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篇有感而发的通讯诰竟然掀起轩然大波。曾科林感到,红河县的形势是异常复杂的。他认为他这件事是做对了的。像老县长这样的革命干部,在一些人一味地狂喊革命革命的浪潮中,敢于挺起腰杆,身体力行,抓住时机,领导与人民群众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秋收冬种工作,这是难能可贵的。人民是拥护的。不然的话,红沙河人民不会对报导那样拍手称快。红河饮食店的职工就不会把报纸贴在自己店门口让旅客阅读。由此可见,他们是满腔热情支持彭县长的工作的。凡事都有两面性。有人欢喜有人愁。这篇报导,不知触动某些人的哪一根神经,红河时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批判所谓的“二月逆流”的文章,不点名的点名影射彭县长等老干部,并扬言要把他从县革筹的名单中拉出来。他们不搞垮彭县长不甘罢休。想到这里,曾科林觉得,他的“榜样的力量”,人家说是遵命文学也好,奉命文学,他问心无愧。
下了一段时间的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曾科林想起南沙湾大队的知识青年来。文化涵盖下的知识青年,也是这场大革命的一个方面。他们大多是初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他们中大多数是因了父亲母亲的问题,被当作黑五类,被赶下乡的。像徐冬那样,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大多是未来的有用知识人才。而今,他们上大学的梦想,就像肥皂泡影一样破灭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要奢望。他们从和平宁静的大城市,来到这地图上排不上号的河滩地,他们有什么感想,他们的现状如何,你知道吗?曾科林曾好几次想去看望他们,他们却不愿意,见他,原因不得而知。好吧,不想见就越要去见,扒灰老子不敢赖要饭的,要饭的不丢扒灰佬的丑。曾科林好心去访问知青们。
和曾科林原先预料的完全是另一番情景。知青们对这位不速之客表示由衷的欢迎。他们原以为曾科林是有这样或那样问题的人,却原来是会写文章的笔杆子。彭县长对他们好极了,称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曾科林与知青们的访谈,简直成了答记者问。
问:农村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知青们答:与城市完全不一样。这是个陌生的世界。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更不用说游艺场。
又问:你们初来,习惯吗?
有几个人闹哄哄地说起来:哪里哟。虽然我们带着满腔热情,在锣鼓鞭炮声中被送上火车,汽车,也在锣鼓鞭炮声中被迎进生产大队。但是到了队上,才发现,欢送和欢迎,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例行公事。我们到来,没有住的地方,知青点的房子还没盖起来,几个人分别住到几户社员家里。路小花特别怕狗,住户家的一条大黄狗半夜三更突然叫起来,路小花吓得急忙往外跑,黑灯瞎火的,掉进屋门前的臭水凼里。我们得自己开伙做饭。发的三百元钱安家费,要买炊具,买柴禾,买日常生活用品,我们的伙食费早不够了;父母亲都被控制起来了,到哪里去问他们要?再说,我们有从上海来的,有从四川,长山来的,这么远的路程,谁还带着锅碗盘盏,锄头耙头一起走啊,我们得向住户家借锅借碗,得等住户家煮了饭才能借。在家时我们谁都从来没做过饭,不会做,动作慢。等得我们的饭熟了,队长一声哨响,出工了。急得三扒两咽,放下碗扛起锄头就走,迟到了要罚工分。
“记者”问得很细:给你们一天记多少工分?
答:社员男劳力一天十分,女劳力八分。我们呢,男知青一天八分,女知青七分。
又问:十分工能挣多少钱?
答:据他们说,去年年终结算,十分工是一角三分钱。一个全劳力能养活一个半人。照这样匡算,我们每个人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还得不痛不病不缺工。
“记者”思忖着,干一天,一角三分钱。月工资三元九角。这就是说,在地大物博,社会主义已经相当发达的泱泱大国里,一个农民的月工资,抵得上工人的十分之一,中央十级干部的百分之一。
知青们恳求曾科林:请你给我们反映上去,让我们住到一起来,生活在一起,最好是到彭县长的点上去。(这时候,彭县长已经在东沙大队蹲点。)
“天气转凉了,你们御寒冬衣带足吗?”“记者”又问。
“带足了。只是路小花,她是跟着她的同学林富国一起来的,年纪轻带不动多少东西,家里给她拿不出钱来。”
那个叫路小花的小知青,低着头不说话,差点要哭起来。
曾科林答应把他们的情况反映上去。他本想向大队,公社逐级去说,怕转来转去拖得太久,又想去跟彭县长提,一想,老县长近晌心情也是够沉的,深怕给他添压力。想来想去,他就直接给雷政委写了一封信。庆幸的是,雷政委接信后,当即批示,各级革委筹对知青工作要重视起来。凡有类似南沙湾的情况,要认真调查解决。对知青住房,以建集体宿舍为宜,可因陋就简先建起简易住房,给各知青点,供应指标煤。
雷政委派县委机要通讯员小李,来到南沙湾大队,与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协商,南沙湾大队把知青所在的田秀英生产队原公共食堂的两间房屋,现作生产队的会议室腾出来,划归知青居住。小李还把雷政委送给的五十元钱转交路小花,说是以解燃眉之急。
知青们把雷政委的批示看作是及时雨,高高兴兴地搬进生产队办公室,他们一共是十四个人,男八女六。商量着决定,男知青住外面一间,女知青住里面的意见。并按学校里的习惯作法,每室选一个室长。男室长是林家根,红河县农具厂来的,父亲是铁匠,抢大锤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农具厂的农具本来就无销路,文化大革命一推,停工停产,坐在家里吃老本。家里省吃俭用把林家根送到高中毕业,停课闹革命,林家根哪儿也没去,在家闲着,父亲见家里吃闲饭的太多,养不起,不如叫他趁机下乡去混口饭吃。男知青里还有长山市来的周启俊,也是高中毕业,他与女同学董亚玲,一个班的,很相好,考大学无望,都因出身上的原因,被“打发”下乡来了。这里还有个上海来的小商小贩的儿子何福堂,他可是个精灵。造反派干过,保皇派也做过,逍遥派也当过,大串联时走遍大半个中国。也是逍遥派当得不自在了想到乡下“镀金”,他本想到云南西双版纳去,一听说云南十八怪,姑娘叫老太,斗笠当锅盖,蚂蟥当腰带,人比汽车跑得快,---也就胆怯了,就随个大流来到南沙湾大队。其他几个,就只能介绍四川来的林富国,他投错了娘胎,老子是反动军官,解放前逃到台湾去。“老子反动儿混蛋,”他被红卫兵追得东躲西藏,失魂落魄。母亲知道他父亲祖籍红河县,就偷偷摸摸把他送到南沙湾大队来。同学路小花,比他小三岁,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毕业。因为原先两家是邻居,相处得好。没有出过山门的路小花,人小心大。心想,与其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四川乡下去,不如跟着林富国到红沙河,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她母亲不同意,路小花同情林富国,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便跟着走了。
女室长选了董亚玲,因为她是大姐。
集体开伙的那一天,知青们买了鱼和肉,社员邻居送来蔬菜,萝卜,辣椒,还有南方特有的槟榔芋。大家七手八脚地做起饭菜来,热热闹闹,吃着自己做的饭菜,口味真香。
知青们的心安定下来,每天能够按时出工劳动。生产队作出决定:男知青每天记十分,女知青八分,与社员同工同酬。
可是过了不久,发生一件奇怪的事:一些知青头天晚上晾在外面竹竿上的衣服,第二天早上,发现不见了。知青们嘟囔着,这小偷也真小气。偷衣服。男人的衣服也算罢了,连女人的也偷!可是过了一天,衣服又回到原来的竹竿上。知青们嘀咕,可能是我们骂的话,叫他或她听见了,很伤心。接连好几次,发生这样的事。知青们商量:远贼必有近脚。得想个办法逮住他或她,到底是真偷还是假偷,也要弄个究竟。决定派一个人值几天夜班。林家根想了想,对何福堂说:“侬德国能(上海话,你找个人)去当一回摩尔福斯吧。”大家都同意。
何福堂蹲了两个晚上,就不蹲了。大伙问他原因,他说,发是发现了,不好说。大家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一个女同胞说,大概是内部人吧?
何福堂对林家根耳语几句话。林家根说“行,这事我去办。”便招呼大伙,“睡觉。”各自回房去。一天劳动下来,确实是累。大伙不再谈论此事,都睡了。
曾科林从大队开完会回来,已经半夜。林家根拦住他,把知青衣服失盗的事全告诉他。曾科林心想:不会吧,何福堂看没看实在。又去把女室长叫起,问她们的衣服是否晾在一起,董亚玲说:“不在一起,何解?”曾科林不语。对二人说:“好,你们都去睡。”
到了田秀英家,曾科林在床上把林家根的话过一道“电影”,他总觉得不可能。但另一件事又否定了他,他的一块香肥皂,田嫂都顺手牵羊要了去,难道---
田嫂和她的儿子都睡熟了。曾科林到她门边轻轻地叫了两声,“田嫂,田嫂。”田秀英朦胧中醒来,答道:“什么事?饿了?锅里还有几坨冷红茹。”
“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问问你。”
田秀英披衣起床,半掩着门,问,“什么事?”
“你出来一下。”
田秀英穿好衣服到门外来。
曾科林压低声音把林家根讲的事和盘托出,问她是不是真的。
田秀英从屋里搬出两条长凳子,递给曾科林一条,自己先坐下来。她没有正面回答曾科林的提问,而问曾科林。
“你觉得知青们一天干活从天光到天黑,有时还要“挑灯夜战”,累不累?”
“累。”
“大老远的从大城市跑到了下来,人小力单,可怜不可怜?”
“---”曾科林沉默。
“一个人一天累得精疲力竭,有些人几天下来都没换衣服,有的人把衣服脱在水里一泡就拿到竹竿上去晒。我到他们的房里看过,男知青人多,房里可以闻到一股大汗臭,鞋臭;女知青房气味也不好闻。他们生活拮据,刷牙不用牙膏,洗衣不用肥皂。我看到林家根从来不漱口刷牙,女知青由于生理特征卫生条件相当差。南沙湾大队知青邋里邋遢的,走出去,叫我们心里就不好受。”
“是你把他们的衣服拿下来洗了?”
“你说对了。我把他们晾的衣服一闻,汗臭仍在,哪里洗干净过。我在你那里拿的一块香肥皂还派上了用场,舍不得多用,只给女知青的抹一点。男人向来懒散,臭鞋十天半月不换,脚不臭?”她北斗山人固有的揶揄风格上来了。
“要是田彩霞嫁了你,睡觉闻到你的脚臭味,不一脚把你踹下床。”
“原来如此。”曾科林的疑团完全释开,他有点失辈分地对田嫂开了玩笑,“你也是个鬼精,做好事先瞒着人家。”
曾科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潮起伏。田嫂,她这个他原认为是鲁迅笔下的杨二嫂的人,却是一个平凡的,普普通通的农村社员。但是她能做出不平凡的事来。她死了丈夫,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或许她心里隐藏着仇恨。或许她心里蕴含着包容。她把这两种情绪反泄在被命运作弄的知青们的身上。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伟大的女性。
曾科林想着,思考着,除了上呈他们的意见和要求外,他还能为知青们做点什么呢?观察中他发现,一些男知青的头发长得老长老长没有理过,女知青也应该把头发整理得更漂亮,农村大队没有理发匠,理发店。去红沙河镇街上理一发要耽上半天工,这半天工对他们来说是宝贵的。曾科林跑到红沙河街上理发店。与理发店达成协议,由理发师傅每月一次上门给知青们理发,一年的费用由曾科林包下来。
南沙湾大队的知青们是幸运的。彭县长把被挪用的知青安置款追了回来。根据知青们的要求,在东沙大队后来叫徐冬生产队集中建起安置点。共建了二十间平房。二个月后,知青们告别生产队的公房,告别田大嫂,搬进新平房。从此,知青们开始过起个人独立生活,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