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至今仍住在羊下城那片曾经象征着权力和至高地位的老干部家属区内,一院六间平房,院内铺满青藤,碎石铺成一条狭窄的甬道,上面积满母亲的脚印。
父亲至死也不搬去跟我们同住,他曾恶毒地跟我说,你们已经气死了我两个女人,还要将我气死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安怯怯地立在边上,好像两个女人是她谋害死的。父亲骂完我,目光转向小安,当然,你跟他们不一样,往后,你可以常来。
就这样,小安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梁,凡是父亲那边的事,都由她出面张罗。
小安是给父亲送毛衣时发现父亲昏倒的。自从小安嫁到我们家,父亲便开始拒绝穿买来的毛衣,到后来,竟发展到着迷的程度,一年三五件的要,不只穿,他还把它们像展览品一样挂在他的衣橱里,常常像盯住母亲一样盯住它们发呆。他曾不止一次说,家里有那么灵巧的一双手,为什么还要买那些机器织的烂货。烂货这个词是嫂子苏婉惹翻父亲后开始出现在父亲嘴上的,每每提及大哥,父亲总要一连吼上数十个烂货,都是这烂货给害的,都是这烂货的主意,或者干脆就说,当初咋就瞎了眼,瞅上这么个烂货!发展到后来,父亲便对一切不顺眼的东西统称为烂货。
我赶回银城时,父亲还在昏迷着,小安守在床头,泪眼兮兮地盯住药瓶。小安告诉我,她敲了好几遍门,里面没动静,还以为父亲去街上了。直等到夜黑人静,还不见巷子里有父亲的影子,她才开始急,正巧碰上隔壁的吴姨,吴姨惊诧地说,你们这些孩子,真不知怎么做儿女的,没见他三天没出门了?小安这才发了急,撞开门,扑进里面,父亲倒在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还好,小安用银城那家医院医生的口吻说,父亲只是发烧,大夫说,再要是耽搁几个小时,父亲就没命了。她的泪又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借护士出去的空,我的手抚住她瘦削的肩,小安,我哽咽着,却不知要说什么。小安躲开我,一言不发地又坐回父亲的床头。
点滴流得很慢。
父亲是母亲死后第二年开始发病的。那天,大哥突然来看父亲,这是大哥搬到银城后第一次来到羊下城父亲的家,大哥给父亲带来不少礼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瓶窖存了好几年的女儿红。父亲嗜酒,这个嗜好兴许只有大哥知道,因为自从母亲嫁给父亲,便将他的这一嗜好连同佟家的许多不良习气一同改变了。父亲再也碰不得酒,一碰酒他便长期的碰不到母亲,这对于父亲来说,比死还难受。父亲是个把酒同女人看得同样重要的男人,现在他却不得不只能选择一种。百般无奈下,父亲只好忍痛放弃自己嗜了多年的酒,父亲是不可能放弃年轻貌美而且一上床便让他年轻许多的母亲的。大哥当然无法忍受。我们家里,大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父亲会像嗜酒一样嗜上年轻的母亲。他常常背着母亲,拉父亲出去饮酒,而且变着各种法子,让父亲找回对酒的感觉。可惜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决的男人,既然选择了放弃,父亲是不肯轻易背叛自己的,背叛自己就等于背叛心爱的人,这是父亲的逻辑。大哥很失望,他曾不止一次跟老二说,看看吧,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家,这个家还是我们的家么?或者,大哥就用他手中的权力,引诱老二跟他站在同一立场,进而逼父亲就范。谁知老二始终不肯跟大哥站在同一线上,这让大哥绝望。大哥搬到银城很长时间不来看望父亲,就是想告诉父亲,他是不可能就这么把过去忘掉的。
那天大哥却很热情,他先是接连报告了一些自己的喜事,包括自己很有可能重新获得提拔,担任银城某个部门的重要角色。如果真要这样,爸,大哥叫了父亲一声爸,我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日子了。接着,大哥拿出一件毛衣,一件银灰色的开襟毛衣,硬要父亲试试。父亲坚决拒绝,说他死也不穿这些机制的毛衣。大哥款款一笑,爸,这是小婉亲手为你织的,你看看,小婉为学会织毛衣,手都戳破了几次呢。小婉?父亲盯住大哥,显然他忘了这个小婉是什么人。等弄明白大哥口里亲热的小婉就是那个令他无比憎恨的烂货时,父亲一把打开毛衣,哼,她会给我织毛衣,我们羊下城的狗都不吃屎了。大哥脸一暗,没敢再在毛衣上坚持,爸,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一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那瓶女儿红。父亲眼一亮,但他很快打了一个激灵。那是戒酒时戒下的德语,一看见酒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打出激凌。大哥捕捉了父亲的眼神,有点兴奋地拿出酒杯,替父亲斟上一杯。父亲先是坚决抵挡,但他终究没抵挡住大哥的殷勤和女儿红的芳香,一待上口,父亲才知道,这辈子对酒的贪恋从没让他忘掉,只是被他牢牢地压在某个地方。酒真是好东西啊。父亲这样发出喟叹。
爸,往后,你想咋喝就咋喝,老二不给你,我给。大哥说着又替父亲斟了一杯。父亲这次没急着端酒杯,突然警觉地盯住大哥,你给我?说,是不是又想打老子什么主意?
哪呀,爸……大哥一阵惶乱,握着酒杯的手有点颤,晶莹的女儿红洒出几滴,芳香立刻让散发着霉气的屋子清新起来。爸,我只是想表表孝心。大哥这样遮掩道。父亲一把夺过酒杯,灌了下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那烂货出的主意。这便是父亲的悲剧,他总是自以为是地把大哥所有的选择都怪罪到苏婉身上,认定他这个孝顺的儿子所以走上忤逆之路,全是娶了一个妖精的过。事后多年我们才知道,父亲冤枉了苏婉,也因此毁去了苏婉的人生。但那时,我们都被蒙在假象里,包括我和老二,都对苏婉充斥着恨。
大哥陪父亲喝完那瓶女儿红,本来父子感情已拉近许多,要是大哥不多说那句话,父亲兴许就不会发病。可大哥,我们的大哥,偏在那种时候,说出那么一句不该说的话来。
爸,今天是那女人离开你的日子,我真想,真想替你好好庆贺一番。
啥?!父亲突然睁大眼睛,愕然地盯住大哥,好久,父亲才记起,这一天确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一定是被没有母亲的日子搞得太恍惚,居然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忘掉。等我和小安赶去时,父亲已栽倒在床上,大哥手忙脚乱,看我们进来,一把扔了空酒瓶说,不让他喝,他非要喝,这才喝几口,就不省人事了。
父亲那次住院,便落下晕眩的毛病,查血压,不高,查心脏,好好的,可就是爱晕倒,一晕倒几天醒不过神。
我和小安在医院守了两天,父亲还是昏睡着醒不过来。小安不时地跑去问医生,我爸他……他怎么还不醒来?医生也颇感纳闷。主治大夫是个五十多岁很有经验的专家,父亲的症状却难倒了他。他详细寻问父亲发病的过程,小安支支吾吾,没法回答。主治大夫惋惜地说,你们这些孩子,不能等老人病倒了才尽孝心,平常呢?
平常?
父亲是个顽固得令人没法接受的老头,这点上我想我们应该有理由不自责。母亲死后很长时间,我们为父亲应该跟谁住展开过一场斗争,斗争的焦点落在我和大哥身上。按我们羊下城的规矩,老人要么跟长子住要么由老小养老送终。反正两头老二都沾不上边,老二自己也把话说得清楚,钱他可以出,多少无所谓,养老,不可能。钱?父亲惊讶地盯住我们,我缺钱,我佟某人缺钱?父亲语气里充满讥屑,他一定是想不到我们会为钱发生争吵。的确,父亲是不缺钱的,他拿着羊下城最高的工资,还有一大笔补偿金没来及花,而且,母亲有限的生命里,也为父亲挣得不少钱,这一点我比他们谁都清楚。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住一起吧,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我怯怯地征求意见道。照顾?父亲怀疑地看住我。不知从哪天起,父亲看我们的眼神只剩了这一种,他总是怀疑儿女们对他另有企图。告诉你们,父亲收回他可怕的目光,十分警觉地说,你们少做梦,除了你母亲,谁也抢不走我。
可她不在了呀。我说。
不在?你敢说她不在,你个没良心的,美伊白疼你了。父亲猛地摔掉我提来的茶叶,抱起母亲留给她的紫砂壶,惊弓之鸟般钻进他的屋子。呯一声,我听见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