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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在轮船上
    眼镜先生王志成推了推眼镜,说“我真不明白搞早请示、晚汇报有什么意思,喊万寿无疆和过去封建社会皇帝上朝,臣民三呼万岁一样了。而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二者是同一个朝拜仪式,只不过一个是封建社会的,一个是现代社会的,这明显是偷换概念。”

    曾科林原本就对这几句口号看不过去,想着已经离开学校,在这里又都是同乡和同学会在一起,说话就可开放一些。他也发表议论说:“这文化大革命搞的一年多,把党政、军各级领导人从上到下都打下去了,把伟大领袖架空,到时候,那个副统摔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历史上有着许多这样的事例。往往爬得高的人,摔得就越重,那个林副统帅,不会成林副统摔,我就不姓曾!此刻的曾科林把积在心里的话,像倒苦水似的一股脑儿倾泄在甲板上,觉得很痛快、很舒坦、很自在。

    在曾科林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时,王志成有时点点头,有时双手会抱着膝盖静听着;吴国文听着听着就皱起眉头看着他,徐富伯听完后则说:“你是说。”嘴角边露出不易觉察的暗笑,眼睛转向西边,看着远山。隋凤桃止住他,“别说得那么悲观,心情不好。”

    “是呀,是呀”徐富伯马上接茬:“有毛主席健在,他还只是个副统帅。”他拍拍曾科林的肩膀,“还是说点别的事吧,科林,他亲切地叫着曾科林的名,你也是红河地区的,你知道那里文化革命搞得怎么样”。他是学政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回去过,寒暑假都是在学校里过的,只前年国庆节回去过,我父亲去世。”他又补充几句:“我估摸着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不是红沙河火车站两头的火车叫造反的农民给堵了嘛。”

    “哎,”徐富伯叹息一声,“我也想这文化革命到底怎么收场。”

    听到徐富伯这最后句话,一直没有搭讪的吴国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我看那里也在遭劫。”

    王志成接着话说:“简直是一场大**、大洗劫,打、砸、抢,把工厂、学校打劫得破破烂烂的,比日本鬼子打进来,火烧长山市那情形还要惨,再怎么也不能那样做。”他又不无椰揄地对吴国文说,“你那个农学院也倒霉,”农学院办在城里,不是见鬼吗?“一句话就把你们学校的人统统赶到乡下去,学校的门都关了”。

    “学校门关了,因祸得福,打砸抢分子没有来光顾。复课闹革命,我们的人又都回来了。”吴国文反击他,高兴地,又坐下来。

    同学们说到打砸抢的事,徐富伯心里“格”登一下,但他没有显出惊慌来。

    见徐富伯没有说话,大家也不想再说下去,沉默,好长时间的沉默。

    坐久了,累人,甲板又有点燥热起来,空气死了。

    吴国文看着曾科林,昧笑着,他跟曾科林很熟,文革前,曾科林几次到他学校去过,他也去过曾科林那里,他推推曾科林:“博士”他知道曾科林雅号“博士”,当然指他知识面较为渊博说话遣词也很风趣,“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大家都望着曾科林。

    徐富伯附和着:“是呀,老同学,来一个。”

    隋凤桃挪动身子,对曾科林说:“讲一个吧,大伙都有点倦意,该放松一下,我都快要打瞌睡了。”

    曾科林撩了一下头,“好吧,我讲一个。”

    “大串联的时候,我在火车上,听人讲着这样一件事,一个红卫兵的头头,带了一帮人,来到动物园造反。他们抓了一对鹦鹉来审问,批斗。原因是他们掌握了鹦鹉的材料;它们常常对游客说:“同志你好,吃了饭没有?”曾科林模仿鹦鹉的声音说两遍。

    “究其罪名有三:一是靡靡之音,嗲声嗲气的,资产阶级情调;二是阶级立场不稳,是非不分,对任何人都称:“同志”,这要追查它祖宗三代,看是什么出身,还要追查它的后台,是谁指使它这么叫的,后台当然是动物园园长,当权派,但园长早就被打倒,靠边站了,那就追查饲养员,总是他培训出来的。吓得饲养员躲了起来,接连几天不见影;三是不劳而获,自已不劳动,还要人喂它,吃人民的血汗。七斗八斗,游人们看着它们被斗得死去活来。”

    本来这故事到此为止,犹嫌不足,曾科林又把他自编的一个加了进去。

    后来,有一个红卫兵给头头献计,这动物园牛鬼坨神颇多,老虎便是其中之一,要把老虎统统的抓起业。第一,根据“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原理,老虎和帝国主义反动派是一丘之貉,是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第二,根据“蚤无公(没有蚤婆),虾无婆(只有虾公),虎无大小堪称老”的座语,老虎任何时候都揹着个“老”字,“老子天下第一”,无法无天,狂妄至极。足可以把它们抓来游斗。头头一想,有根有据,罪名成立,把老虎定为阶级敌人,但是他犯低估,怎么去抓得老虎来呢?这里的可是货真阶实的活老虎常言道:“老虎屁股摸不得”,连屁股都摸不得,还敢去抓它么?头头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怵。于是他边走边对他的随从说:“这回算了,留着它们当反面教材。”

    听讲故事,同学们早笑得前仰后合,连在他们的旁边来凑热闹的乘客也跟着笑了。

    徐富伯拍着手掌,“好,好”。

    隋凤桃笑着在曾科林肩膀捣了一拳,“尽扯淡”。

    大家倦意顷消。

    船已进入河中间航道,这是一艘老式柴油轮机船,又是行的上水道,柴油机的马达像是拉着破车的老牛,喘着粗气的吼着,烟囱卜气卜气地喷着黑烟,尔后黑烟又变成白雾,在水上飘忽,船舵后翻着水浪,两边不时有水溅到船帮子上,流到甲板上来。

    曾科林心情沉重,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的铁栏杆边,反手靠在栏杆上,有点微风,他浓黑的头发经风吹得像一面旗。晚霞照射着,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眉心问三条竖纹,这是他养成思考问题习惯而成的。

    天空阴晦了,秋风夹着细雨吹到脸上,凉溲溲的,他打了个寒颤,望着西边的长山秋山山林下的校园,望着山林中高大稠密的枫树林,这枫树每到秋天,树叶就变成紫红的颜色,树林间很幽静,他常在课余时间到树林子里去看书学习,一坐就是半天。饿了,吃着从食堂里带来的馒头面包;渴了,喝山上的泉水;累了,放下书本,在林间散散步,欣赏山上的风景。在这里,他通读了系主任马步高教授指点他读的中国近代史,现代史的各类书籍,钻研着海志强教授辅导他的政治经济学讲义,还自学了一门特殊的外语—世界语“爱斯不难读”“Esperente”他成了两史系的成绩优秀学生,成了马系主任最器重的人,成了海志强教授的在国内开山弟子,成为同伴的求学上进的偶像,他非常感谢长山这块山地,非常感谢长山的这片枫林,长山山地就像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初产母亲,把她充盈的乳汁无私地奉献给了她的第一个产儿,使他得天独厚地发育长大,羽翼渐丰。山脚下,那一排排红砖青瓦的高大楼房,掩荫在树林子里,里面有着宽敞的,拥有阶梯坐椅的教学楼,有基书百卷的图书馆,有设备齐全的体育馆,有包括足球场在内的大操场,有四季散发着清香的花园苗圃,这就是长山大学校园。曾科林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学习和生活了四年多,整整四年多的时间,文化大革命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把曾科林和他的伙伴们,卷入到惊涛骇浪中,被搞得昏头转向,停课、游行、造反、串联,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弄明白,只是违心地跟着北京来的红卫兵,人云亦云,孔趋亦趋,叫喊着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打倒马步高,打倒海志强,这些口号,曾科林也跟着喊,但心里很痛苦,不喊不行呀,曾科林他自已都险此被别人揪出来作为“孝子贤孙”参加陪斗呢,叫他哭亦乎,笑亦乎?

    离校前一天,曾科林去到山上,看到的是山林树枝低垂,通往山上的电线杆上的路灯的荷叶罩被手枪子弹打得七孔八穿,各个大学的门窗被打得破破碎碎,心里像蜂蜇一样的难受,他想去看望马步高和海志强二位教授,临行前跟他们道个别,却被告知二位教授早已民被发配到庙高五七干校劳动去了。他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现在,曾科林正独自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山的那片枫树林,树叶已不见往时的紫红的颜色,倒像是被燃烧过的纸屑,灰灰的散落在各处,再看那令人留连的美丽的校园,看上去像是低矮了,萎缩了,像是躲着怕见人似的,山林和校园,变得迷茫而陌生。

    曾科林低着头,回望着河对过的长山城。那里被浓重的雾霾笼罩着,只有些稀疏的灯光在雾霾里挣扎。历史知识告诉他,长山是个英雄的,光荣的城市,长山的春天是美丽的,他在这个春天般的大都市的怀抱求学和生活,觉得很温暖,很幸福、很自豪。他曾把自已的感受写出一篇散文“英雄长山春常在”,发表在省级报纸“长山晨报”上,赢得很多同学争相传着,走在路上人们看见他,投来欣羡的目光,他得到许多赞赏。如今,他就要离开这人城市了,他多么想再好好地看它一眼,城市却缓缓地向后退去,露出可怕的黑影来“长山啊长山!”

    “科林”,隋凤桃把他从沉思中叫醒回来,“外面风凉,进舱里坐吧”,不知什么时候,同伴们都回舱里,他只好服从地走进船舱。

    “凤桃,才出校门,就把我老同学严加管束起来”。徐富伯笑道。

    隋凤桃拉着曾科林手,对徐富伯嗔笑着,进到坐位上去。

    夜幕降临了,船在船舱的灯光照射下泠着黄色的光的水面上匀速前行着,乘客们有的伏在前一排椅背上打瞌睡,有的互相依靠着打盹,有的坐在地板上把埋在屈膝的两腿里,只有少数人在轻声交谈,没有了嘈杂声,。曾科林还没有睡意,他看着四周,发现舱后的墙角边蹲着两个人,一个是粗短的花白头发,右铜色圆脸,穿着家织布衬衣的农民模样的人,约摸五十多岁年纪,他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凭眼力判断,他像个农民但不是农民,很可能是个干部。在他身旁的那个青年,平头,穿反领的鱼白色的确凉衬衣,肩上揹着黄色的军用挎包,挎包搭在腿上,上面有个红五星,这是文化革命时兴过一段时间的那种行装,两人不时低声交谈着,那青年时而警望着舱里的人。

    “我想休息了,科林你也打个盹吧,”隋凤桃说着就伏在曾科林肩上,曾科林便伏到前一排的椅背上,昏昏欲睡。

    船舱里只留下正厅中的一盏25瓦的灯,其它灯都熄了,这是催促乘客休息入睡的信号。

    船在里暗中行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