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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1)
    公公活着的时候,曾跟麦荞说过这样一席话,荞儿,人活世上,啥最难?家!家这个字,比山重啊……

    那天公公喝了酒,闷酒。公公不能喝酒,他心脏不好,血压高,还有前列腺炎,总之,男人能得的病他一生都得了,这就让酒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可公公偏又是那么爱酒。酒能提神啊……这是公公绝望至极时准要说的一句话。以前公公只要一动酒,第一个扑上去拦的准是麦荞,那天她没拦,她还主动为公公斟酒。

    那天下着雨。羊下城要是下雨,能把人下死。雨一下便铺天盖地,仿佛天也绝望得活不下去,非要把泪珠儿全洒给人间。

    公公媳妇坐在书房里,桌上铺着宣纸,墨砚和狼毫静静躺在桌上。这是公公的另一半,他一生可以丢弃许多,唯独丢不了的,就是这些。

    爸——麦荞唤了一声,意思是让公公少喝点,手却下意识地又为公公添了一杯。

    荞儿,这辈子爸苦,你也苦,命啊,谁让你我进了一家门。家?你知道啥叫个家么,把人拿钱绑在不想干的事上,这是工作,把人拿眼泪绑在不想过的人身上,这就是家。公公猛地灌下一口酒,不过荞儿,啥时你都要记住,家里发生的事儿,才叫事儿,家里流的眼泪,才叫眼泪。说到底,人这一辈子,难的是家事,死命奔的也是家事。家事……荞儿啊,家事……

    公公醉得说不下去了,其实麦荞知道,比酒更醉的是公公肚里的家事。

    路宽并不是公公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这一点,路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公公没跟他说,婆婆当然更不会说,麦荞答应过公公,无论到啥时候,都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

    路宽是婆婆捡来的,哪儿捡的,婆婆不说,公公也不知道。婆婆不能生养,又怕公公嫌她,就捡了一个。她当然不知道,公公压根就不会拿这事嫌她,公公嫌她的地方太多,独独不嫌这个。

    其实是不是捡来的,对麦荞毫无意义,她嫁的是路宽,路宽这个人存在着,她的家也就存在着。可现在,这个家遇到了麻烦,大麻烦。

    麦荞真正爆发,是在第二天早上。那晚她一头栽床上,就跟失去了知觉似的,浑然无觉就给睡着了。第二天一醒,首先刺痛她眼的便是水珠儿。水珠儿大约晚上讨了没趣,一大早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那套开胸很低的时装裙,两只勃勃欲出的nai子很是张扬地跳来跳去。腿上没穿丝袜,脚竟赤裸着。不可否认,水珠儿的脚很美,有时竟能引得麦荞浮想联翩。记得水珠儿刚来时,有次麦荞还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脚,紧着呼吸说,这哪是脚呀,分明是……麦荞没说完,她的气有点短,胸有点闷,不得不退到屋里,将赤着双足的水珠儿丢弃到沙发上。可是今儿个,那双脚便没有了一点儿性感,它近乎恶毒地裸着,让麦荞对自个更加充满了仇恨。水珠儿哼着流行歌曲穿梭在厨房和客厅时,麦荞忽然爆出一声,你走,现在就走!

    接着是婆婆。婆婆何香茗也是一夜没睡,睡不着。不是麦荞深更半夜跑来捉奷弄得她睡不着,其实她压根就没把麦荞放眼里,捉奷,巴不得你捉呢,捉到能咋,有本事你就离!她是让儿子的呼吸弄得睡不着。儿子放着自个的卧室不睡,偏要跟她挤一张床,这事令她心血沸腾,心跳得没法平静。儿子路宽从捡到那天起,就跟她睡一张床,她太熟悉儿子的气息了。儿子打个鼾咬个牙放个屁说句梦话都能让她彻夜地心潮澎湃,久久地坐床上,望着睡熟的儿子,她兴奋,激动,早把自个的瞌睡给望了。可忽然有一天,这种感觉变了。儿子仿佛不是她捡来时的那儿子,不是钻她怀里淘气地哄她奶的儿子。她眼里的儿子忽然成熟起来,变得有模有样,有棱有角,而且……何香茗脸红了一下,又红了一下,然后,就死活睡不着了。

    长时间来,何香茗喜欢儿子身上的气味,又惧怕儿子身上的气味,这种惧怕毫没来由,却又禁不住让她脸红。在跟丈夫生气的日子里,儿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的思念。她在这种折磨人的困惑里挣扎着,并把相同的折磨赠给另一个女人——儿子的妻子麦荞。可她还是不满足,特别是丈夫死后,空前的孤独袭击得她失神落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留在这世上等谁。只要儿子跟麦荞稍稍好一点,只要儿子流露出一丝儿对妻子的爱意,她就要愤怒,就要裂开。她宁可让儿子对水珠儿好,也不允许儿子对麦荞施舍半点的恩爱。还好,儿子眼里始终是有她的,这不,讨厌的麦荞走了,离家了,他不去找,而是过来陪她。何香茗感动,真的很感动。望着熟睡的儿子,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何香茗呆呆地望了一夜儿子,天亮时分,儿子要醒了,她才惶惶地钻进自己被窝,佯装入睡。

    何香茗正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她从不认为自己胖,满世界的女人让肥胖弄得恐慌不安找不到自己时,她会对住镜子发出会心的笑,因为没有生养,她的身材保持得好极了,完全可以跟电视上的模特相媲美。胸还是那么坚挺,饱满得令她一捧住就不想放下。腰还是那么孱细,腹部一点坠肉也没,双腿笔直而充满弹性,一指头摁下去,那儿的肌肉准会把手指弹回来。如果不是脸上的皱纹,何香茗完全可以不把自己划在老人堆哩。

    老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想到这一层,何香茗的脸暗下来,心也跟着一片灰,她整整衣衫,就是那套红艳艳的时装,正准备出门,就听麦家的冲水珠儿吼。

    何香茗扑出来,一点不在乎麦荞脸上是愤还是怒,她用一种近乎淑女的声音问,你在说谁?

    麦荞正在气头上,说不清生谁的气,这个早晨她可能望谁都不顺眼。听见婆婆的话,她的眼斜了一下,就望见那一身红。不知为什么,麦荞这辈子最见不得红,她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衣裤都没有红色,她憎恨这个颜色,更憎恨穿了这个颜色到她面前显摆的女人。她突地掉头,面对住一脸温怒的婆婆,我在说你,听见没,何家的,说你!

    何香茗惊了。本来她是想替水珠儿出口气,自打水珠儿来,麦家的脸色就没好过,好像死了爹娘一样,整天垂着个脸。她知道麦家的烦她,更烦水珠儿,可儿子是我何香茗的,他住哪我住哪,就是不分开!何香茗打定主意要跟麦家的熬下去。可她万万没想到,麦家的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你……何香茗的身子剧烈抽搐着,手抖得一塌糊涂。半天后,她挤出一句话,麦家的,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滚!麦荞完全疯了,一个人疯起来竟是这么容易。婆婆面前装了十六年奴仆的麦荞这个早上忽然就让自己给弄疯了,她都不知道接下去说了什么,反正她的手是指着婆婆的,差点就戳到婆婆眼睛里,声音比狼嗥还厉,还嘶裂。

    我要你们滚——!最后她这么吼了一声。

    水珠儿这个早上表现得镇定极了,她像是一直在等这么一个早上,一直在等麦荞发作。还在婆婆惊诧得不知所措时,她的手指已飞快地舞在电话机上,电话里很快传来男主人路宽的声音,我在开会,有啥事回家再说。

    不——水珠儿也吼了一声。

    路宽的确在开会,他没想到景子安会这么快就把事儿反映到市长那里,市长通知他讨论麦家山煤矿的事时,他脑子里还一片乱,不是乱,是迷濛。昨晚他也没睡,所有的鼾声都是装给母亲的,他用鼾声迷惑了母亲四十多年,到最后,反把自个给迷惑得不知所云了。

    怪,真怪。一开始路宽免不了这么想,自己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怎么会迷恋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床呢?不,属于的,一开始他就睡在这床上,温暖的床,散发着母亲气息的床。那气息哺育了他,让他觉得安定、踏实,让觉得在母亲怀抱里成长是件很惬意的事,后来,后来……

    路宽使劲摔了摔头,很多时候,路宽都这样摔头。景子安不止一次劝他,你要把这个毛病改过来,不好看。市长也说,你咋老摔头啊,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就得了。可他改不了,没法改。他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摔头中摔过来的,而且还要摔下去。路宽为此痛苦,痛苦得不想活,他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潭里挣扎,挣扎到现在,他还是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