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貌要娜叶穿上鞋跳，要不会冻伤脚的，曹仁也劝穿上鞋跳，李貌不会怪她的，娜叶坚定地说：“我会怪我自己。”说完再一次望着李貌说：“李貌，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能在高原为我的兄弟跳一次舞。”

    李貌还想说什么，众人也想再劝娜叶，肖沐天拦住众人，如果李貌不让娜叶光脚跳，她说光脚站一晚上的。李貌的眼眶湿润了，被古蒙儿拉回观众席坐下，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娜叶身上，他突然摆脱古蒙儿，再次站起，脱下身上的大衣，走上前，把大衣放在地上，低着头一点一点地铺大衣。

    李貌的作法让众人震惊，娜叶去阻止李貌，李貌固执地把娜叶的手一次次拿开。

    众人愣在那里，肖沐天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大衣，郝大地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大衣，几个兵纷纷把大衣脱下来，连王干事都脱下了大衣。

    一件件大衣铺在地上，铺成一个大衣的舞台，一颗泪水滴落在大衣上，然后是另一颗，泪水迷离的娜叶捧起李貌的脸，李貌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杨扬的笛声响了，悠然悦耳，然后是肖沐天的胡琴，肖沐天的胡琴拉得如露滴叶，如鸟穿林，一笛一琴，营造出南方如海的竹林气氛。

    一双赤脚踏上云朵似的大衣，美丽的娜叶翩然起舞，她的舞姿十分优美，而且她是那么地动情，那么地忘我。

    赤脚在大衣上旋转，跳跃，泪水顺着娜叶美丽的脸庞流淌下来，李貌目不转睛地看着大衣舞台上的娜叶，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淌下来，古蒙儿在流泪，曹仁，王干事，几个兵都在流泪。

    月亮很亮，静静地悬挂在天空，注视着高原上的眼泪。

    最后一个节目，女声独唱，表演者，鸟儿的天使，蒙儿姐姐。

    古蒙儿在掌声中走上台，她脸上还挂着尚未消退的泪痕，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很激动，非常激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李貌刚才往地上铺大衣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另一个弟弟，我想到了朗措，也许我这么说你们不明白，我还是要说，我很幸运我能站在这里，我为大家唱一首歌，你们熟悉这首歌，我替朗措唱……”

    古蒙儿一开口，兄弟班成员们的眼眶就再一次湿润了。

    那是朗措的歌：

    ——请到寺庙南边来跳舞，

    唱着欢乐歌曲来跳舞；

    敬请父亲大人来跳舞，

    ……

    歌声在寂静的山沟里回荡，我们好像又听见了朗措的开朗的歌声，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应和着古蒙儿。

    4

    联欢会结束后，肖沐天和古蒙儿坐在木桥上，桥下的山涧在夜晚发出叮咚的流水声。

    古蒙儿和肖沐天在交谈，古蒙儿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肖沐天一路上那么在意和他同行的人，为什么他会对她发火，对大地发火，对曹医生发火，他真的害怕失去他们。

    所有的人都会失去，只有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它们会永远留下来，不会失去。害怕不是什么坏事，只有懂得害怕的人才知道敬畏，只有敬畏者才知道生命是宝贵的，不能轻易伤害它。肖沐天如此理解他的生命和生命中经历的一切。

    古蒙儿误入高原后，短暂的几天时间内，她发现她也怕失去，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可她知道，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它们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没有看到的地方，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

    郝大地从宿舍里出来，轻轻掩上门，朝值班室走去，他还是想打电话。

    古蒙儿在郝大地想打电话的时候，和肖沐天又谈到了他，郝大地给她说，要是早几年，他能做一个内地人，现在不行了，他已经不适应内地生活了。

    肖沐天告诉古蒙儿，郝大地没有对她说实话，大地有能力，要想调回广州，他早调回去了，而且会干得很不错。郝大地和他不一样，他热爱西藏，是真热爱，他不会离开这里，永远也不会，这也是他反对郝大地和肖沐云恋爱的真正理由。沐云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在高原上生活。大地爱沐云，可他更爱西藏，他会深深陷进两难选择中，不知选择谁好，他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不再是他自己。

    古蒙儿不解地问肖沐天：“哪怕爱是绝望的，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如果两个人注定要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再爱下去，他们都得毁掉。人不能生活在绝望里，人得生活在希望里。肖沐天也知道郝大地不会离开西藏，他喜欢仓央嘉措的诗“事上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古蒙儿和肖沐天讨论郝大地的时候，郝大地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电话机，他并没有伸手去打。

    夜在加深，古蒙儿还在和肖沐天交谈，她试图说服肖沐天离开西藏，他的亲人都牺牲在西藏，他应该回内地陪妹妹一块生活。肖沐天摇摇头，他守国土，其实就是守亲人。和一个地方的关系，是和那个地方的人的关系，如果你有太多的亲人和战友倒在什么地方，他们在那个地方离开你，那个地方就不是和你有了关系，而是你必须坚守的地方，你得在那个地方守住他们，在那个地方纪念他们，在那个地方倒下，去另一个世界里追上他们。

    山沟里安顿极了，月光照在古蒙儿脸上，有泪光在她眼里闪烁，她现在彻底明白了肖沐天。

    还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古蒙儿和肖沐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古蒙儿去别的有野鸟儿生活的地方，肖沐天也得回博古拉，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

    古蒙儿突然对肖沐天说：“如果我对你说，我不想和你分手，你会怎么回答我？”

    肖沐天摇摇头说：“我没想过。”古蒙儿要肖沐天现在想，肖沐天拒绝想，古蒙儿问他：“这是不是你不肯走近任何人，也不肯让任何人走近你的原因？”

    肖沐天没有说话，古蒙儿随着肖沐天的目光看去，雪白马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起床号吹响了，山沟里一片生机勃勃，兄弟班要上路了。休整了一天，换过干净衣裳，兄弟班的人全都精神焕发。郝大地带着几个兵从车上往下搬药品和食品，那是留给李貌的，众人向李貌告别，肖沐天上前，拥抱了李貌，李貌转向郝大地，郝大地上前拥抱了李貌，兄弟班一个个上前拥抱李貌，李貌像个木头人，任人拥抱。

    公务车开出交通站，驶过木桥，有阳光从那里露出，公务车像是从阳光中娩出，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王干事见状，想打破沉寂，可他失败了，众人都情绪沉闷，没有说话的意思，突然吴欢叫了一句：“李貌！”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吴欢趴在车后向外张望，李貌骑着阳光从交通站里冲出来，拐上木桥，李貌从一缕阳光中娩出，几个兵激动地打开两边的车窗，把身子探出车外，古蒙儿和娜叶也趴在座位上往后看，李貌贴身马背，飞奔而来，李貌很快追上了公务车，傍着车一起奔跑。

    众人向车外的李貌挥手，李貌骑着阳光奔跑，他仍然木讷着脸，不看车的方向，不看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兵们，只看着前方，好像他不是在追车，而是在追赶前方的某个东西。

    阳光撒开四蹄，它是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李貌勒住白马阳光，公务车渐渐远去，他目送着公务车消失在山沟的尽头，勒转马头往回骑。

    山沟里又安静了，只听见鸟儿的啾鸣，李貌骑了一段，下了马，牵着白马阳光往回走，他好像是在散步，好像日子又回到最初的情况，一切都没有改变，走出一段，李貌突然昂起了头，放声高歌：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一群鸟儿扑着翅膀飞起，天空中满是鸟儿。

    李貌昂着头，甩着胳膊，以状似正步的步子向前大步走去，一边大声唱着歌：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李貌不是在唱，而是在吼，挣着脖子，头仰向天空，向着无垠的天空吼。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那就是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