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秋。
长山市河西临河轮船码头。港子里停泊着多艘小客轮。南面的那艘客船舱门已经打开,门上的木牌子写着:长山——红沙河,开船时间:下午三点40分。字写的不那么规范,但它清楚地告诉人们,这是由长山开往红沙河的定期班船。
这是个古老的轮渡码头。从河堤到码头,有一条两米多宽的一级一级的石板路,乘客由这里拾级上下船。
长山市是省会大都市,主城区座落在河东的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带,有一条贯通南北的铁路穿城而过,应该说交通是极为方便的,人们由陆路坐火车走南闯北,由水路搭轮船南来北往,只因文化大革命开展的一年多以来,特别是今年六月份的大武斗事件以来,人们的正常生活秩序全打乱了,火车不能够正点运行,甚至不时停开停运,在红沙河车站那个地方,有造反的农民为讨回返销粮聚众在铁道上卧轨,阻止南北的火车通行。为安全起见,出行的人们大多选择水路搭乘轮船。这样搭乘轮船的,常常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长山到红沙河每天只一个班船南北对开。你看,今日的这班船,旅客早已把侯船舱挤满了,正在等待着上船。
五点三十分,侯船舱门一打开,旅客们便争先恐后地,挤挤夹夹地直奔客船,在船舱里的一排排木椅上抢占座位,一道出行的人呼三唤四,坐到一块来,舱里显得异常忙乱,因为人多,没有占着座的人只能在四周的过道拉下行李,席地而坐。
这是一个只有一层舱的小客船,船舱的正中只有并列六排长木椅。有些木椅的油漆已经磨掉,露出白点点来,墙壁绿色的油漆,看的出来,经年累月,好多地方油漆剥落,现出白点点,像梅花鹿似的,木地板倒是铺的平整,但人们丢弃的果皮纸屑到处都是,似乎没有人收拾过。椅子上人坐的挤挤的,大点的行李只能放在座位底下,坐在边上的人只能搭进半个屁股,把一只脚踩在过道上。过道上也站了不少的人,不能席地而坐的,只能在后面墙壁靠墙站着。不断有人到外面甲板上去,又有人从甲板上进里面来。
舱里很嘈杂,行李搬来挪去,空气沉闷,有个高嗓门大喊着:“闷死了,开船,还不开船?”
候船舱的门哐的一声关上,那些没有赶的上船的人,只好懊恼地打道回府。
客船里一个身穿旧的,不太干净的兰茄克工作服,臂缠红袖章的船上工作人员,手拿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喇叭,带着嘶哑的嗓音,从舱里喊到甲板上:“晚汇报啦,晚汇报啦”,这里要向读者介绍一下,这“晚汇报”是文化大革命开展一年多之后,不知从哪里时兴起来的一种像教堂里那样的仪式。即在一天里工作或生活开始的时候,先要向最高领袖宣告请示,这叫“早请示”,而到了晚上,要把一天里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向伟大领袖汇报,这两种仪式简称为“早请示,晚汇报”,这样的仪式很快在各地流行起来,好多地方还要加上跳“忠字舞”,表达对最高领袖的一片忠诚,这船上的人也是不敢怠慢的,唯恐造反派们说他们不革命,开不了船,越时髦才越革命。听到喇叭喊声之后,全船的人都拥到舱里来,好些人把红色的塑料语录本拿到手里,全都挤挤挨挨地站立着,船上的一个人,估摸着是船长,手拿红本本站到前面,对着墙壁上贴着的领袖半身画像,带领大家汇报。汇报的内容是很公式化的,开始便是: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其余的人就跟着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其次便是: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林副统帅何许人也?就是林彪副统摔(作者写了个错别字,作者的文化被文化革命革去了许多,常写错别字,请读者原谅),其余人跟着:“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下来就是跳“忠”字舞,一边舞,一边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支歌,那个可能是船长的人不知跳舞为何物,动作起来,就像是师公送鬼似的,这就是人们所见到的“晚汇报”情形。
“晚汇报”之后,船长回到船头去,那个带红袖章的船工,用一根竹篙把船撑离码头,就要开船了。随着三声铃响,马达哒哒哒哒地发动起来,轮船后舵翻滚着江水,缓缓地向南驶去。
是年五月份,在文化革命的革命造反进行中,长山市的红卫兵造反夺权的两大派系当中,都争着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指责对方是保皇派,矛盾越闹越大,恩怨越积越深,以至依附于各派的工人,学生,居民也都卷入其中,纷争不休,这种风潮波及到各个阶层,各个方面,各个角落,波及到各家各户,甚至弄的父子反目,夫妻成仇。这时候,据说是北京派来的一位文革特派员,是员女干将,对红卫兵发出一道密旨:“要文攻武斗嘛”,金口一开,全城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汤,翻滚起来,两派之间,先是徒手打斗,进而棍棒相向,再后是用抢来的枪炮,进行真枪实弹的,你死我活的枪战。这就是有名的长山市大规模武斗事件。这场武斗,把人们拖入灾难的深渊,这是一代人生生世世都难以忘怀的,谢天又谢地,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站出来发声,他命令省军区的黎军长把军队开出去,才把这场武斗制止下来,才把文化革命的混乱局面扭转过来,才使长山市获得喘息和安定的机会。之后,也赢得了省革命委员会的成立。社会秩序还很不稳定,还要相当多的地方在闹派性。黎军长担任省革委会主任,革委会成立之初,千头万绪的工作一时还很难顺利展开,黎军长顶住压力,阻碍交通运输,往南的火车在红沙河站的两头被堵着,黎军长顶住压力,大力整治无政府状态,恢复社会秩序,收缴被抢的枪支弹药,清查乘武斗之机搞打砸抢的分子,宣布学生一律回校复课,把已经延误了的高校毕业生分配出去,根据有关指示,把他们下放到农村,基层,偏远贫穷的地区去,这客船上,就有着分配到红沙河地区去的毕业生。
在船舱后边靠墙壁边站着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就是这次毕业分配去红沙河地区的大学生。靠东的那个一只脚弯曲站着的就是曾科林,他个子较高,粗黑的头发,长方脸,圆润的前额,弯弯的眉毛,大眼睛,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样子长的很清秀,着兰色的青年装,显出书生气来,长山大学历史系毕业生。他右边的一个,中等个头,圆脸,头发朝后梳着,眼睛很亮,一眨一眨的,眉毛一挑一挑的,显得很灵泛,嘴唇很薄,着一件褪了色的兰色布扣子衬衣和同样褪了色的兰色长裤,他反展着手靠墙站着,身前放着他的行李:一个捆扎着纸桶桶盛放着被子和衣服,另一个不太大的纸盒装着满满的书籍,还有一个网袋兜着马列毛选和红本子白壳子的语录本之类的政治资料,一看就知道他是学政治的,名叫徐富伯,也是长山大学的,挨着他右边的,是中文系的,叫王志成,戴着普通的黑边眼镜,镜框把眉毛遮了一半,身体较瘦,他一直站着,脚下是一口旧木箱子,和一个用旧报纸捆扎的铺盖卷。也许是站的久了,他现在把木箱子打倒,推一推眼镜,在木箱上坐了下来,靠边的那个,是长山农学院的毕业生,吴国文,脸和皮肤比较黑糙,厚厚的嘴唇,脸上现着憨厚的微笑,行李很简单,用席子卷起来包裹着的被褥和一个装日常用品的提包。曾科林的行李和隋凤桃的放在一起,隋凤桃在前面的木椅子上坐着。他们没有约定一起搭船,只因他们来自同一地区,在校的时候都互相很熟悉,这次毕业分配的政策,是全部回原籍地工作,又在同一天发下派遣单,谁都想早一天走,这样,他们就在候船的舱里相遇了。问候寒暄的话已经在候船舱里互相领受了,所以没有多少交流的话,加之文化革命造成的气候,大家说话都习惯于谨慎,机械,局促,看得出,他们都现出木然的表情来。
“科林”,前面第三排座位上,站起来一个瓜子脸姑娘,说话声音清脆宏亮,她就是隋凤桃,长山医学院的,她向他们四个走过来,对曾科林说“你去照看一下行李,我到外面透透风”,曾科林看看其他三人。船舱里本来就闷热,刚才跳“忠”字舞,一阵燥动,使得空气更加沉重起来,人们就像泡在蒸笼里一样,确实异常难受,许多人出到甲板上去解凉,看一看两岸的风景,他就对他们提议说:“我们也到外面去坐吧。”其余三人同意,就各自带上行李去外面,曾科林对隋风桃说:“我们的行李放那儿,不碍事的,走吧。”
五个人来到甲板上,在船舱背面墙边,各自垫上自已的行李坐了,隋凤桃返拿了一条小席子来,与曾科林挨着坐下。外面凉爽多了。
徐富伯开起玩笑来:“凤桃,你与老同学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他说的老同学当然是指曾科林了。
“早着呢,八字还没有一撇”。隋凤桃誉道。
曾科林腼腆地不好意思笑笑。
大家说笑了一阵,心情也轻松来。话题扯到议论起早请示,晚汇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