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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1)
    见到田家明,已是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生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跟路宽和麦荞开了一连串恶毒的玩笑。麦荞还好,毕竟她已打定主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从哥哥嘴里听到田家明这名字的那一刻,命运便为她洞开另一扇门,过去沉闷压抑的日子要结束了,另一种未知的日子在向她召唤,麦荞义无反顾,其实也容不得她再做什么选择。

    人一生能有几次选择?况且麦荞为某个选择已付出了十六年代价。路宽则不同,他先是雾里云里,等稍稍触摸到一丝真相后,接二连三的打击便朝他扑来。

    母亲瘫了,这一次她瘫得很彻底,再也用不着假装了。

    路宽不明白,那天水珠儿到底跟母亲说了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可能跟这个家的秘密有关。那天路宽跟麦荞进行了一场可谓尖锐彻底而又带着某种反思意味的谈话。谈话是路宽提出的,结婚十六年,路宽第一次意识到他必须重视麦荞,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妻子。妻子,路宽被这个概念狠狠咬了一口,一个男人用十六年的时间去漠视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是不是太狠毒了一点?路宽带着这种心理,将麦荞约到玫瑰酒吧。所以选择外面,路宽是想让这场谈话离家远点,那个所谓的家,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混饭混觉的地方,自己好像从未往里面注入过什么。他怕麦荞敏感,更怕自己被某个古怪的念头击碎。麦荞答应得很爽快,这是夫妻俩十六年来的第一场默契,配合得可以说是绝妙。麦荞打扮得近乎夺目,她第一次把女人性感而神秘的一面暴露在路宽面前,路宽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发现有点迟,他被某片风景迷惑着,不,简直是迷困,却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拥有另一片风景。这个时候他再次涌出一丝对母亲的恨,很短暂,却很尖利。路宽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不为所动。你很难看清麦荞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就连跟她关系最密的红梅,也常常让她的神经质弄得莫名其妙。她要正常起来,比任何一个贤妻良母都要做得出色,对丈夫体贴入微,对公婆无微不至。红梅常常提起的便是公公死后麦荞那一场哭,那可是撕心裂肺悲绝万般的一场哭啊,几乎成了羊下城孝顺媳妇的经典。可她要是发起神经,脑子里那根弦谁也摸不准。不是说她有多狠,这么些年,谁见过她狠?狠这个词离温柔娴淑的麦荞实在是太远,但她忧郁,她的忧郁里有一种彻骨的绝望,那是能把男人女人冻成冰雕的绝望。红梅怕,麦荞不要呀,你这眼神一出来,我后背都结冰了。麦荞不要呀,你这沙发上一坐就是几小时,我呼吸都艰难。红梅至今都弄不清,麦荞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段化不开的事?

    路宽被麦荞的冷漠所震,外表灿烂的麦荞突然就把冷酷的一面露给他,兴许他太急于看清这个女人,太急于把两个人的生活调整到应该有的轨道上,结果他碰了壁。路宽你啥也甭说,就这么坐一下午,也算我们没白走过这十六年。麦荞说完这句,眼里忽然有了泪,真实的泪。

    麦荞自己都想不清楚,这十六年,她拥有过怎样的生活?!

    路宽便让那泪水淹没了,他一下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些匆匆滑过的日子,苍白的日子,迷乱的日子,貌似强大辉煌的日子。可这日子,独独缺了一样东西,爱,夫妻的爱。路宽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笑了笑,她的笑有一种让路宽心碎的生动,路宽抛开那些混乱不不堪的过去,伸出手,想抓住麦荞。这一刻,抓住是他最强烈的想法。

    麦荞拒绝了路宽,十六年来,她是头一次拒绝眼前这个称为丈夫的男人,过去无论路宽要她做什么,什么时候做,她都默默地应承了。包括床上的事,路宽喜欢喝醉了酒扑上来,一扑上来便像要撕裂她,吞灭她,她都能接受,而且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让心里的声音发出来。但今天,她拒绝了路宽,尽管她已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暖,那只手的真诚。

    那天路宽终还是没把田家明这三个字问出口,问不出口啊!

    回到医院,婆婆就瘫了。护士说,隔壁房里的水珠儿扑过去,扑向病床上的何香茗,连撕带抓,还说了许多过激的话,何香茗双手奋力舞动了几下,然后腿一蹬,就成了这样。

    路宽没责备护士,甚至没容她们细说,抱起母亲,离开了医院。

    母亲这次住进的,是自己的家。路宽一打开门,就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似乎睁着眼,朝他别有用心地笑,他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很遥远,却又很亲切。路宽将母亲放到床上,然后就不可遏止地发出了悲声。

    麦荞总算没白费心思,她终于坐在了田家明对面。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比路宽小,面相却比路宽老出许多,脸上纵横交织的纹路,一下就把麦荞的目光困住了。好久,麦荞都开不了口,一肚子的话,忽然间成了家乡涝池里的雨水,让那高高堆起的土坝给挡住了。田家明的目光始终游离在麦荞之外,忽儿看着窗外的青山,忽儿又盯着酒吧屋顶只有黑夜里才能旋转起来的彩灯。田……家明……麦荞听见自己这么唤了一声,这声音跟路宽唤她的声音有点儿像,都像是发自遥远的某个日子,又像是经过了岁月久长的发酵。

    田家明点了烟,抽。烟雾迷蒙中,麦荞看到了曾经的生活。二十年前,麦家山的大学生麦荞爱上了小时一起长大的田家明,舍不得分开,却又爱得有点难。一个大雨天,在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平房里,两个被情所困的年轻人突然做了件事后让他们谁都追悔的事,他们扒了对方的衣服,躺在了烟雨迷茫的木床上,木床咯吱咯吱,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他们把一生的不安种植到对方身子里。那是麦荞临近毕业的四月,身为民办教师的田家明迟迟不能转正,这就让他们相爱的步子更加困难,不得不在某一天停下来,做为对爱情的埋葬或是见证,麦荞情愿田家明在她身体里种植下什么。可真到苦儿要生时,麦荞的不安远远大过了田家明,她曾无数次痛下决心,要听嫂嫂的话去医院,可步子总是在迈出麦家村的一刻便被那场雨水给阻止了。就这么着,她缩在嫂嫂屋里,在一场场比雨水更猛的泪水里生下了苦儿,麦家村人只知道,她的嫂嫂又生了,还是个儿子,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早已成凤的麦荞会躲在眼皮底下跟他们玩这种迷藏。

    麦荞没把这些说出来,这些事儿在她走出麦家山那一天,就让她永远地埋在了池塘里。现在麦家村的池塘早已干涸,麦荞回村子的时候,总是一眼便看见上面白泛泛的盐碱。麦荞说的是,你赔我十六年,赔我一辈子!

    赔?田家明略微有点惊讶,很快,他的目光便成了汪洋大海,早已让盐碱封得坚硬厚实的心竟也跳了几下。打拼回来的田家明当然知道麦家山女子麦荞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光彩照人的生活,一个市政府官太太,日子里流淌的蜜怕是麦家村八辈子人合起来也尝不完。

    可他就是想不到,日子这东西,一旦撒了盐碱,再怎么过也是咸的。何况麦荞……算了,来自深圳家明实业公司的董事长田家明暂时还不想在这事上费时间,他这趟来的目的好像不是怀旧。

    刚把母亲安顿好,路宽又碰到另一件棘手事儿。

    这件事儿要说他应该早有准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路宽懂,可他偏就把这件事儿看轻了,看淡了。不就喝醉了一次酒么,不就进错了一次门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景子安三番五次跟他打听水珠儿的事时,他很是不耐烦地说,一个乡下小保姆,能咋样?望着不甘心的景子安,路宽又说,哪能跟你那些妹妹比,那可都是些人精啊,老景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套牢。

    现在,路宽突然觉得这事有些麻烦,不,简直是天降霹雳。

    水珠儿流了产。她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肯出院。

    第一个赶来的是景子安两口子,水珠儿一把抓住景子安的手,景大哥,我不想活了,我一个姑娘家,让人糟蹋成这样,咋活呀?如果不是红梅在场,水珠儿几乎要扑到景子安怀里。路宽直纳闷,自家雇的小保姆啥时拿景子安当大哥了?他直冲红梅使眼色,意思是让红梅劝劝,没想红梅却说,路宽,瞧你干的这事,四十多的人了,又是秘书长,干事咋就这么没分寸,这事传出去……红梅边说边搓手,仿佛她手心里搓的就是路宽的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