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曾科林就坐到桌边给隋凤桃写信。两个月了,在田秀英家生活很愉快。田嫂是个很苦很累但是很善良的人,虽然她有点自私和有点嫉妒别人。在帮曾科林安排床铺时顺手牵羊把他的一块香肥皂要了去。她给曾科林讲述南沙湾大队的情况和老县长蹲点的事情,使曾科林知道了不少,也懂得了不少,很有感触。南沙湾这块多灾多难和多事的土地留给曾科林一个颇为新鲜的印象。每天,他在生产队参加半天劳动,半天用来作社会调查,或者协助大队做点事情。因为是秋忙季节,有时还要在生产队开点夜工。晚上,要看书学习,作点笔记。田嫂有个儿子,名叫青青,十一岁了,是个苦命根儿。曾科林想起“青青河边草”的诗句来。平时,曾科林帮助母子俩学点文化,学点知识。尽管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些情况,他应该告诉隋凤桃。
离开隋凤桃这么久,想起来,两人合也匆匆,去也匆匆。坐了风雨飘摇的船,过了秋风楚雨的夜,想起隋凤桃初进医院的事情,曾科林感到很揪心。他心里好像吃了一个苍蝇,无法用语言给她以抚慰。当初听到宣布只她一个人下来就分到了单位,不要下乡,暗地为她庆幸。但是她一踏进医院,竟得到那般苛刻的待遇,万万没有想到。与其在那里闷闷不乐地呆着,不如和我们一块下乡“劳动锻炼”。如今,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和她一样发个牢骚,牢骚话又有什么用?反而使她心情更沉重。而且,没有电话,写在信上,万一信被“截获”,被别有用心的人“先睹为快”。不给你戴个一吨重的大帽子,那才怪呢!在现今这个年代,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所以,他忍着心里的剧痛,给隋凤桃写下这样的话:“既来之,则安之。”
今天一早,接到公社崔牛白主任通知,下午要参加在东沙大队召开的秋收现场会。老县长主持会议,各大队干部,包括新上来的,原来被打倒的或没有打倒的,没有宣布被撤职,都要参加。
曾科林走到红沙河镇上的时候,已近晌午。他赶到红沙河邮政所,把信投入邮筒里,迎面徐富伯老远就“科林,科林”叫着跑过来,一把亲热地搂住曾科林,拍着他的肩,“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一面拉着他的手朝街上走着,一面很关心地问道:“近向怎么样?还好吧,隋凤桃来信了没有?”曾科林说没有通过信,并把隋凤桃进医院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
“怎么是那样呢,怎么是那样呢!医学院本科毕业生,怎么能分去当护士?”徐富伯好像是忿忿不平地说,心里却很平静。
“没办法的事,强胳膊扭不过大腿。”曾科林淡淡地说,尽量压抑心头的岔愤。
“你队上的情况?”徐富伯把话题岔开。
“你呢?”曾科林不想先说。
徐富伯把入队的情况和住户赵长水的身世,以及他介绍的北斗山大队的过去,他介绍的崔牛白的趣事,以及徐富伯近两个月所见的情景都说了一遍,关于他拾野粪的事他没有说。
曾科林把他在南沙湾大队亲身经历的事和在东沙大队了解的情况告诉徐富伯,说他总的感觉不错;还在住户田秀英的身世和她介绍的老县长的事迹说了一遍,如数家珍。
徐富伯赞叹着说:“老县长资格老,经验丰富,值得我们学习。”
曾科林又把他了解到的东沙大队新上来的大队革委会主任魏作仁,是因为文化大革命起来造父亲的反,揭发他父亲老子“扒灰”,把他又批又斗,大义灭亲,得到崔牛白的主任的支持,“钦荐”当了革命会主任。徐富伯听了捧腹大笑。
二人走到汽车站旁时,曾科林指着前面的一块大坪说,那是以前三天一墟赶集的地方。坪地前古字形的石柱上镌刻“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寡雁月中带影一双飞”的对联很有深意。这时,汽车站前面远处停下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一个提着黑色塑料提色的人。吉普车马上朝公社方向开去。徐富伯眼尖,“崔主任!”这下曾科林可看清了:嘴下壳尖得厉害,脸型像个等边三角形,眉毛也是三角形的。
“嗬嗬,你两个走到一起来了。好哇,南天门打伞,一路同行,开回去。走吧。”崔牛白很和气地同二人打着招呼。
“我们还想在街上转转。”徐富伯说
“对对,好好。”崔牛白显得很随和,一边说着,一边在前面带路。
看得出,红沙河镇自古乃商贾之地。街道不宽,房舍紧密。店铺林立。商铺,饭铺,面铺,铁匠铺,裁缝店,理发店什么都有。只是现今,社员一年三百六十天,要在队上出工得工分,来赶集的人少了,墟期也改为每月逢十三天。来卖东西的人少了,买东买西的人更少。机关单位的人和过往旅客成了街上的主要行人。
三个人闲走了一阵,没了多大兴致,第六条件反射告诉你,肚子有点饿了。走到一家面馆前,徐富伯领头走了进去,叫了三碗三鲜面。其实,徐富伯邀逛街是假,要寻面馆是真。他要做东。一则可孝敬主任,二则可跟老同学联络点感情,一举两得,这个举动颇具匠心。
吃完面,三人来到街口头。崔主任看看时候不早,一时兴起,走到汽车站,一个电话打到公社。公社的那部吉普车,立马开了过来,把三个人沿着机耕道送到了东沙大队部。曾科林第一回坐吉普车,开了洋荤。
大队部院里聚满了人。很多人围着跟崔主任交谈。也有些人把目光注视着徐富伯和曾科林,交头接耳,大概是议论着放下来的两个大学生。徐富伯和曾科林站在一起,互相介绍认识的人。徐富伯介绍住户赵长水,妻子袁秀姑,大队团支部书记。曾科林的住户不是干部没来,他只知道南沙湾大队新革命主任老陈,原支书姓罗东沙大队革委主任魏作仁,原支书姓张,其它的人两人都不认识。
太阳像烧饼,朝西山那边移了。秋天天气的名声不好:“秋老虎”,“秋剥皮”。“太阳西斜,晒得叫爷”天气闷热,大伙儿热得难受。莫说干活,站着都脸上冒汗,很多人解开衬衣当扇子搧。都说老县长怎么开会还没来,怕是哪里有事耽搁了。突然间,一个中年社员前来告知,说是现场会在徐冬生产队田边召开。于是全体与会人员鲜鱼咬尾一路朝徐冬生产队走去。
徐冬生产队在离大队部一里多路远的东山坡。走了半里来路,便听到打禾黄桶响,徐冬队的地界了。徐冬队的田有一半在靠渠道的垅里,另一半靠山坡,成梯级一坵一坵的。垅里田已经收获一小半。一部打稻机在一坵大田里收割,打稻机吭当吭当的响。已经收完一大半。另有一只黄桶在上面的第一坵梯田里打禾,咚、咚、咚,节奏比打稻机慢得多。田家少闲月,秋收人倍忙。我给你算徐冬队在田里干活的人是多少。一部打稻机:踩打稻机两个人,精壮劳力,踩板上一边站一个;两边各要一个人递禾把。即给踩机子的双手能捻住多大的禾把送上去,吃啦垮啦三下两下叫滚筒的铁齿轮掛完啦,散禾把往后一甩,再来。后面一个人把散禾稻草合拢来,一束一压一扎,成一束稻草,这可是技术活,一般人来不成。不信你去试试看。孔明“草船借箭”的稻草人,就是这么束起来的。打稻机前边有两人割禾,一个禾把一个禾把叠好。各边供各边打稻的人。黄桶打禾的人相对少些。两个大劳力在黄桶前边打禾,一边一个,两个人在前边割禾,一个人在前边摞禾把,叠给打禾的人,咚、咚,要打七八下,才能打干净。打下的稻草估计有一束了,再把它束起来。还有,打稻机要两个人,黄桶一个人,包着送谷,把打下稻谷用谷箩挑到队里的晒谷坪去晒,另外还有四个人把束好的稻草挑到山坡上去晒。以便晒干了把它垛起来作冬天里耕牛饲料或是当柴禾。你看,这需要多少劳力?
已经收获完晚稻的田,已从渠道里放来了水,以便翻耕过来,“冬田”。人们看到,在一坵四方大田里,有两个人头戴斗篷在犂田。一个人犂黄牛,一个人犂水牛,各犂一边。犂田的人都是犂把式,很里手。犂翻过来的泥巴远看就像叠在屋顶的瓦片一样,整齐,工整。
来开会的人沿着田墈地,边走边看,边议论着。徐冬队还不错。文化革命的这两年,农村全乱了套。领导文化革命的人说,农村也要搞文化大革命。农民丢下生产,去造反,去串联。农事没有个春夏秋冬。小孩子的童谣里唱着:“撒下一粒籽,发出一颗芽;芽芽长不长,谁也不管它。”田里禾稻要收割了,有些大队还没有开镰。当然,这只被赶下台的大队干部们的声音,那些靠夺权新上来的官儿,不以为然。
太阳爬上西山坡,天快要黑了。那犂水牛的老头,把牛轮取下来,把牛放了,交给放牛的小孩牵走,又招呼那个犂黄牛的年青社员也休工,他也就放了,自己扛犂牵着牛走了。
犂田的老头到渠道边,洗脚,穿了草鞋,取下斗篷,拿在手里,向这边走过来。曾科林低声对徐富伯说:“是彭县长。”
徐富伯一看,“真,---他会犂田?”他惊讶道,与曾科林面面相觑。
彭县长走向打稻机,“咚咚,休工。”他对徐冬说。
徐冬正在踩打稻机,停下了,“休工?今晚不开夜工?”
“不开了,让社员休息。”彭怀德说着,又招呼,“你回去把我买的东西带来。”又向着来开会的人,“走吧,到坡上去开,凉爽。”
社员们像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出来,一屁股坐在田基上,歇歇气,各是回家去。
彭县长看看那担水桶里的水,“喂,还要挑担泉水来。”大热天劳动强度大,靠泉水解渴。
大伙到了山坡上,都席地而坐。眼看西山的晚霞渐渐隐去,黄昏在松涛声里悄悄降落下来,正到了蝙蝠出来觅食的时候,林子间晃动着它们飒飒飞翔的黑影。天气凉爽下来,人们脸上却收了汗。
这时,徐冬挑着一担谷箩里的东西,走上山来。人们一看,谷箩里一头盛着黄梨,一头是红枣。
“黄梨是我们大队的,我说送老彭,老彭硬要出钱买。”东沙大队罗书记说。
“怪不得,彭县长要跟我们买枣子回去,我还以为拿回县里去的。”西沙大队主任老李接着话说。
“今天我请客,叫大伙尝尝鲜。”是彭县长的声音。
“叫你来破费,二十好几块钱啦,半个月的工资。”有人插话说。
“这钱不要告诉我老婆。”彭县长说。
有几个人哄堂大笑。插话的那个人说:“她早到马克思那里告你御状了。”
原来,彭县长的老婆是湖北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在去年上半年因病去世。那是彭县长正在县卫生战线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参加陪斗。有人上台悄悄告诉他这个噩耗。他强忍悲痛,没有离开会场。直等到批判会开完,那阵子北上的火车停开。待他赶到武汉,老婆的丧事已经办了。
那黄梨散发阵阵清香,使人馋涎欲滴。有人动手来。
“哎哎,还是讲点卫生,先用水洗一洗。”罗书记笑着说。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个社员从一里多路远的蛤蟆岺,把泉水挑来了。
大家吃着梨子和枣子,老县长宣布开会。前天,在全县革委筹的全体会议上,彭怀德提出立即在全县部署秋收冬种工作,却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于得利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说“当前当务之急是抓好革命。革委会成立在即,许多单位的权还不在我们手里,“二月逆流”的流毒还没有肃清。一些单位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问题还很突出。”他得出结论是“抓革命,促生产”不能以生产来压革命。他的讲话,立刻得到一些人响应。崔牛白说他的这个讲话“红旗飘飘”;医院里那个徐正新点头头差点撞到桌子上;城关镇那个郑铁民附和着,“是是是,革命没抓好,还搞什么秋收?”连严顺英都加入来凑热闹。“我们妇女也太可怜,说是半边天,公社革委筹里面没有一个女的进领导班子,安个委员也可以嘛。”大家都记得,每次开会,她都是一言不发的,这是唯一的一次。
彭怀德的老榆树性格是改不了的,认定了的事,他从不让人。他把全县跑了一遍,好多的公社,大队秋收工作还迟迟未动,“现在,十月小阳春的日子已过,很快就会有寒潮来,秋风秋雨多起来,晚稻不立即收回来,让它烂在田里。老百姓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吧!人都饿死了,看你拿什么去革命?”一连串的发问,使得前几个发言的人瞠目结舌。
翁定有一点来气。他把烟摁熄,扔掉。秋收大忙季节到来了,还在这里瞎闹腾?没看到现今下面的形势,干部不去动员,群众就根本不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