为中心,包含陈宴坡在内的村民,都会倾巢而出,带上各自的祭品供物,齐至库上里社庙祭坛前面,参加社祭活动。
社祭的“大牢”_牛、羊、猪,都是各家各户出钱买供的,祭祀完毕后,“大牢”会分发到各家各户手中。主持操办社祭的社、社宰的酬劳费用,也是的大伙分担。
陈宴坡是库上里的大村,陈老爷子是村里的族长,多年来一直被推举为社祭的壁正,也就是总主持人,负责召集、组织、协调、总揽社祭的总体事务。而在社祭的这一天,具体还有社祝、社宰、祭司来分理各项事务,其中,社祝主持社祭活动,社宰则在社祭结束后负责分配祭品,祭司则负责引领祭奠的礼仪。这三人由各村推选担任。
陈老爷子三人来到社庙时,社场上早就人潮如织。各家各户纷纷在场子四周搭起帐篷,只在祭坛前面留出一块还算宽阔的空地,铺着厚厚的地毡,一眼望去,倾盖如荫。宗庙与祭坛两旁,倚柳树搭建的几顶帐篷,最为宽硕显眼。帐篷前摆着几支大镬,正烧煮得火旺汤沸。青烟缭绕之下,一群人汗流浃背,忙里忙外,并不时发出焦急的催促声、责怪声,并不时伴着猪、鸡、狗凄惨的穷嘶哀嚎。不少孩童在那儿,或围拢开来凑看热闹,或追逐嬉戏打闹,现场一片嘈杂。
在社祝的引领下,陈老爷子来到祭坛前侧的席位坐好,他一边与司马季主等人说着闲话,一边用关切的眼神打量着厨帐,察看着社祭的准备情况和进展。
祭祝递过一张单子,用手指着上面的内容,向陈老爷子解说着什么。陈老爷子不时点点头,与祭祝小声交谈着。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从厨帐中走出一个衣着华艳的汉子,来到祭祝近前耳语了一阵,祭祝又低头向陈老爷子说了几句。陈老爷子抬眼望望祭场人己是满满当当,遂点点头,祭祝随即拿起一面黑底白螭图案的小旗,向前面远处挥舞了一阵。
就听得间隔节奏有致的九声爆竹脆响,紧接着一阵锣鼓喧天,人群鼎沸起来。突然,祭场陷入一片静寂,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祭台看来。只见陈老爷子在前、祭祝随后,俩人神情压重肃穆地缓缓走上祭坛。
到了祭坛中央,俩人接过金童玉女敬上的祭服穿上。祭祝从神案上取出一支桃枝扫帚,在陈老爷子身上自上而下地细细扫了一通,又抬起一盘清水,用桃枝扫帚蘸水往陈老爷子身上洒了一洒,再点燃一支火把,团团绕绕地在陈老爷子身子周遭舞了一气。然后,焚香祷告片刻,瞅了一眼放置在案台上的日晷,大声宣告道:
“吉时良辰己到,请壁正陈长老开坛!”
陈老爷子走到祭坛最前方专门陈放祭品的贡案前,焚香祷告道:
“皇天后土,神明圣祖,敬奉祭贡,惟表诚心。旺吾宗族,昌吾子裔,且寿且康,富无灾病,美仑美奂。降吾雨露,滋吾万物,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祥瑞永临,乐不胜言……”
完毕后,他极为虔敬地将备好的青黑大毯自左及右地铺到供案面上。
等到礼成,他回坛下坐起。祭祝又宣告道:“祭坛己开,敬呈祭贡!”
又是一阵锣鼓喧天。初刚停将下来后,又是清脆幽扬的竽箫响起,衣着整齐的青年男女托盘过顶列队而上,将盛着牛头、羊头、猪头、鸡、鸭、鱼等物的祭品,抬上祭坛,端放到贡案上。祭品敬献完后,再一次的鼓乐齐鸣过后,社祝大声喊道:“祭司领带拜祭社神诸神!”
司马季主知道些祭祀的礼数套路,拉着尉缭子就要到祭场上与众人一同拜祭。陈老爷子笑说道:“拜上几拜,別亵渎了神灵就是了。祭司领拜要两个时辰左右才能结束的,我怕两位年纪大、身子吃受不起。”
他说的一点不假。祭司口念祭辞,先说天地神灵如何主宰世间,日月星辰如何惠泽万物,后说金木水火土如何相生相克使运命循环,又说春夏秋冬风雨雷电如何使节令更替禾畜生长,再说祖先宗族如何在天时地利人和中战胜艰难困苦灾祸使子孙繁衍昌盛,等等,每说至一个段落,祭司便引领全场众人行跪拜叩首大礼,两个时辰下来,一般的人是吃不消的。各家各户大多是轮流换人拜祭。正因为社祭耗时耗力,又要提前一天守夜等候社神降临,大家才在祭场边搭起帐篷。
司马季主、尉缭子简单行过祭礼,便坐回陈老爷子身边。
这时,陈婴、魏无知与一个身材颀长、相貌不俗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那青年男子长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司马季主、尉缭子不禁多看了几眼,暗中赞美不己。陈婴刚想向司马季主、尉缭子介绍男子。
男子却先向陈老爷子施礼:“大父!”陈老爷子一见是他,本来喜气洋洋的一张面孔,立刻阴沉得如笼寒霜,似是不喜欢此人,碍于别人在场不好发作,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冷地道:“来了啊,坐吧!”
那人虽显得有些尴尬,却也不在意,讪笑了两声,自个儿找个席位坐了下来。陈婴同魏无知依序坐下后,他感到有几许的冷场,想找点话题聊聊,活跃一下气氛,再看看陈老爷子的表情,却也不敢凑话打趣。
一直到祭司领祭结束,陈老爷子看似谈笑风声地与司马季主等人说着话,却总掩不住面孔僵硬生冷。陈婴知道,自己带这个青年男子到场,惹他不高兴、扫了他的兴,却不明白其中原因,心有疑问却不敢多问。那青年男子浑不在意,也不插话,只把一双目光不停地观察着祭场中的众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听得社祝大声说道:“社祭进行最后一项,由社宰蔡伯分配祭品。”他接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话,又照着名册宣读了一下各村各户纳献的钱物、购买祭品的数目和支用情况。
一宣布分配祭品,陈老爷子脸色显得更为凝重了。他叹了气,对司马季主、尉缭子说道:“哎,这上里最纠结、最扰心的事情马上就要开始了。”俩人不知他何有此言,怔怔地望着他,陈老爷子淡淡地说道:“等着看吧。”
社祝话刚说完,就听着台下有人说道:“怎么还是蔡伯的当社宰来分配祭品?!去年,他作社宰主持分祭,就让陈宴坡的陈老五与我们张家庄的宋驼背打得头破血流,若不是大伙居中好生相劝,陈、张两村人早群相殴斗了!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主持分祭了!这不公平,绝不能同意,换人作社宰分配祭品!”
陈老爷子不无无奈地说道:“看到了吧?每年库上里的社宰分祭,总要闹得乱哄哄的。”司马季主问道:“他们闹什么?就为分这些社祭宰杀的肉?”
陈老爷子点点头说道:“社祭的祭品都是各家各户各尽所能出钱置办的。除去开支用度、贡奉的少许牺牲祭品外,大伙再在这里吃喝上一顿好,用不完的牛、羊、猪肉一切物品就要统统分给大家,就为这分多分少,这些年来总是闹不消停,龌龊不己。让人头疼啊!”
尉缭子感到不可理解:“就为几斤肉?这么小鸡肚肠?”陈老爷子解释道:“参过祭的祭品是神赐之物,带有神运灵气,这有福气和好兆头的东西,谁家不想多得点?即便没有这些,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大家争的不是东西,是气啊!”
他显是早己习惯见怪不怪了:“这社宰不好当哪,再怎么分,都是要得罪人的差事,要讨骂的嘴脸。谁去分这些祭品,要让人人都满意,根本做不到。就说眼下最闹腾的张云、张风、张水三兄弟,原来不是没让他们主持分祭过,别看他仨现在闹得凶、说得也蛮入情入理,当年还不是分得一塌糊涂,被人骂狗血淋头,几天不敢出门!他们沆瀣一气地在这鼓捣,无非是想把水搅混,好出别个村的丑,出自己的风头!这社宰最没人愿去干,我是看这蔡伯分祭,虽有人有意见,但大部分人是认可的,好说歹说,才挽留住他,勉为其难地再给大家分一回祭。看样子,这张氏三兄弟是不闹出点事情不罢休的。”
正说间,却是有人吵了起来,现场众人也跟着起哄,场面变得很是混乱。
“说我分肉尽把上品好肉分给自己的族亲,那你来分啊!又不是没让你们来主持分过,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一年,你们主持分肉,先分自己村的,把那些不好的筋筋骨骨尽留给孤寡孀鳏,最后还有人家连肉也没分到,气得有几户当场就掷肉于地怫然离去,这就是你们说的一碗水端平?!”说话者,气不打一处来,正是今年社祭的社宰蔡伯。
“嘿哟,还振振有辞了?我们提点公平分祭的要求也不行了?别的咱先不说,这社宰轮留由各村推选担任总该可以吧?几年都由同一个村甚至同一个人来主持分祭,其他村的就一点意见都不能有了?再说,去年分肉存在的那些问题,今年还不引起重视和解决,意见越闹越大,以后还办不办社祭了?”张家三兄弟言之凿凿,情绪很是激动。
“算了,算了,你们两边都少说几句吧!这社宰分祭,本来就不好干,众口难调嘛,想分得一点意见却没有,可能吗?谁又有这个本事?过得去一点,就行了。用得着这么计较吗?给人家看笑话,值得吗?”看样子,社祝这和事佬当得也很辛苦。
“我们村的人分祭怎么了?拳头上立得车走,不信叫大伙评评!再说,我们村人多,出得钱也多,多分点又怎么了?行得正,站得直,不得你们村来分,如果分得我们村没一个人有意见,我立马把肉生吞了!”
“行,行,你们村厉害,仗着人多欺负我们人少,有本事就别喊我们一起办啊,自个儿办啊!各村办各村的社祭,耳根清静,省得这些聒噪事情!”
“自己办就自己办!这遭过后,解散库上里社祭!大家就各走各的道,河水不渗井水!”
“吵什么吵!索性将这些东西都倒河里喂王八,省得为它吵你一团,伤了两村的和气!”
“倒啊,倒去啊!本来是一桩喜庆事,搞成这样,这社祭还不如不办!”
争执最后发展成两个村唾沫横飞、怄气不止的吵闹。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大有愈演愈烈、不欢而散的情势。
蔡伯眼见两个村嫌怨己生,更是气愤难当,干脆撂担子:“老子本就不想来做这社宰分祭,要不是看在陈老爷子再三邀请的情面上,也不会来作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好吧,谁有本事谁来作社宰分祭,大爷我不干了!”说完,他迈开双腿,一溜烟一走了之。
蔡伯一走,场面如同一堆乱麻,更为混乱了,完全遭透了。
见此情形,由不得陈老爷子不上台说话。他五步并作二步,急匆匆走上前去,声竭力嘶地想镇往局势:“大伙静一静!静一静!各村各户齐心协力办社祭,本是一桩好事,为这么一点分祭的事闹得这么不可开交,伤了彼此和气,大伙静心想一想,值吗?再说,办都办到这里了,偏弄个不欢而散,岂不白忙乎了一场?办社祭就图个吉祥和气,如果觉得社宰的人选不合适,重新推举一个再行主持分祭,不就行了吗?只要大家认可,谁来主持分祭不都一样?”
毕竟,他做了几年库上里社祭的壁正,享有很高的声望,现场渐渐静息下来。
可另推举谁人作社宰主持分祭呢?陈老爷子首推了张氏兄弟:“张家兄弟,还是你们仨中谁来主持一下分祭吧?”张氏兄弟回绝得很干脆:“不行,不行,我们仨兄弟愚劣,分不好。”他们可不糊涂,事情由他们挑起,逼走了蔡伯,再将分祭揽过来,无异于给人口实,陈宴坡那干吵得眼红脖子粗的人也不会答应,再说,这主持分祭真不是什么好活儿,难以做到分得大家都没意见,只会惹得一身臊。以前就分不好,今天恼着人家的情绪去分,更不会有好果子吃。
大家七嘴八舌地推举起来,可推来推去,谁也不愿趟上这滩浑水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于是,弄了半天,竟无人应试。
有人索性说道:“算了,谁都不愿意去做这将得罪人的事情。陈老爷子,就由你来主持分祭吧。”
陈老爷子头摇得如同拨浪鼓:“祖宗有遗训成法,壁正、社祝、社宰、祭司不可同兼一身,例不可破也!”他说得确属实情。
没人愿意去主持分祭,大伙未免都犯难起来:今天这个事情究竟要得如何收场?
就在这时,陈婴、魏无知旁那个年青人站身走了上去:“我来主持分祭!”。一见是他,大伙眼前一亮:对了,就是他了!
陈老爷子怒不可遏:“你这小子,瞎掺合什么,凑什么热闹!滚回去!”可已经拦不住众议如潮:“就让他来分分看看,没人愿意做的事情,让他尝试一下吧。再不分,要搞到什么时候啊!”
他只好作罢,气呼呼的回座落坐。司马季主温言问道:“此人是谁?大哥好似很不喜欢他?”
陈老爷子余怒未消:“他是我的不肖之孙,我那早死的老三儿子的小儿子,陈平!”
他本不愿向外人多作解释,可陈平今日的举动很是激怒了他,让他不禁牢骚和唠叨满腹:“我这个孙子哪,刚出生几个月,父亲就因病去世,十岁时母亲也染病身亡,我看他可怜,想把他接过来同住生活,可他执意要与他的兄长陈伯一起生活。陈伯有父亲留下给他的三十亩土地,又娶了
媳妇,日子虽过得清苦不甚宽裕,但要逃个生计却也不是问题。”
陈老爷子一边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嘴角荡着不易察觉的自豪:“说起来,我这陈平孙子有一样好处,人生得很是聪明,自小酷爱读书。于是,大哥陈伯省吃俭用的一心供他读书,靠着耕田种地的微薄收入,送他到外面上好的官办学馆求学,向公吏们学习律法。好在这兄弟俩感情甚笃,非常团结,无人可以间隙。平日里,我也想接济他们俩,可陈伯总以兄替父尽供养之责是本份,一直是拒多纳少。真是让我这个作大父的惭愧万分、无地自容哪!”
这些事情,陈婴应是略知一二,他更多弄不懂的是,大父对他与陈平两位孙辈为何是两种憎爱有别、截然不同的鲜明态度。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他与这个堂弟还算谈得来,尽管他三五年才回故里一趟,每一回也就呆个十天半月,但逢回乡都会和陈平玩在一起。在他印象里,这个陈平堂弟谈吐不俗、机智聪明,总有一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很善于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一直让自己对他佩服有加。这回,他与魏无知约了陈平一同逛社祭,没曾想,大父对这个陈平却大有恶感。因而,他心中忐忑,不敢妄自多言半句。
陈老爷子先前那丁点的喜悦,随着他的说话渐渐荡然无存,袭将上来的仍是原有的愤恨:“陈平这小子喜欢读书、外出游玩交朋友,是好事。可你怎么也得体谅大哥陈伯的艰辛和厚爱啊,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在贫苦人家,闲时帮帮忙、做做农活总是应该的吧。这小子别说是到田地里挖锄拨耙没做过一回,就连在家中洗个碗、刷个盘都没做过一次!抬张嘴、甩甩手来吃,腼着肚、抹抹屁股就走,活脱脱就是一个混子、懒汉嘴脸!难怪村里人会对他说:你家里那么穷,是吃了什么长得这么魁梧俊美,这么白白胖胖,是不是平曰里什么活计都不做,游手好闲、养尊处优给弄的?”
“陈伯的妻子、陈平的嫂子郑氏,平时就很反感陈平白吃白喝不干活,不顾家、不事耕,正好在旁边听到这话,便没好气地说:我们家也没什么给他吃,不过是些糟糠烂菜、粗茶淡饭罢了,他能长得又高又白,靠的是能吃能喝不干活。有这样的小叔子,还不如没有,养头猪也比他强。”
“这郑氏说话是刻酸歹毒了些,平心静气地说这都是陈平给招惹的。可没想到,陈伯听说后,偏护着兄弟,将郑氏一通臭骂赶回娘家,并背着我们这些长辈,硬是把郑氏给休弃了。你说,这小子是不是害人,弄得自己大哥连老婆都搞没了。亏了他大哥供养他一场,真没良心啊!”陈老爷子说起事来,掩不住愤恨难当之情。
司马季主、尉缭子等听来,却都在暗道:把陈伯休妻这事,全怪到陈平头上,恐怕说不过去。
陈婴禁不住插言道:“原来陈伯大哥休妻是这个缘由啊。并不象户牖乡风言风语风传的那样。”
陈老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起来:“风传的哪样?是不是说陈平去沟引大嫂,两人有苟且私情,才惹得陈伯发现后休妻?瞎扯!那是谣言!两人如同水火,矛盾这么深,怎么会有那种事!再说,真有此事,按照大秦律,乱lun奸情,那是双双要得处死的,怎能如此轻易了事!”陈老爷子也不避外人在场,直言不讳,同时,又竭力维护着陈家一族的声誉。
他深深地沉浸在对陈平的抱怨和牢骚里,也不问司马季主和尉缭子对这个话题是否感兴趣:“如果说我仅是对他不务正业逼走嫂子心存不满,你们都可以说我这老头子固守成见、冥顽不化。哎,你说这小子长大成人后,那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年轻标致的一个人,找个媳妇,放着那么多黄花闺女不去找,他去找个什么人?!”
陈婴惊奇地不觉插话道:“什么?陈平兄弟结婚了?这么大的一桩喜事,也不发张请柬给我,让我来喝杯喜酒、凑个热闹!适才会面时,也不听他支会一声。”
陈老爷子越说越有气:“丢人现眼的一桩事,他还会滥发请柬大肆操办一番?听说下聘金都是他岳父替他垫支的,自己嫁女儿,自己代别人出钱给自家儿下聘礼,这在户牖恐怕也是头一遭了。除了他大哥陈伯去参宴外,我们陈家人一个也没去!你说他娶的是谁?你猜遍了也绝对想不到,他娶的是张家村张负的孙女、张仲的女儿张氏!也就是今天在场的张家三兄弟的堂妹!这也是他今天自荐分祭能够得到张、陈两家一起响应的原因__他和两家都沾亲带故,首先从情感上能接受他。”
魏无知忍不住把自己心头所想说了出来:“莫非是这张氏长得奇丑无比,让陈家人不满意?”他话一出口,司马季主、尉缭子都笑了起来,魏无知猛然省悟自己猜的明显不对,陈老爷子已然说过是为陈平没找个黄花闺女生气。
“丑点都没什么,这张氏什么都还可以,可就有一样,让人对她是畏如厉鬼,远远避之!这女子命太硬,有克夫相,而且,还不是一般地克,她嫁过五个男人,五个男人都先后死去!”陈老爷子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一丝惊恐。
其他人听着,也是露出诧异不已、难以置信的神色。从陈平的年龄来猜张氏的岁数不过二十出头,竟然嫁了五回,又五次丧夫,这事也太过离奇得近乎荒诞不经了,难怪陈家人会对这门亲事有这么大意见,现在看来,有些情绪,可以理解。
陈老爷子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这再蘸多回的小寡妇,是谁都不敢要,可我这宝贝孙子陈平竟然敢将她迎娶过门,你说我这做祖父的焉能不气?!我们原来给这小子张罗亲事,他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却找了这么一个有克夫命的小寡妇,我很清楚,他到底图什么,图钱,图那张家有钱!我听说,这陈平早就垂涎张氏的美貌和她父家的家产,想方设法想去接近讨好。终于,机会来了,一次,陈平去帮忙操办丧事,正好遇上前来吊丧的张负,他借机与张负攀上了话。张负对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美男子很有好感,
俩人一直谈到很晚才离开丧家。这张负暗暗跟踪陈平后,回到家里就对张仲说要把张氏嫁给陈平。张仲不解地道:这陈平游手好闲,穷得让人耻笑,凭什么将我女儿你孙女嫁给他?张负不以为意地说:象陈平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怎么可能长久地贫寒卑贱呢?我刚刚悄悄尾随他观察了一下,他家虽然是住在靠近外城城墙的偏僻小巷子里,用一张破席子当门,可门前却有许多车轮印,你想想,在阳武和户牖,能驾车的都是些什么人?这说明,有许多贵人和他交往,这样的人不嫁你要嫁什么人?!张负出钱为陈平置办了婚宴后,还叮嘱张氏道:不要因为陈家穷,就不小心善待夫家人,过门到陈家后,待候人家兄嫂要象对自己父母一样。这几句话,倒说得人模人样。”
他说得口干舌燥,抬起杯子深喝了一口水,又再接着说道:“嘿!好似我们陈家人拾了一个大便宜似的!他张负不嫌陈家穷,我们可还嫌他家女儿是克夫的寡妇呢!陈平这小子奔着人家家产去,我是怕他无福享受啊,被这小寡妇克死了,抬副尸骨回来,那就成了偷鸡不成,连老本都贴进去了,那就惨了。唉,说来说去,都是陈平这小子眼睛让狗屎敷了,将我陈家人脸都丢尽了。你若真是穷得气短,支会我一声,我岂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这些年来,都是他们兄弟俩要自甘受穷,让我这老朽施济无门哪。再说,即便真是穷,也不该如此屈身折就啊,志士不饮盗泉,廉者不受嗟食,贫贱不可移志辱节,怎可为富贵厚颜无耻!唉,都怪我平时缺少调教,以致有此丧德泯义的不肖子孙哪!”他一嗟三叹,说不尽的懊恼与怨恚。
正说间,祭台上一阵锣鼓喧嚣,陈老爷子知道,陈平已将祭品的分配方案拟好,准备当众公布宣读后,然后照单分祭。他有心想知道,这个孙儿如何主持分祭,便很专注地侧耳听了个仔细。
陈平分祭前先自说了一番话:“各位父老乡亲,社祭是我库上里的一件大事,它的意义和重要性,大家都知道,不用我陈平在这聒噪多说。其他的不说,光是有一样,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这么多年来,我们这几个村,没发生过一起村民恶性互斗的事件,一个村有什么麻烦和困难了,其他村倾力相助,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能够这样?我想,最重要的就是,通过社祭,能使我们联络感情,凝聚心力,团结互助,邻里友好地和陸相处。想想这些,社祭上一些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轻若鸿毛、敝如帚尘,实在是不屑计较。我知道,分祭是社祭上最纠结也最伤和气的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作为社宰主持分祭,没有一个人能分得能让大家都满意的,我陈平自思也做不到能分得让每个人都没意见的。古语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每个人所担心的不是分少了而是分得不公平。于是,就有人提出来:那不简单吗,称一称祭品的总量,然后按户数人头平平均均地分配给每家每户,那不就公平了,这有什么难的?!这些年,各位社宰都是这样做的,可分祭所带来的问题和矛盾,却越来越多,以致象今天这样闹得不可开交,大家想过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们要讲平均,要想将祭品分得斤两均均匀匀、分毫不差!十个指头伸出来,都还不一样长,更何况是分祭,怎么能讲一味呆板的平均分配!就是想平均,这些牺牲祭品也不答应哪!牛羊猪部位不一样,同样斤两的价钱价值都不一样,一斤里脊肉和一斤头颈蹄尾肉怎么能相当,怎么讲平均?!就算不管这个,人的饮食喜好不一样,也无法讲平均,爱吃肝脏的,你分他肉,他还不一定高兴。蒙各位推举我担任今天的社宰,我索性就来一个不平均分配,统筹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来酌情分祭!我私下里已将各家各户老幼妇孺、残病羸弱等人丁状况、饮食需求和出力贡献大小等情形,作了一个较为详透的了解,会须分祭时,我会附上一个必要的说明,来具体解释我分祭的理由。这样分法,意见肯定也会大,只希望各家各户谅解,我也是一份苦心使然。真的分不公平了,也只能靠各位豁然处之了,说实在的,这多分少分几斤肉,真放在亲情里边讲,送都要送给吃的,哪会在意介意啊,说不定,你还会为送亲戚送少了而自惭形秽呢。说这些话,就为我自已打个铺垫,真分得让大伙不满意了,多理个气顺,大家争的不是斤两多寡,谁也不稀罕这点东西,不过是争口气,气调和了,分的也自会顺眼了许多。多多包涵了!”
他说完,便念起分祭的方案来。出乎意料的是,宣读公布完后,现场却一片寂静,没有出现预想的争执吵闹。
陈老爷子坐不住了,站起来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这张家三兄弟足足分得五十斤的整一块肉,份量是最多的?”
陈平胸有成足地高声答道:“我已在方案中说得明白,他们仨贡奉的祭品多,而且对原分祭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中肯的看法,理应多奖赏。”
陈老爷子还想再争辩,忽被尉缭子狠拽了一下衣角,回看尉缭子,见他正向自己微笑摇头示意不可,神色诡秘,知道必有缘由,便坐下不语。
分祭很是顺利地结束了。陈平回到原位,陈婴、魏无知等许多人都来向他祝贺,称赞他分祭分得好,令大家都没意见。陈平颇为自得地说了一句:“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让我陈平来主宰天下大事,也会象分肉一样。
社祭散去,看着陈平离去的背景,尉缭子喜不自胜:“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司马季主摸头不着脑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尉缭子长呼一口气道:“我物色道可以传授心术的弟子了!”
司马季主犹为不信地问道:“就这个陈平?”
尉缭子仍难掩喜悦地点点头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妥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这陈平,他能离经叛道、不顾宗族的反对,去和一个再蘸五回的小寡妇结亲,说明支撑他内心最强大的信念,乃是利益与利害,唯利而趋,因利而往,为利而逐,与此同时,他又很懂得避开危害利害,忍气吞声地耐受陈家族人的不满,我行我素却也不公开激化矛盾。最为难得的是,分祭这桩事。其实,最容易制造纷争和矛盾的就是综合权衡酌情来进行分配,这人为情感的因素最大,最容易被人指垢、责难和攻诘,潜伏的不安定隐患最多,最容易引发祸乱。可他却分得大家欣然接受,毫无争执,这说明他已经很深入细致地了解和捉摸到了各人各家各户的心理动态和状况,洞察入微,并因势利导,充分满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从而接受他提出来的方案。为此,他迎合大伙的心理,先进行了一番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的说辞。俗话讲:话说得好,狗肉都能上桌。在他的说服下,大家消除了原先激烈的抵制情绪,渐渐接纳了他,最终接受了他的分配结果。”
“最为传神点睛之处是,他分给张家三兄弟的肉份量最多,表面看来是有意关照和迎合,让他们占了大便宜。殊不知,他是在利用人的性格缺陷和劣根性,暗中制造矛盾和混乱,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分化瓦解和击破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盟,从而为我所用。二十斤肉在三个人之间如何分得均等?凑个整斤的话,其中一人只能得六斤,另二人每人可分七斤。要知道,张家三兄弟都是小鸡肚肠、锱铢必较的小人,谁会甘愿少得一斤肉而让别人多拿一斤肉?他们心中早在盘算和算计:决不能让自己吃了亏,而让另两人占了便宜,因此,他们早无挑唆众人、兴风作浪的默契,一门心思地在兄弟之间暗自较劲,自相勾斗,哪还有精力去指责、挑剔分祭的不公平?哪还能说三道四地搅局?摆平了这三人,可谓是打蛇七寸执牛耳,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和症结。他做为社宰主持的整个分祭过程,无不显示出他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心术禀赋。只要稍加时日,定能成就一位旷世奇才的大yin谋家!”
陈老爷子这才明白,陈平多分肉给张家三兄弟的缘由。他虽然对陈平印象一时难改过来,但还是表达出了爷辈对孙辈的殷切厚意:“杳之先生如能收他为徒,实是件大好事。只希望我那陈平徒孙,在先生的教导下,能成为可造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