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后,宪兵队长吉茂亲自驾辆美式别尔克牌轿车,把云梦江子和小雪子送到了旅团长谷野司令官邸。
谷野次郎住在湖边一栋小洋楼里,这里原来是国民党专员王剪波的私人别墅,高墙深院,戒备森严。两个姑娘被带到谷野的会客厅,宪兵队长跟司令部副官铃木上楼通报去了。云梦江子紧张不安地环顾客厅,只见宽敞的厅堂里,珠光宝气,高雅不凡,一应摆设,没有半点日本式堂屋客厅的痕迹。两侧的墙壁上,挂满古色古香的中国字画,正墙上一幅极醒目的横条幅,上书“攻城为次,攻心为上”八个遒劲的中国字,落款是“谷野次郎”。条幅下,两把显示着中国皇家气派的雕花蟠龙太师椅,分别放在同样雕花蟠龙的老式茶几两边。墙角花几上,有两钵风姿绰约的金边吊兰。另一面墙的落地花窗之外,可见假山庭院,荷池流泉。摆一些十八学士大菊花,及粉霓裳、月下霜之类的盆景,枝叶扶疏,红裳翠盖,极清华澹逸之能事,令人悠然忘世。
云梦江子暗想,这哪里是充满血腥气的日本武士所呆的地方呢?明明是中国人出世隐逸修身养性的场所。她又想,谷野司令官难道是不同于那些好战好杀的日本将军的另一种人?谷野次郎有多大年纪?他的性格是否跟这里的环境和摆设一样使人放心呢?良子拿起剪刀自杀的时候,她曾劝导她,为了一郎,为了把“千人针”亲手挂在心上人的胸前,你也该活下来。良子近乎痴呆地活下来了,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对那种公开的营妓生活,她也就会麻木,会习惯。日本女人的命运,即使不打仗,在本土,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东京的暗娼明妓,歌妓、舞妓,在江户、大正时代不就比比皆是吗?天照女神偏爱她的骄子,却又为他们繁殖了那么多的玩偶!这些天,云梦江子也曾想到过自己的死。她不象铃木良子,她不是为平井而活——她甚至还暗暗庆幸对平井没有任何爱情的许诺,她是为父母兄长和所有亲人而活。活着,她又不能象小雪子那样怀着对圣战的狂热,怀着“少女失身”的病态心理去玩弄所有男人。她希望偶然碰上的谷野次郎,是一个值得她委身相许的正直军人。
一会儿,三个人的脚步声从里屋的楼梯上响了起来。吉茂和副官穿的马靴,一路磕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咯哒声,而谷野司令蹬一双中国式的厚底布鞋,走起来象猫一样悄没声息。当谷野次郎走下楼梯,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时,云梦江子和小雪子按日本女人的礼节,站起来深深地鞠躬,迎接她们的新主人。
“谷野司令官,”小雪子用日本乡音热情地表白,“能到这里侍奉您非常荣幸。日后请多多关照。”
“唔,不必客气。”谷野少将却用纯粹的中国话回答,“请坐,用茶。”
谷野在正面的太师椅上坐定以后,副官给司令、宪兵队长和两个日本姑娘泡上了中国的盖碗茶。接着,宪兵队长用夸赞的口气介绍从本土选送来的美女。这时,云梦江子才敢正面打量这位旅团司令。
谷野次郎看去不到四十岁,在日本男人中属于高个型身材。但他既没有日本武士的粗野,傲慢,又不象日本军人那样插枪佩刀。他穿一件就是中国青壮男人中也不多见了的飘忽长衫,上身还套一件别致的单马褂。副官把擦得雪亮的白铜水烟壶递给他,他一边熟练地吹着纸稔子,咕噜咕噜吸着水烟,一边说着流利的中国话,那神气活象中国的儒将。云梦江子对这个年纪并不老,看来性格也还随和的谷野少将有了几分好感。
“江子小姐,听吉茂君说你是沼津人?”谷野次郎用平易近人的语气同姑娘交谈。
“是的。我家原住沼津,现在父母亲住在东京。”
“噢,”谷野次郎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云梦江子,“江子小姐的中国话怎么说得如此之好?”
云梦江子是顺口说出了中国话。她有点惊慌,连忙用日本话解释:
“对不起,请多多原谅。在我尚未出世的时候,父母在中国经商多年,回国后在家里还常说中国话,我从小就受到影响……”
“很好——不必改口,今后你跟我就说中国话。”谷野司令站起来,在客厅里慢慢踱着步子,对宪兵队长和他的副官说,“我们现在占领的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单靠攻城掠地枪炮战舰是不能征服这个古老大国的。老庄说,‘无为而无不为。’孔孟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所以——”谷野停下来指着他手书的条幅,“‘攻城为次,攻心为上’,是本司令官的一贯主张。人的脑子象水烟壶里的水,是可以更换的。我们驻守在这里,就要努力使本城的中国居民更换脑子,从心里服从大和民族的统治,服从天皇陛下‘日华提携’‘东亚共荣’的诏旨。”回到太师椅上,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端起茶杯,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杯盖,熟练得如中国老先生一样,抿了一口香茗,瞅着云梦江子接下去说:
“江子小姐,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如今能说一口中国话的日本人太少,熟悉中国民情风俗的就更少了。你是用得着的人……”
小雪子对于女友这么快就得到谷野司令的青睐,颇含醋意,用中日两国的“夹生话”说:
“司令官,还有‘哇它柯西’?”
“唔,还有雪子小姐,”谷野微微一笑,“你先回吉茂队长那边吧,需要你我随时都会请副官召见的。”
小雪子空怀满腹情肠,却讨了个没趣,她瞥了云梦江子一眼,不再吱声了。云梦江子一旦要离开小雪子,立即感到象浮在半空没有了依托,连忙向谷野少将请求说:
“还是让我跟雪子一道回宪兵队那边去吧,司令召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必了,”谷野冲副官说,“你给江子小姐准备一份特殊通行证,让她随时都可以外出接近中国人。至于江子小姐的住处,也都由你去安排好。”
宪兵队长起身告辞。灰溜溜的小雪子走到了门外,谷野司令上前一步拦住吉茂低声说:
“她是个淫**人,看她走路的背影和臀部便明白。”吉茂队长听了睑一红,深为自己识别女人的眼力远不及司令官而惭愧。谷野拍拍吉茂的肩膀,忽地提高了嗓音:
“芭蕉湖炸兵车一案,你们侦查清楚了没有?”
宪兵队长猛地打了个立正:
“报告司令,已经侦查清楚了!”
“又是那批中国女人干的?”
“是。司令英明,正是上星期在三眼桥劫汽车的那批女人。”
“侦缉队有收获没有?”
“没有。”
“叫情报指挥官松山、保安团团长李瑞臻明夭上午十点来见我。”
“是!”
“得让那批亡命的女人换换脑子!”谷野自言自语,冲吉茂挥挥手:“去吧!”
吉茂的别尔克轿车驶出了司令官邸,谷野次郎转过身,对副官说:
“铃木中尉,你去吩咐为江子小姐准备房间!”
铃木中尉走后,谷野司令蔼然可亲地向云梦江子点点头,邀请说:
“江子小姐,咱们上楼再谈谈吧!”
云梦江子忐忑不安地跟在旅团长背后,来到楼上一个宽敞房间里。这里既是谷野的书房,又是他办公的地方。临窗的办公桌上,非常触目地摆着一个人体头盖骨骷髅,在门窗外临湖的阳台上姹紫嫣红的盆花映衬下,那白垩色的骷髅一双黑洞洞的眼坑,更显得阴森可怕。占了两扇墙壁的书柜上,摆满中文线装书,以及日文英文的医学解剖书和唐三彩等古玩。
“江子小姐,请坐,”谷野次郎在办公桌边的自动圈椅上坐下,陀螺般转了过来面对云梦江子,“今后你就是我的情报秘书,你可以跟情报指挥官松山少佐联系。你的任务是给我搜集中国女人——特别是那批亡命的‘女游匪’活动的情报。”
云梦江子所坐的高腿靠背椅,正对着那副骷髅。这阵骷髅的位置恰巧重叠在谷野的右肩上,江子仿佛猛地看到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正在那温和俊美的男人的脸和明亮的阳台与盆花之间,在这生命与死亡混淆一气的书斋之间。她吓得一阵哆嗦,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