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政委这时不得不站起来说话,作为主持全县日常工作的县革委筹主任,他应该拿出权威来。
雷政委认为,老县长的提议是正确的。他从下面调查回来,也有这个想法。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应该不违农时,抓紧行动起来。至于革委会成立之事,他已跟各委员个别协商,并到各公社革筹广泛征求意见,已经跟地区革委多次汇报,看来时机已趋成熟,只等上面批文。当前紧迫任务,是把秋收冬种拿下来。各位对于彭县长提议的意见,可以保留。他决定:由彭县长召开一个秋收现场会,带个头,再在全县普开。明日准备,后日开会,到时他雷霆也到现场去。
彭怀德回到红沙河,即召集公社干部开会,布置秋收。崔牛白因了要向于得利汇报徐富伯拾野粪的事,比较隐晦地提到他对徐富伯的悉心培养。今天才回公社。老县长通知他开会,他来不及和新上来的干部联络,也不好当面顶撞彭怀德,就勉强着答应来了。
老县长认为,他讲话必须要提到县革筹开会的精神,因为不这样就开不成现场会。当然漏掉了会议争执的情况。崔牛白本来要斥问为什么对县会争论之事只字不提,但一想到在东沙大队是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的,也就缄口不言。
接下来是彭县长令生产队长徐冬介绍领导秋收的情况。
徐冬站起来,带着点知识腔给大家说话:“我现在给大家作工作汇报。”
曾科林悄悄地对徐富伯说:“三0一矿党委书记徐明的儿子。文化革命开始不久,徐明以叛徒罪被关进监狱,人身失去自由。因为是国防矿山,他家人被赶了出来。徐冬遵照他父亲提的要求,只身来到东沙大队插队落户。他刚高中毕业,今年才十七岁,人生得牛高马大,也还有点灵气,做农活一学就会。主要农活都会做。队里缺个生产队长,他毛遂自荐当队长。队上人看他人很踏实,又谦和,就不管他是黑五类黑六类的,只要能拿得下,吃得开,就让他试试。他一上来,跟队上人订了三条:第一,我走前头你要跟着来;第二,我的话你要听,派的活要干好;第三,我做错事你要讲出来,该批评就批评,有意见就要提出,不要压着。就这样,徐冬走马上任。他事事走前头,派活很细腻,周全。重活常常留给自己。大家对他很满意,社员们的劲头上来了。许多的老年人对他提建议,帮他出主意。农村人最讲究农时,时令掌握的好坏关系到农业的丰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徐冬听了社员的建议,生产队的面貌硬是变了一个样。
徐冬跟与会的人讲起了去年秋忙的事情。
去年秋天,徐冬生产队的水稻,高粱大豆一片丰收在望景象,红茹也长势喜人。一个黑风腥雨之夜,队里的一些主要劳力社员,突然地失踪,蒸发了,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春华秋实,队里正要开镰收稻,正在骨节眼上,主要劳力流失。徐冬和社员们心急如焚。队里有个刘大妈,就是大队革委魏主任的姑妈,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些人可能被人骗去搞串联。因为早就听他们放了风,说要去搞革命造反,有饭吃,有车坐。刘大妈跑到县里,连说带骂,硬是把他们强撵了回来。“离开生产队,离开老屋场,离开东沙的田和地,你们吃什么,喝什么?谁来养活你们?你们全会被冻死,被饿死,被豺狼剁掉,被毒蛇吞掉。”一番狠话,连珠炮似放出来,“今后,如有人这样子走出去,我不打断你的腿,扒了你的皮!”那些个人,个儿个耸拉着脑袋,不敢作声。这刘大妈有着这般高的威望。
然而,去年的秋收,仍然受到严重影响。由于后一段较长时间的菲菲秋雨,耽误了农时,很多的秋禾倒伏,红茹来不及抢挖完,经霜冻在地里烂掉,队上遭受颇大损失。
徐冬只身一人,一日三餐,全靠他自己自打鼓,自划船。作为队长,他必须起五更,睡半夜。每到秋忙,他忙得不可开交。社员们看他人瘦了,很是心疼。遂向建议,早上,可以改为在家吃了早饭才出工。反正大家伙都听你的,大家多做点,做快点,把时间抢过来。徐冬一想,也是,不要那么起早贪黑,弄得大家伙都很疲累。也就同意,事实证明,人心齐,泰山移。秋收进度没有放慢。
徐冬汇报完,一些大队干部对他提问题,西沙大队的李书记,想要知道,徐冬是怎么样把队上人组织得有条不紊的。显然,他对看到徐冬队的情况,很是满意。
“打铁先要本身硬。”徐冬回答说。“要求社员要做到的,我自己先做到。一般地,重活,累活,我自己来,不当甩手干部。”
彭县长插话,“他当队长的时候,跟社员有个约法三章。”
东沙大队的雷支部:“照这样的速度,徐冬队的秋收,能够按时完成。”
“我队虽是人多田少。但大豆、玉米、红茹等杂粮作物不少,就是丢开犂耙功夫,依然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同时,还要靠老天作美。时不我待,只能靠事在人为。”徐冬说话,满口知识腔。
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开,各地情况不平衡。有些地方可能完得成,有些则要拖延到秋后。北斗山大队的赵长水说,照北斗山大队样儿,一两个月都完不成。社员出工稀稀拉拉,干活懒洋洋。队长硬是叫不动。
崔牛白用眼睛瞪着他,他不作声了,把脸调到一边去。
彭县长看着徐冬,脸上写满笑容,他在心里赞叹着:这个国防矿山党委书记的儿子,革命的后代,渐渐地成熟起来了,虽然说话还带着学生腔。
最后,彭县长总结说,本来雷政委要来。他在武装部参加战备电话会议不能来了。由他下达死命令,秋收工作,一定要在秋前完成。不能拖后。大队干部要把工作抓起来,调动群众积极性。干部要亲自下田间,生产队长要大胆领导,群策群力,把任务完成好。开完会就要行动起来。
月亮已经升上来一丈多高。大家以为彭县长讲完话,就要散会,正要挪动脚步。只听彭县长说:“现在大家下田去。”边说边往前走。
“下田?下田干什么?”崔牛白张着口,瞪大眼睛,仿佛回不过神来。其它人见崔牛白没有挪步,也就没动。
彭县长回过头来,见大伙好像没弄明白,没动,就又重重地说;“今晚干部们开夜工。徐冬你安排一下。派一部分人上打稻机组,其余到排上黄桶那一组。”
徐冬一听,一开始不敢宣布:这么些公社大队干部,叫他安排,这怎么行?一想,既是彭县长点将,那就——推辞不如从命。就说:东沙大队的,都到打稻机组,其余干部,可到打稻机组,也可到黄桶组,看需要,配齐岗位。
这时东沙,西沙大队的干部都上打稻机组。赵长水和北斗山大队老支书去排上黄桶组。还有些人,没有动,都看着崔牛白,崔牛白站在原地没动。老县长看着,有点来气。他以过去打仗时的口令说:“共产党员,跟我上!”说着,就径直朝打稻机走去。听得彭县长命令,许多人跟着动起来。一些人到黄同组去,一些人看着打稻机组还缺人,就上打稻机组去。只有崔牛白仍然没动。东沙大队革委主任魏作仁挪动脚步,又缩回去,因为他还不是共产党员。东沙雷书记叫了他,“魏作仁同志,你也上吧。”就急忙过来。
人们开始按自己选择的角色干起来。徐冬第一个站到踩打稻机的踏板上。雷支部拉住老县长,“老彭,今天,这个位置不能让你了。”退开老县长,就上了踏板,老县长也不推让,说“行。”就下来。
这边,割禾的割禾,送禾把的送禾把,束草的束草,打稻机隆隆地响起来。排上,黄桶第一声响就是咚、咚、咚,因为在夜晚,格外宏亮、悦耳。
彭县长走到站着不动的崔牛白面前,“怎么,有气?”
崔牛白劈头就指着彭县长的鼻子,说:“前天县里会议的精神,你是怎么看的?你的提议被否决了,你知道吗?你怎么在现场会上只字不提?一味的抓生产,生产,文化大革命不搞,阶级斗争不抓,革命委员会永远是个筹字。好吧,我们县里见。”说完,把衬衣搭到肩上,悻悻地走了。
四周静极,天幕上满天繁星。清辉四射的明月,微露笑脸俯视广袤大地。红沙河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远处的山峦,树木,村舍,洒上柔和的月光,红沙河的夜啊,美极了。
渠道上晃动着一条黑影,它时停住,时而前移,时而退回,就像个幽灵,在那儿徘徊。
这个幽灵,就是崔牛白。他走到渠道干基上,又犹豫了。他想,他能爬上公社革委筹主任的宝座,是靠着上司于得利。因此,他一路紧跟,他既要吹牛,又要拍马,投桃送李,也是半月碰到十五,偏偏遇上彭怀德这个眼中钉,天生的顽固走资派。他背后站着一大帮子人,很难搞下。这个老榆树疙瘩,很难对付。自己的这个公社革委会主任,还是个筹字号的,要想去掉筹字,不能不靠着他的一票。这晚的这个举动,虽则泄了怨气,但反过来想,你不但没有斗过他,反而给其它大队干部留了个不好说话的口实。还是忍让着好。退一步,进两步,此计为上策。他悄悄地溜到黄桶边。
“刚才喝泉水,有点拉肚子了。我来掳禾吧。”
“人手够了,你休息吧,主任。”赵长水打着禾,偏过脸来来,对崔牛白说。
“能行,已经好了。”
真是人多热情高,收割进度很快,两个组共收了一亩多快两亩了。
突然间,从徐冬生产队跑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是袁秀姑,她的户口还留在东沙大队。她站到田基边,说:“你们这些夜猫子,偷偷地把我们队的禾打了。老县长说让社员休息,不出夜工,自己却带着干部们偷偷摸摸干起来。”她对着队里的社员们,发出号令:“按预先安排,上!”社员们一窝蜂似的冲到田里,把打稻机组,黄桶组干部们的活计全夺过来。
崔牛白趁机站起来大声说:“还是让社员们回去休息吧,我们干部继续干。”
“不行,干部们不撤走,我们坚决不撤退。”袁秀姑争执着。
彭县长对着崔牛白说:“老崔,让同志们休工吧,社员们也回去,拜托把打下的稻谷挑回去。”
渠道里的流水唱着欢快的歌儿,一直朝前奔去,在这明亮的秋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