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云梦江子在鱼巷子一带盘桓。鱼巷子在旧府城门外,是巴陵县署所在地。清朝年间,县署迁进府城,地势宽平的南关这一带,很快码头林立,商贾云集,成了人烟稠密的繁华之地。沦陷以后,商业萧条了许多,但比较起来,鱼巷子仍然是城内最景气的一条街。各种店号,茶楼酒肆,咸鱼鲜鱼摊贩,水禽水货零担排列两旁,城内不得不出门采买油盐酱醋和菜蔬的主妇,成群结伙在地摊边挤来挤去。刚下船的水手,船客,挑着鱼筐的渔妇,从码头那边拥来,喝得醉醺醺的流氓、地痞、汉奸和腰挎东洋刀的“小鬼子”,在这“女人国”里象黑柴鱼横冲直闯,见到稍稍出众的娘们便滋事生非。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中,混杂着“国骂”和听不懂的“洋话”。加上这几天有宪兵队的“狩猎”和绑架,就更有一番喧嚣热闹。
云梦江子看到,一当便衣宪兵扭住一个年轻漂亮女子,那些正在做买卖的妇女便吓得丢筐弃篓,满街筒子乱叫乱跑。混乱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地痞,那些丑陋得自视“安全”而又胆大的婆娘,挤了过来,围了上去,把那被绑的女子品评一气,饱看一轮。同是中国人,中国人里面也有这样一些全无心肝的家伙。云梦江子一边在渔摊子前面徘徊,一边这么想。她想起了古希腊的神话;美神阿佛洛狄忒,为了同赫拉、雅典娜争论她们谁最美,竟导致了那场血流成河,尸横肉野,最后毁灭了特洛亚城的著名“转洛亚战争”。在神的世界里,战争是为美、为帕里斯拐骗了斯巴达的美女海伦而发生的、她不懂天皇陛下为何要发动对中国的战争,但她觉得谷野次郎是一个被Se情迷住心窍的“东方帕里斯”。他得到了无数中国美女,得到了巴陵古城,他有没有想过:在巴陵古城毁灭之前,他很可能象帕里斯一样先毁灭了自己呢?……
鱼摊子前面的哭闹声,把她的游思从古希腊的战场拉回来。她又看到捣毁蜂窝般惊散的女人,看到象绿头苍蝇叮上去看热闹的全无心肝的家伙。这次被抓住的是个极年轻美丽的渔女,单看窈窕的身姿和那姣好的侧影,就令人想起日本的侍女画和中国的西施。“渔女西施”在便衣宪兵手里挣扎,旁边一位中年渔妇——看神态很可能是渔女的母亲——哭天号地拚着老命要从宪兵手里夺回女儿。渔妇被宪兵推倒在地,牛皮底靴子狠狠踢了过去,顿时妇人的嘴角鼻孔鲜血直流……云梦江子挤了上去,她能阻止这场绑架吗?不能!她只能给那位不幸的渔女掬一把同情的眼泪。那个不知道自己遭受侮辱以后还要砍下头颅的渔女,猛地挣脱宪兵的手,转身扑在渔妇的身上:
“妈呀—妈呀——”
云梦江子瞅着那张痛不欲生的美丽脸庞,惊诧得愣了好一阵,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她生怕抑制不住发出惊叫。她开始想到母亲年轻时的那张脸,接着想到她自己——如果她在凄风苦雨的湖上滚打三五年,跟眼前这位渔女不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吗?她俩的身材、眉、眼、嘴、鼻长得那么相象,只是在渔女的那张脸上添了层黑里透红的光彩,在眼神里融进了更多的忧患与勇气。她突然想起匍伏在垂杨杂树下的铁道路基旁的中国女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跟那双眼睛一样喷射出仇恨的火光。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上帝决不会把两个远隔重洋素昧平生的人创造得一模一样的。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感到难以置信。那个“渔女西施”被宪兵推推搡搡地架走了。刚要走出巷口,渔女回过头,冲痴呆地刚爬起来站着的渔妇投来深情的一瞥——那一瞥,象锥子锥进江子的脑海,永远忘不掉!
又是礼拜六的晚上,又是司令官邸的中下级官佐出门去嫖营妓的时分,云梦江子在突然冷寂压抑得象坟墓的大院里漫步。她心里矛盾重重,面临着生死忧乐的严峻决策。走到有假山怪石的水榭亭阁前,踏着石级缓步登上假山台顶,头上乌云翻涌,正在酝酿一场新的秋风秋雨。大院四周围得如次铁桶的高墙,密不透风,只有临湖的西南角,有堵稍矮的曲尺墙,她知道那里面喂着十多头狼狗,那是谷野的尤物,是谷野性格的另一面。谁能想到,就是那个邀朋唤友上岳阳楼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谷野,背地里却把被他凌辱过的少女丢过矮墙去喂他的狼狗?这些天,谷野次郎完全疯了,他已经不是要女人的血来过礼拜六,而是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宪兵队送来一个新抓到的中国姑娘。从铃木副官脸上看到了这一可怕变化,她自己也连续两个晚上看到了放下帘子的黄包车。白天在渔巷子看到的那位渔女,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酷象自己的长相,那难忘的一瞥……那一瞥难道就是她跟母亲最后的诀别吗?她在今晚上也要象前面那些姑娘一样死在谷野手下,被割下脑袋去喂狼狗吗?
云梦江子浑身哆嗦,紧张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她害怕黑夜来临,害怕嘎吱嘎吱的黄包车从林荫道碾过来的声音,天神震怒吧!乌云雷霆闪电,撕碎周围的一切吧!她知道,能够阻止谷野次郎没有尽期的奸淫和杀戮的,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从第一次见面时谷野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这一点。谷野是那么强烈希望得到她,又那么害怕她象陪伴他的骷髅——那个中国姑娘一样抛弃他,她毕竟是日本姑娘,他不能向日本女性复仇!病态的情爱和兽性,使他的等待,耐性,变得象蛇蝎一般恶毒!他希望她自觉自愿拜倒在他的脚下,无时无刻不显露他的儒雅,来刺激她的情yu!他洗澡,要她去搓背;他乘凉,要她去按摩……他步步逼进,她处处设防。
假山怪石下面,半池荷花已经枯谢,唯有一朵鸡冠色的红莲,傲骨凌波,一枝独放。荷花在日本,是鬼魂的象征,是很不吉利的。然而孩提时听母亲常说,中国的江南,到了夏天,池塘水网,遍地荷花。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荷花是最美好高洁的。“出污泥而不染”,“留清香赠人间”,这是荷花的品格。步履沉重地走下假山时,她心里突然涌起《岳阳楼记》中那种忧乐之情。她宁愿变成“日本荷花”的鬼魂,而去换取“中国荷花”的高洁!她再也不能听凭谷野次郎去奸淫屠杀了,就是跟魔鬼共枕,让躯壳腐烂,她也要去搭救无辜的中国姐妹,超度自己带罪的灵魂!
回到卧房拿了换身的内衣内裤,来到卫生间,云梦江子脱得一丝不挂,把身子浸泡在浴池里。父母赐与她的肌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四肢如象牙一般润泽修长,胸乳似细瓷的金字塔一般肃穆庄重。她突然对自己的躯体和处女的圣洁,产生一种原始图腾般的仰慕崇拜之情。美呵,上帝和父母创造的这么美好的“瓷器”,就要粉碎在靡菲斯陀魔鬼手中。她打了个寒战,一阵悲愤袭上心头!这无异于死!与其跟魔鬼苟活,倒不如先把魔鬼杀死!一想到要亲手谋杀谷野次郎,她仿佛置身于张牙舞爪,遍地血腥的狼狗群里,她怀疑自己有没有杀死狼狗的勇气和力量……
她轻柔地,生怕碰破了瓷器似地擦洗着身子。黑暗吞噬了狭长窗户上那块灰暗的夜空。头顶的灯光象一圈死光,仿佛照得她的身子僵硬了,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她惊恐的目光,似乎透过墙壁,看到瘦得象蚱蜢的中国老头,弓着背拖着放下帘子的黄包车从林荫道那头走过来了。嘎吱嘎吱的车轮,如同从她血液凝固了的心上碾了过去。嘎吱声停止,接着响起一轻一重两个人的脚步声。那是行尸走肉般麻木的铃木中尉错乱的脚步,和埋着头的中国姑娘胆怯的脚步——一轻一重的脚步走上楼梯,走到了二层楼的楼门口。四只牛皮底靴子咔达咔达,象木偶人一般走了过去。错乱的脚步象醉鬼下楼了,楼门咯拉一声被关住。一阵支离破碎的声音响了过来,现在响到了她的头顶上。头顶上是谷野次郎的卫生间,硕大的澡盆哗哗地扭开了水龙头。两名贴身保镖的牛皮底靴,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哗哗哗,哗哗哗,浴盆里的水满了,流水声消逝,在隔着间房子的楼板上——那是谷野磨牙的书斋,又响起猛**媾前那种疯狂追逐的杂沓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