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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泣血谁怜瀛台路(5)
    八月初三夜,北国的天气还是有点闷热,袁世凯一连两日被光绪的召见两次,受宠若惊,正沾沾自喜时,忽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来电说英舰出没,其意不明,催他速返天津布防。

    军情紧急,不敢耽误,晚饭后他就回内室,秉烛拟疏向皇上请训,以便早日返回营地,刚研墨提笔,便听到外面有吵嚷声,一会儿,卫士持名片入来禀报,称军机处谭大人有紧要公事求见。

    未经同意,硬闯入客堂,高天雕持枪顶着他的太阳穴,逼其退出。

    袁世凯一看名片,知是谭嗣同,自忖他突然夜访,或有事切磋,便停笔而出,叱退高天雕等人,请入内室,屏去仆从,彼此寒喧几句就切入主题。

    “袁大人驻守朝鲜十二年,一人敌一国,大败倭人,屡立奇功,我等景仰已久矣,今得以谋面,观袁大人生得虎头豹眼,不怒自威,果然有出将入相之姿,真羡煞我也。”

    谭嗣同生得浓眉俊目,闪闪如电,着武士装,素喜结交英雄豪杰,如大刀王五、唐才常、毕永年等,因为人豪爽,侠义,故有“剑胆琴心”的雅号。

    这次受命夜闯帅门,面无惧色,确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袁世凯视之,不由暗里喝釆,道:“袁某乃一介莽夫,教大人见笑了,但不知大人夜访寒舍,有何赐教?”

    谭嗣同不答,反问道:“袁大人是否初五面君请训?”

    “正是,闻英舰游弋海上,拟具折明日请训,即回津。”袁世凯应道。

    “外侮不足忧,大可忧者是内患。”谭嗣同道。

    袁世凯不解,忙问其故?谭嗣同接着道:“袁大人这次入京,被皇上擢升为侍郎,必感于皇恩浩荡。图报之心,臣子之道,今皇上有大难,唯有袁大人才能救驾解危。”

    袁世凯一听大惊,急问道:“袁某世受国恩,本应力图报效,况今又受不次之赏,敢不肝脑涂地,图报隆恩?只是袁某不明,皇上难在何处?”

    谭嗣同叹了一口气,道:“荣禄这狗奴才向太后献策,将废立弑君,袁大人知之否?”

    “袁某在天津时经常和荣相晤谈,察其词意,颇有忠义,毫无此项意思,必系谣言,断不足信。”袁世凯摇头不信,为荣禄辩白。

    “袁大人乃磊落君子,自然不晓得此人极其狡诈,他外表似善,心内甚多猜忌,袁大人勤于练兵,劳苦功高,中外钦佩,然去年仅升一阶,这一窝囊,实是荣禄压制的结果,曾经康有为先生向皇上上本保荐袁大人,皇上说,荣禄常在太后面前谗言,谓袁世凯跋扈骄横,不可重用。

    此言知之者亦甚众,之前我也多次力保袁大人,均为荣禄所阻,此次得以擢升,皆康先生等人费了很大力气,袁大人若是真心营救皇上,我倒有一策献上。”

    谭嗣同说罢,取出一草稿,如名片式,写着:

    “荣禄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皇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禄,出朱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世凯代为直督,传谕僚属,张挂告示,布告荣禄大逆罪状,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部兵马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人事可定,如不听臣策,即死在皇上面前。”

    此稿很明显,谭嗣同已作好了向光绪死谏的准备,袁世凯读之暗暗吃惊,半晌才问:“围颐和园意欲何为?”谭嗣同直言不讳,道:“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此事由我等行之,袁大人不必多问。”

    袁世凯此时方晓得谭嗣同等人欲挺而走险,劫杀太后,惊愕之余,语带规劝又含推辞之意地道:

    “皇太后听政三十余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之部下,常以忠义为训戒,如令其犯上作乱,必不可行。”

    谭嗣同见袁世凯面有怯色,怒道:“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多人,不日即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袁大人只须诛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则可,若不允此策,我愿自刎于此,以谢皇上知遇之恩,若同意举事,今晚必须定议,我即入宫请旨办理。”

    袁世凯见他以死要挟,忙正色道:“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皇上亦未必允准也。”

    谭嗣同满是自信,道:“我有挟制之法,必不能不准,初五日定有朱谕一道,面交袁大人。”

    袁世凯见谭嗣同步步进逼,类似疯狂,可他为天子近臣,又未知这趟水有多浑有多深,不好明里拒绝,变脸发作,只得设词推宕,道:

    “天津为各国聚处之地,若忽杀总督,中外官民,必将大讧,国势即将瓜分。且北洋有宋、董、聂各军四五万人,淮泗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内旗兵亦不下数万;本军只七千人,出兵至多不过六千,如何能办此事?恐在外一动兵,而京内必即设防,皇上已先危。”

    谭嗣同道:“袁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俟动兵时,即分给诸军朱谕,并照会各国,谁敢乱动?”

    “本军粮械子弹,均在津营内,存者极少,必须先将粮弹领运足用,方可用兵。”袁世凯敷衍道。

    谭嗣同见袁世凯应喏,脸露喜色,道:“可请皇上先将朱谕交给存收,俟布置妥当,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动手。”

    “我万不敢惜死,恐或泄露,必将累及皇上,臣子死有余辜,一经纸笔,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朱谕。你先回,容我熟虑,布置半月二十日,方可复告你如何起事。”袁世凯惊慌失措,推辞道。

    “皇上催意甚急,我有朱谕在手,须有个商议,方可复命。”

    谭嗣同说罢,出示光绪密诏,袁世凯读之,见字甚工,亦仿佛是皇上口气,然是墨笔所写,并不是朱谕。不禁起疑,问道:

    “此非朱谕,且无诛杀荣相兵围颐和园之说。”

    谭嗣同忙解释道:“朱谕存于林旭之手,此为杨锐抄给我看的,确有此朱谕,三日前皇上交他带出,然林旭等极为可恶,不面交于我,几误大事。谕内另议良法之内容,即有诛杀荣禄兵围颐和园的旨意。”

    袁世凯明知他是在说谎,也不想揭穿,虚与委蛇,道:“青天在上,袁某断不敢辜负天恩,但恐累及皇上,必须妥筹详商,以期万全。我无此胆量,决不敢造次为天下罪人。”

    谭嗣同见袁世凯含糊其词,怕其变卦,再三催促袁世凯当场表态起兵事,以待入奏。

    袁世凯见他声色俱厉,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知道今晚不诺其言必不肯去,闹不好恐激他变,只得捺住性子,周旋道:

    “九月皇上即将巡幸天津,待至那时,军队云集,只要皇上当场下旨,谁敢不遵?又何事不成?”

    谭嗣同语气也软下来,叹道:“等不到九月即将废弑,势甚迫急。”

    袁世凯宽慰他道:“袁某既有皇上巡幸之命,必不至遽有意外,须至下月方可谋事。”

    谭嗣同问道:“如九月不出巡幸,将奈之何?”

    袁世凯拍着胸脯,应道:“巡幸乃大事,现已预备妥当,计费数十万金,回去袁某恳请荣相力求太后出巡,保证中途不会变卦,此事包在我身上,你可放心。”

    话说到此,谭嗣同也显得无奈地道:“报君知遇之恩,救君于危难之时,有道是功高莫过于救驾,望袁大人把握时机,毋容错过。如贪图富贵,告变封侯,害及天子,亦在袁大人之手,一念之间,何去何从?望袁大人凭自己的良心裁决。”

    袁世凯听之,慨然道:“你以为我是何人?袁某三世受国之隆恩,断不至于丧心病狂,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死生以之。”

    谭嗣同闻言,起身作揖,赞道:“袁门世代忠良,精心报国,实在是我等楷模,若得袁大人提兵杀贼,大事济矣。”

    “咱俩素不相识,你夤夜突来,我随带员弁或有荣禄等人耳目,必生疑心,谓我们有密谋,若机密泄露,岂不是坏了大事?因为你是皇上近臣,后党暗里必注意你的形踪,所以,你回去后诈病多日,不可入宫私见皇上,亦不可再来议事。”

    “袁大人不愧是掌兵的,顾虑周全,谭某照办就是。”谭嗣同抚掌称善,

    “太后和皇上情同母子,何故失和?”袁世凯又试探地问道。

    “因变法皇上罢去礼部六卿,这群狗贼如丧考妣,每日环泣于太后面前,纷进谗言危词,挑拨离间。更可恶的是,怀塔布、立山、杨崇伊等奸佞,多次潜往天津,和荣禄密谋废立皇上,故帝后势如水火。”谭嗣同道出个中详情。

    “为何不请奏皇上,将变法实情告于太后,并事事请示?或将六卿官复原职,以冰释前嫌,袁某认为变法固是大势所趋,宜顾舆情,不可操之过急,或缓办,或停办,何必剑拔弩张,拼个你死我活的?”

    袁世凯双眉一拧,似是质问,谭嗣同不以为然,道:“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须将一群老朽,全行杀去,始可办事。”

    袁世凯见他语气激昂,神情有异,生怕有变,不想再纠缠下去,遂籍口拟写奏折,劝他暂且回府。

    谭嗣同也知夜已深,不宜久留,便说些客气话,自个儿去了。

    待他离开,沈玉英、高天雕等从里室出来,心有余悸地道:“此人来势汹汹,怕来者不善,我等潜伏已久,以防万一。”

    “无妨,他毕竟是四品官员,谅他不敢加害于我,只是今晚谈话,事关身家性命,切莫外泄。”袁世凯虎目射出寒光,叮嘱道,众人寒噤如蝉,应诺而退。

    “此事干系重大,夫君如何应对?”沈玉英担忧地问。

    “为夫也是觉得进退两难,不奉诏是欺君逆旨,若提兵软禁太后,是助君为不孝,逮捕荣相,是以怨报德,扪心自问,为夫曾遭奸人进谗弹劾,假如没有荣相特保,安有今日之势位?皇上若派他人杀之囚之,也就罢了,由我督兵捕之,天理人情均嫌不合。”

    袁世凯顿觉全身乏力,坐在椅上唉声叹气,沈玉英移步上前,一边为他按摩解乏一边柔声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妾身细听此人之言,破绽诸多,自思皇上既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又不敢挽留自己的恩师,如此懦弱无能,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断然不敢私下密诏,喋血嬗变。”

    “夫人意思是有人假诏矫旨?”袁世凯打一激凌,惊问。

    “不见皇上手笔朱谕,仅凭一张字条就信之?”沈玉英加重语气,反问道。

    “当时我倒是狐疑诘问,见谭某语气坚决,料非空穴来风,又思及皇上年轻任性,一时鲁莽下密旨也说不准,若真的有密诏,那该如何是好?”

    袁世凯仿佛是掉在寒凝的地窖里,全身散发着冷气。

    “要不和帐下谋士商榷一下?”沈玉英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也有可能,一时没有了主见,建议道。

    “不可,此事凶险异常,不宜教外人知道,且容我想一想。”袁世凯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这一夜,袁世凯辗转反侧,反复筹思,如痴似病,直至天明,决意悄然提兵入京,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