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江子固然不完全相信小雪子的话,但对她自己的处境,已生出万种忧虑。
一连多少个晚上,只要合上眼皮,赤裸裸血淋淋的无头女尸,便魔影般轻飘飘地飞来,落在榻榻米上,或压着她的胸膛。从咕嘟嘟冒着血抱的颈口,淌下一摊摊血水,如海潮淹没了她,喘不过气。半夜三更,常常被吓醒,浑身汗透。阵阵夜涛,伴随着墙角秋虫悲凉的吟唱。她仿佛听到一声又一声女人的惨叫,还听到什么沉重的东西扑通掉入湖中的声响。她魂不附体地爬起来,走到临湖的窗前,拉开窗帘。夜风轻拂,月光如银,渔火点点,湖面上微波细浪,浮金荡银,又什么事都未发生。
为证实“无头女尸”的真伪,云梦江子有时应召去谷野书斋交谈“情报”,便极留心书房的桌椅几案上是否有女人的痕迹。黄昏,她悄悄监视进人司令官邸的人,看看其中是否有当晚要遭厄运的中国姑娘。那个礼拜六晚上,在司令官邸服役的下级军官,大都去皇军俱乐部度周末去了。高墙深院里,冷冷清清,除了岗哨,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云梦江子发现,极老实憨厚的铃木副官在小楼前的林荫道下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她故意迎了上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铃木中尉,你有约会吗?”
铃木涨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
“不,江子小姐,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没去皇军俱乐部度周末?”
“嘿,嘿……铃木从不去那样的地方!”
“为什么?”江子瞅着象日本农民一样朴实的铃木副官。
“因为—嘿嘿,我在本土有了妻子。”
云梦江子在心里“啊”了一声,对钟情于妻子的铃木中尉有了几分好感。她无话找话说:
“铃木中尉,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
“不是很漂亮,”铃木老实巴脚地回答,“但她配我绰绰有余,很能干。”
“你的那些同事,”江子暗示说,“周末就在外边过夜?”
“是的,江子小姐。”铃木看看手表,显出不安的神色。
“他们为什么不把营妓带回来过夜?”
“那是不允许的——”铃木指指小楼上一头有亮光的窗口,暗示那是谷野司令的规定。“江子小姐,对不起,我还有点事……你回房间休息吧!”说完,他礼貌地微微鞠躬,撇下云梦江子,朝林荫道那头警卫森严的大门口走去。
云梦江子怀疑铃木中尉负有某种神秘使命,“是不是在等待送给谷野度周末的中国姑娘?”想到这里,她退回、自己在一楼拐角处的卧房,挑开一线窗帘,紧张地盯着楼门口的林荫道。
月光朦胧,路灯昏黄。
一会儿,林荫道上传来人力车吱嘎吱嘎的声响。接着,一名年老的中国人力车夫,拖着一辆门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黄包车,来到了楼门口,铃木中尉紧紧跟在一旁。黄包车停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苗条单瘦的身影。虽然看不清脸盘,但从衣着的侧影可以看出,那是一名中国少女。黄包车吱嘎吱嘎朝大门口去了,铃木中尉搀着少女的胳膊走上了台阶……
云梦江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轻轻拉开门,走到黑暗的过道上——她有意不开路灯,身子贴着墙壁,谛听着铃木中尉和少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朝二楼走去。忽地,两个人的脚步声同时在过道的当中停住了。接着传来开门声,自来水龙头的哗哗声……她屏住气息,神经紧张得仿佛就要绷断。凭她多次往返于谷野书斋的印象揣摸,她知道水声哗哗的那间房子是谷野的浴室兼卫生间。浴室有门通走廊,同时又有张小门通谷野的卧室。卧室这头在江子卧室上面的一间,才是谷野的书房。在谷野卧室的走道对面,住有司令官的两名贴身警卫。此外整个二层楼上,除白天有副官进出办公外,一到晚上便再也没有旁人。
铃木中尉的脚步声下楼了——他住在与江子卧房遥遥相对的一头。
楼上,警卫室的两名武士开门,在走道里走了两个来回,关了楼门,回到警卫室,再也没有动静。整座小楼,寂寞得如深山古刹,阴森得如冥府阎殿。黑暗中,仿佛听到无数冤魂匍伏在墙角悲泣,看到一具具无头女尸象掐掉脑袋的蜻蜓,在墙头上东碰西触,因找不到出去的门道而瞎撞……
云梦江子摸着墙壁,回到卧房,关上门,便瘫软在地板上。小雪子所说的吃人魔怪“斯芬克斯”之谜,就要揭底了。楼顶上谷野在书房里一阵急似一阵地走过来,走过去。听那亢奋的脚步声,就好象一头饿狮瞄准了猎物就要扑过去。忽地,脚步声从书房冲进卧室,卫生间的小门推开了。接着,静谧中传来一声中国姑娘的惊叫声。那叫声纤细柔弱,象一头被宰杀的羊羔的无力的呻吟。楼上的卧室,有过一阵轻微的挣扎和扭打,但隔着一堵墙壁,听不十分真切。湖面上刮起了一阵紧过一阵的夜风,波涛拍击着湖岸,发出凄惨的呜咽。眼前是地狱一般的黑暗,透过深重的黑暗,云梦江子似乎看到美人鱼般赤条条的中国少女,在残忍的谷野次郎的怀抱中哆嗦,颤栗。啊!可怜的姑娘,她还不知道在耻辱和痛苦后面,等待她的将是死亡,将是被割掉头颅,流尽刚刚被玷污的血呢……
别信赖妇女,
不可信任她们的诺言。
她们表现出虚伪的爱情,
衣服里包藏的却尽是阴险。
留心看看优素福的轶事,
便发现她们奸诈的痕迹……
云梦江子想起有天在书房里,谷野次郎谈到中国女人,随口哼过的这几句诗。现在她突然想起,这些低毁女人的诗句,不就是出于沙特阿拉伯的著名民间故事《天方夜谭》吗?原来谷野次郎就是那个残暴的,灭绝人性的山鲁亚尔国王!一个现实中的吃人魔鬼!
临湖的窗页被推开了。云梦江子把胸脯扑在窗台上,将头探出窗口,在凄风苦夜中胆颤心惊地等待着,监视着斜上方的那个窗口。她希望在封锁得如铁桶的魔窟里,由她第一个来揭开“无头女尸”的秘密;但她又害怕“无头女尸”真的从那窗口坠落下来!想到自己的命运跟无头女尸联在一起,自己也是一只落人虎口的羊羔,掉进魔窟的活尸,她悲愤欲绝。来到司令官邸一个多月,谷野次郎多次暗示她,挑逗她,却又迟迟没有对她下手,原来他还在周而复始地玩弄和残杀中国姑娘。一想到她是在猫子玩弄噬杀老鼠的血腥旁边,等待残杀的另一只小鼠;是在死牢里等待处死的一名囚徒,一阵惊雷急电般的恐惧感,便把她击晕在窗台边……
第二天,云梦江子象得了一场大病,整整昏睡了一天。傍晚,谷野司令由别的副官陪同去县府赴宴去了。铃木副官突然想起云梦江子一天没有去吃饭,担心她病了,便提了份饭菜送来。敲开门,一见云梦江子的脸色,惊讶地说:
“江子小姐,你真的病了?”
她掩饰地在坐垫上坐直身子。
“没什么。铃木中尉,谢谢您的关照。”
“看你病得不轻,”铃木在矮桌上摆开饭菜,关切地说,“江子小姐,不管怎样,都请勉强用一点饭吧!”
“嗯,谢谢。”
云梦江子极为感动。在人情沦丧,野兽巢穴一般的地方,居然还有铃木中尉这样充满人情味和友爱的军人。肚子早已饿了。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跟铃木中尉交谈。
“铃木先生,您妻子有您这样一位丈夫,真是幸福。”
“感到幸福的应当是我,”铃木庄重而神往地说,“因为应征出国前我是个贫苦的佃农,而我的妻子各方面都比我强。”
“铃木先生出征多少年了?”
“整整三年。”
“常给家里写信吗?”
“唉——”铃木的脸阴沉下来,痛切而又苦恼地长叹一声,“我一出国,就来到谷野旅团长身边,特殊的职责,不允许我向家人和亲友写信……”
“有这样的事吗?您不就是一名中尉副官?为什么连写家信都被禁止:”江子停下筷子激动地说,“那是为什么?”
铃木低下头,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