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江子小姐不必害怕!”谷野侧过身从桌上抓过骷髅搁在怀里,一边象抚摸一件古希腊的艺术品,一边踌躇满志地说:
“谷野我早年毕业于东京帝大医学部,是日本解剖学奠基人足立文太郎教授的得意门生。帝大毕业后我到满洲国的皇军中担任军医官,继续钻研颅外科手术。我希望把颅外科手术和天皇的军事目的结合起来。我在无数个中国人的身上,进行过换脑试验——就是将头盖骨揭开,对大脑皮层进行一些技术处理……也曾收到过一定成效:可以使中国人由聪明变成愚蠢,由愚蠢变成白痴……”
云梦江子好象在听魔鬼说道。仿佛她自己也成了一副骷髅,下巴骨上的咬嚼肌没有了,牙齿上下磕碰着,怎么也咬不住。
“毕竟这种换脑的手术太笨,没有多少直接的军事意义。”谷野揭开一块头盖骨,将一个手指抠进去,好象要抠出某种新思想,“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中国的老庄哲学和儒家思想,我从他们那里发现了一个简单易行,有普遍推广价值的‘换脑’办法——这就是我创立的‘洗脑换脑’军事科学。‘九·一八’事变前夕,我受聘于国民党某陆军大学,开设了这门新学科。十余年来,我的新科学得到了国际上的承认。实际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将军,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了我的新方法,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有的叫‘洗脑子’,有的叫‘思想改造’,有的叫‘非犹太化’——干脆把换不了脑子的犹太人的脑袋割下来!”
谷野次郎喟叹一声,托着骷髅站了起来,接下去说:
“可惜我的新方法在中国女人身上,往往难以奏效。”他拍拍骷髅,朝云梦江子走了两步,“这是我在东北接触的第一个中国女人,当时她才十八岁,极美。跟我共同生活了半年,我没有能更换她的脑子。后来她背叛了我,我把她的脑袋割下来,剔去皮肉,倒去脑髓,制成了这副标本,让她继续陪伴着我……”
云梦江子合上眼皮,用一只手撑着额角,她感到自己就要昏厥。这时,“换脑将军”把骷髅放回到桌上,轻松自如地走到姑娘面前,极亲切地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说:
“江子小姐,你太疲劳了。回你房里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
“啊不——”云梦江子抬起寡白的脸,瞅着通向谷野卧室的门,颤栗地说,“我,我刚来了月经……”
“哈哈,江子小姐,你误会了,”谷野毫不介意地说,“晚上请你来是想谈谈国内近况……既然你太累了,以后再说吧!”
回到铃木副官派人整理好的卧房,云梦江子把日本式的梭门关紧,倒在榻榻米上,便陷人了昏迷状态的噩梦之中。她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谷野:一个文质彬彬颇具学者风度的谷野,一个把他心爱的女人的头颅割下来制成标本的谷野。那好象是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和浮士德自身的邪恶铸成的魔鬼靡非斯特,人魔一体,虚妄荒诞。骷髅满屋滚动,魔鬼在黑暗的屋角徘徊,她通宵失眠。
第二天上午,跟谷野在客厅一道会见过情报指挥官松山,云梦江子一连好几天再也不敢单独去见谷野次郎。白天,她利用铃木中尉给她准备的特殊通行证,早出晚归,进行搜集中国女人情报的工作。她想用劳苦麻醉自己,排解内心的恐惧。她有时化妆成华人贵妇,出入于茶楼酒馆,亲日派县府和维持会的圈子;有时又装扮成贫女乞姑,混迹码头渔市,梅溪桥难民收容区;有时又利用司令部情报秘书的身分,进入日军基地,野战医院,营妓歌堂。这段时间,她主要不是侦查中国女人—特别是“女游匪”的情报,而是希望通过不同渠道了解主宰着她的命运的谷野司令长官。她想知道象座高山横亘在她面前不可逾越的“人魔”究竟还有多少人性,又有多少“靡非斯特”的成分。
谷野旅团七千余人刚进驻岳阳古城时,谷野少将与一般日军将领的炮舰政策确乎有所不同。进城前,城内居民“畏日如虎”,纷纷逃避,已十室九空。进城第二天,谷野设立警备司令部,自任司令,贴出宣抚告示,并划定梅溪桥为难民收容区,派宣抚班四处劝导市民回城。岳阳沦陷前,巴陵绅士费竹如、周勉之曾潜赴武汉找谷野接头,箪食壶浆,以迎皇军。警备司令就职的同一天,由费、周分任正副会长的维持会,也应运而生。接着,由维持会荐举,由谷野钦定的亲日派县府组阁,前县中学校长方大陔出任县长,留日阔少冯宜伯任主任秘书,李瑞臻收罗一批流氓地痞、湖盗无赖组成保安团,以保在皇军治下的“天下太平”。谷野“攻心为上”的“换脑”策略初见成效:古城恢复秩序,残存的商号开门营业,渔民下湖捕鱼,码头渔市,茶楼酒肆,竟也熙熙攘攘,到处飘扬着大和帝国的“膏药”旗。随时可见神气活现的日本武士,朝鲜浪人,来往于大街小巷。日军所到之处,有彻底“洗脑换脑”的亡国乡绅,杀猪宰羊,手执“膏药”旗迎候路旁:更有甚者,主动送来村姑民妇陪日军过夜……
原来在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子孙里,鱼龙混杂,人魔共生。日本兵也一样,还有多少人带有几分人性,又有多少人已成禽兽不如的魔鬼?据说在城外乡下,魔鬼淫威所及,虽六旬老妇和十龄幼女,均不能幸免。还有的日军竟逼迫民家父女、母子、兄妹颠倒行奸,或威逼邻家男女交gou,在旁观取乐。金沙乡十四名村姑被掳,因拚死拒奸,与日军格斗而死。上甘冲屋场一名少女,被日军**后,兽兵又逼六十八岁的邻居去奸淫。姓吴的邻居羞愤已极,挥拳搏斗,当场被日军用乱棍打死。那名少女趁机逃出魔掌,后来“逼上梁山”,下洞庭湖成了“女游匪”。云梦江子被这些触目惊心的“情报”困扰着,折磨着。她自然又想起了炸军车的那些女人,她们也是象那名无辜的少女,被侮辱被损害以后铤而走险的吧?汉姆雷特曾惊叹过“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的人类,今天竟然沦丧到如此相互残杀,虐待,仇恨的境地,她不由得想起了歌德的诗句:
现在世界扰扰纷纷,
不是你死我活,
便是我夺你争。
夜晚,躺在魔窟般的卧室里,云梦江子审度着谷野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日本武士比较,渐渐觉得他不是那般可恶可怕了。他把女人的头割下来制成标本,也许是为了疯狂的情爱,爱得太执著,太专一吧?生不能白头偕老,让骷髅陪伴他终生。谷野再也没有召她晚上到他楼上去,加深了她这样的印象——谷野不是一个乱搞女人的人。
人呵,真是容易受蒙蔽的动物。
没过多少日子,云梦江子的安全感又变为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憎恶!
那天,她去宪兵队的“俱乐部”看望小雪子和铃木良子。小雪子在谷野司令跟前未能得宠,被宪兵队长带回“慰安所”的第二天,便被贬为同良子一样的公开营妓。良子还是那样痴痴呆呆,半死不活地接客。胖姑娘已经形销骨立,乍一见认不出来。小雪子却不以为然,似乎感到了某种满足,活得舒心适意,出落得更加漂亮。一见面,她挽着云梦江子的腰肢,嘻笑着说:
“噫,你已经把谷野司令官迷住了吗?”
云梦江子严肃地说:
“别开玩笑!谷野是个正直而又爱情专一的人,我与他毫无关系。”
“哟,你装什么‘独脚神’(日本传说中的山神只有一只脚)?”小雪子放低声音,诡谲地笑着说,“你还没听说过谷野次郎的风流逸事?”
“什么风流逸事?”
“谷野早年爱过一个中国姑娘,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故意装傻。
“后来那个中国姑娘背叛了他,谷野便杀了她,还割下了她的脑袋……”
“多么可怕——爱情象个专横的暴君!”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小雪子看看俱乐部酒吧这时没有旁人,把声音稍稍压低了点,“那以后,谷野便仇恨所有的中国姑娘。他让宪兵队四处搜罗未婚的美貌的中国女人供他玩弄。然而,每个中国姑娘只要跟他睡上一夜,就不见了,神秘地失踪了;弄得宪兵队单是为他物色处女,就疲于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