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5年,在镇江大市口,吴先生巷。我家的老宅。就要过年了,却没有过年的喜幸,一种沉闷而恐惧弥漫在宅院内外。人人都怕大祸临头,每一个人都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唯恐因为高声成为不亲的导火索。过年的气息完全被一种黑云压城的恐慌代替。
我家产业“炳记庆电器行”生意和店面都在南京,但家庭祖宅是在镇江。在南京家是为了打点生意需要交际而建立的处所,祖父内心里一直还是将镇江的家为家族根本所在。逢年过节必须要回镇江老屋拜祖。
在这年的大年三十,拜完祖先后,祖母哭着叨叨对祖父说:“怎么办啊?你倒拿一个主意呵。”祖父阴沉着脸:“我有什么办法啊?医生都说他活不过这一,二天了。是天诛,还是地灭,让老天来决定吧。把他放在供桌上。”虽然张家是当地的豪门大户,但祖母的三千亩滩涂的陪嫁,让祖母得到尊重有话语权,此时的却祖母不敢哭出声,乖乖的将一个包裹着的婴儿放在供桌上。
这婴儿就是我的二伯父,原来他背上起了一个疮,怎么请医生看都看不好。按中医的说法:是“疔”也称“瘩背”属于无名肿毒,很难瞧好的。医生已束手无策,通告了祖母就在这二天。民俗中:三十晚上人去世是:天诛。大年初一去世是:地灭。非常不吉利还影响来世投胎。祖母出自世家,怎能看自己的儿子遭:天诛地灭之恶运呢?可当年的礼教规矩重,妻子是不能抗拒丈夫做出的决定的,就流着泪到后堂去请出老祖。
老祖年轻就守活寡。丈夫带着日本小老婆去了日本。生活上的不幸造就了她刚强的个性,一言九鼎。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将祖父独自培养大,守住了家业。还将一个新兴的产业开到南京成为家庭的主要产业。祖父又是个出名的孝子,从来不敢违背老祖的意思。老祖来到堂屋走到供桌前,流泪抱起二伯父:“这孩子归我了。你们都不要管了”说完抱起孩子回到自己的屋内。
过了三十晚上,又过了大年初一。什么事也没发生。十五天年过完,天可怜,二伯父竟然完全好了。原来是老祖用嘴,一口一口吮吸出二伯父背上的脓疮,让二伯父痊愈了。这样二伯父成了全家的心肝宝贝老祖的命根子。祖父因内疚而特别疼爱。二伯父也非常争气,处处出类拔萃。祖父是一个出言谨慎的人,但对这个儿子还是赞不绝口。
二伯父在中学时,参加名称为南京特别市的中小学生运动会,取得中学组百米第一名。上大学后,二伯父还打得一手好网球,他用学生时代用过的网球拍在我童年时,一直挂在我的床头上方,引领着我无限的遐想。二伯父善于弹乐器“陀曼琳”有一副不错的歌喉,自弹自唱让人刮目相看,当时所谓的“交际花”,“校花”以能结交二伯父为荣。一帮公子哥组成的“通天教”推选他为教主。在当年学生界,知识分子中常有的小团体,近视于后来的“读书会”,“同学会”之类的存在。在解放前和解放后初期是很普遍的,后来在历次“运动”中被整没了。
就这样一个人物,面对着异性的追求,不为所动。常常以一笑了之,让钟情于他的女性大惑不解,认为他太高傲。只有二伯父几个知心的朋友知道:二伯父在中学时就偷偷爱上一个人了,并且深深的在爱着。
她就是住我家在南京的家住址上第二进的邻居;坐落新街口地区“世界大剧院”老板的独生女黄蓉芳。
南京地域建筑特色的四合院是相连的,一般是六个单独的四合院组成,中间相隔一个公用的大院,过去是没有自来水的,院中设一口水井公用。还有一个柴房用于存放烧饭用的柴火。每一个单独的四合院称一进,每一进都相通。
黄蓉芳家就是我家居住的四合院后一进,出门上街要从我家四合院经过。她在十三岁时就偷偷的爱上我二伯父。和二伯父两人瞒着双方的家长谈起恋爱,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的南京还没有公共汽车,出门的交通工具是马车或者黄包车。我家的对面就是马车和黄包车行。车行的小老板和二伯父是好朋友,常驾着马车带他俩游山玩水,有时还将马车交给二伯父让他自己驾车游玩。在二伯父珍藏的影集里有很多这样的照片。黄蓉芳还刻意和我的姑妈成为好朋友,这样在学校放假和逢年过节,二伯父姑妈等要回镇江老屋时,她就可以缠着姑妈一起去镇江。和我的二伯父缠绵于强烈的爱情带来的欢乐。青春啊,无限美丽的青春。
黄蓉芳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的的美丽焕发成花一样。卷成松松的卷发披散在脸后,剪裁得体的旗袍把略为丰腴的妙龄女子,更显像一朵在晨光中滴着露水的玫瑰花。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她父亲给她介绍了一位年青国民党上校团长,黄蓉芳和她父亲摊牌了。黄老板就找到我祖父交涉,要知道:过去能开剧院的就像《上海滩》电视上描述的那样,老板一般是有黑社会帮派背景的。能在新街口开“世界大剧院”就更不是普通帮派人物了。而祖父本身在这方面也像谜一样。南京的帮派人物见了祖父都恭恭敬敬称:张先生。好像祖父和上海滩上某位大人物有交往,关系不浅,祖父讳莫如深,没有人能知道。就是给别人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位人物过六十大寿时,有几位文化名人共同创作的《仁者寿》印章作为贺礼送给了他。最后这“仁者寿”印章却落在我家。这印章怎么会出在我家的,为什么在“三反,五反”时有人揭发说祖父是三开人物?《国民党,日伪,共产党都吃得开》。这些都随着祖父去世成了不解之迷。
黄老板和祖父交谈后,没有人知道谈话内容。就是祖父随后安排二伯父去了武汉,到他一个朋友处去学做生意,规定一年后才能回来,地址只有祖父一人知道。
据说黄蓉芳抗争过,但她又不知道二伯父在那里,一番争扎后,抗不过父命嫁就给了那团长。祖父这时才将二伯父叫了回南京。二伯父回来后知道黄蓉芳已嫁他人,整个人都崩溃了。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弹奏着悲哀的歌。
这时,二伯父的朋友和追求他的女性才知道:二伯父心里早就有人,男性朋友们硬是将二伯父从屋内拖出来组成“通天教”,并推选二伯父为教主。一位南京有名的交际花趁虚而入,在南京风光一时。“通天教”是一般公子哥组成,在国府上层也有连系,娱乐界明星,文化名人的加入,俨然成了上流社会的交际沙龙。地址就在过去的校官俱乐部,现在的南京高档酒吧集结地1912处。我曾经听过我一位至亲酸溜溜的说过:“当年,你二伯父根本就瞧不起我们这样的穷学生。”
在二伯父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他那时候经常换女友。在影集中还有和不同女友的合影。但他记录着内心的伤痛日记中,描绘着想通过不断换女友掩饰痛彻心扉创伤。在上流社交中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黄蓉芳的身影不可阻挡的闯入他的记忆。吞噬着他时刻在流血的心,让他疑视着盲人也能见到的黑暗。他除了早上起来给祖父请安,平时很少和祖父说话,祖父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这样也束手无策,父道尊严还不好解释什么?
南京解放的前一年大年初二,民俗是家家门前接出嫁的女儿。黄蓉芳回到娘家,托我姑妈带信给二伯父:想见一面。伯父拒绝了,直到深夜才回家。姑妈告诉他:小蓉没走,住在娘家了。二伯父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屋里,在门缝中看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黄蓉芳写的:
“亲爱的辰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认为我背叛了你。可是你知道吗?虽然我已是他人妇,但在我的心里:你才是我真正的丈夫,我的亲人,我的情之所在。在提亲的日子里,我拼命的反抗,决定和你私奔,可怎么也找不到你,你的下落只有伯父一人知道,伯父说什么也不肯说,要我认命。后来父亲告诉我:他与伯父有协议,只要一年,让我们不见面。否则父亲将动用帮派的力量毁了你。父亲还对我说:要么同意婚事,要么看着毁你。辰哥:我不能看着我父亲用帮派的办法去毁你啊,我爱你。
辰哥:前方战事吃紧,上峰派他去台湾打点去了。我也要和父母走了。父亲答应让我们见一面。辰哥:见见我吧,我俩今后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二伯父看信时滑落泪水如雨打在信上,《在我看这封信时,上面还有泪痕。》只听到屋外一曲凄凉的歌声:
“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心里的死水起了波动,
虽然那温暖片刻无纵,谁能忘却了失去的梦?
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却教我年年寂寞过春时;
直到我做新娘的日子里,才开始不提你的名字。-----”
伯父打开房门,黄蓉芳泪流满面的站在门前,两人相拥而泣,双方内心堆积了无数的话,无数的泪,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啼过后,黄蓉芳忍住悲痛用剪刀剪下一簇头发,用缎带扎好放进一个用锦缎做的心型物中。这心型物打开是二颗心,一面是黄蓉芳的婚前照片,一面是二伯父的照片。合起来是一颗心。
第二天,两人来到中央商场二楼。照了一张宛如结婚照的照片。背后写着:地老天荒,永久相忆。
黄蓉芳和她全家都走了,不久解放军兵临城下了。祖父安排二伯父和姑父离开大陆。二伯父因为怕目睹伤心人,伤心事又跑回来,让姑父一个人走了,直到改革开放后绕道回大陆才见到他在大陆的三个儿子。祖父因为在抗战时帮助过新四军购买电信器材,被当年地下的接头人;现在的行署张专员劝说下:留下来参加新中国建设。祖父打消了离开大陆的想法留了下来。南京在解放时军队宣传的鼓动,号召南京的青年知识分子参加了由解放军组成的“西南服务团”,随军南下了。二伯父就报名参加西南服务团走了,成为永诀,我家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他再也没能没回到南京。
在镇压反革命运动后,是肃清反革命运动。从远方传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在甘肃,二伯父下了大牢。被怀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国民党特务,而且是大特务。因为当年“蒋经国”曾经光临过通天教。祖父这时束手无策,虽然当选了第一任的工商联理事长,但还是根本无法与二伯父连系,了解事情的原委。当时根本是不让通信,做为一个大案来抓的。只有祖父自己明白:二伯父为什么没有往台湾跑?为什么要离家参加“西南服务团”。祖父悔恨交加,内疚难当。当年就离开了人世。只有58岁。听大伯母说:祖父是生闷气而死的。
后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宣布内部控制,在当地的一个砖瓦厂工作。在我上小学时家里接到二伯父的来信:二伯父终于结婚了。是当地的一位公社妇女主任宁可不当妇女主任,也要嫁给这个四十多岁的“控制对象”。父亲说:是金子,总是发光。再后来,几年的来信说他有孩子了:孩子们叫“忆蓉”,“新蓉”;“小蓉”。父亲嘘唏不已。给我讲了二伯父为什么将三个孩子这样取名的由来。我也曾有意无意的向几位女长辈打探;她们还是酸溜溜的说:“小蓉结婚了还缠着你二伯父。不然你二伯父就离开大陆了。”
74年。父亲被隔离审查,姑妈一家也早就全家下放。大伯父因为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早就是惊弓之鸟。家里接到二伯父来信,开头这样写:“我的孩子病了。这是我将忆蓉的辫子剪下来卖的钱,买邮票才能寄给你们的信,我从来没有要过为我保留的财产。现在------”现实是二伯父的财产一直由姑妈保管着,而姑妈下放在苏北,一时联系不上。母亲就告诉我:二伯父留下的箱子里有他在学生时得的金质奖章。可以卖钱。我打开了没人敢动过的二伯父的箱子。当看完那分门别类整理的信札,同学留言录;影集;同学录和那泣血的凄凉日记,爱情的信物。对一个刚刚18岁向往美好爱情的我,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之感。
钱刚寄出,就接到噩耗:“二伯父因为发烧打了一针青霉素,因为过敏,去世了。”
改革开放后,父亲去了二伯父的家,带回一直没有下葬的二伯父的骨灰,总算二伯父回家了,父亲还带回了二伯父唯一的男孩子,在南京安了家。
爱情是美好的。但她是一把双刃剑。对一个将爱情看做生命重要部分的人来说:爱情的伤害就是对生命的伤害。
人们常说:生活中没有如果。可我一想到二伯父就忍不住的想:如果;如果,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