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浴池久久没有动静。云梦江子仿佛看到,白天刚刚抓来的“渔女西施”吓得双手抱胸龟缩在墙角里。她那绝望恐怖的眼神,扫视着空空荡荡的卫生间,和卫生间里狭长的窗户以及通向外间的两扇门。她不敢脱掉衣服洗澡,她怕那两张门中的某一扇突然敞开闯进来一个赤条条浑身长毛的魔鬼……在日本,每当渔汛期到来,轮岛海士锁的海女,便成群结伙来到舳舱岛一带捕鱼,采集石菜花、海藻、海鲜。她们成天赤条条的象快活的海鳗,在海水里翻滚,累了,平躺在礁石上歇息。过往船只都故意要绕道到舳舱岛,来观看海女们象大海一般健美而朴实无华的裸体。那真是大海和天工创造的奇迹,是使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家们也望洋兴叹,自愧弗如的最善最美的裸体雕象。异性去欣赏顶礼膜拜舳舱岛的海女,但谁也不敢去接近她们,侮辱她们。因为她们是大海的母亲——繁殖了人类,又装点了大海,使大海变得更加美艳妖烧。洞庭湖上的渔女,跟舳舱岛上的海女有什么不同吗?同文同种,五千年前也许是一家。千百年来,一衣带水的日中两国友好往来,联亲结姻,不少日本人的身上流着中国血统的血,不少中国人身上又附着日本人的遗传因子。她想起陆城的外婆家,想起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洞庭渔女,她忽地产生一种灵感;那个就要被谷野次郎蹂躏宰割的可怜渔女,有没有可能是她外婆家的亲人呢?是表姊妹,或者姨表姊妹?……想到这里,她再也没有犹豫、胆怯和惋惜之情了。她是军妓,是小雪子、铃木良子一样的日本军妓,在天皇作出这场战争的决策的一瞬间,她们的命运就被确定了。她们命里注定要遭受同胞的奸淫,武士们的蹂躏;她们的灵魂已经死去,肉体已经腐烂,苍蝇要在她们的腐肉上繁殖蛆虫、滋生罪孽。在她将死未死将腐未腐的时候,能够用她的肉体去填塞鹰鹫的饥渴,拯救无辜的中国渔女,那还有什么惋惜,还要作怎样的选择呢?
她变得镇静而又自信。爬出浴盆,抹干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裙,她不再回自己卧房,却坚定地朝楼上走去。
冥府般幽暗的楼外,刮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高高的槐柳树冠,象长发皮散的人头,随着阵风拍打着窗门。
“笃笃笃,笃笃笃……”
她站在二层楼的楼门口,连续敲着楼门。
“谁呀”
过了好一阵,牛皮底靴子响过来了。“我是云梦江子。”
卡嚓一声,楼道里的电灯打开了,楼门拉开一条缝,挤出一张胖嘟嘟象加纳派柔术师的脸。那张脸一看是谷野司令特别宠幸的云梦江子,立即堆出满脸的笑,说:
“江子小姐,这么晚了,还有事吗?”
“对不起,麻烦了。我要去见司令!”
楼门敞开了。保镖看到刚出浴的云梦江子满脸微红,裸露的皮肤象朝霞晨露般鲜美,光彩照人。他顿时知道江子小姐来的用意了。然而他却为难地伸手拦住江子,压低嗓门说:
“司令那儿,今晚有姑娘陪着……”
“司令有言在先,”云梦江子装做吃醋的样子,“我高兴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
胖保镖连连点头:
“是,是,江子小姐请,请……”
江子推开谷野次郎的书房门。正在书架、转椅、书桌前骚动地丈量“对角线”的谷野,突然象奔马一般停住了,用惊讶和燃烧着情yu的目光盯住她。她看到的却是在他肩膀后面搁到了书架上的骷髅,尤其是那白骨上的深不可测的一对眼坑。
“江子,你终于自己来了!”谷野久久地凝视着刚沐浴过的仪态万方如天使般圣洁,如嫦娥般迷人的云梦江子。仿佛美神突然唤起了魔鬼的良知,他甜情蜜意地走过来,抓住了江子的一双手。
“烦闷得很,”她推开他的手,走到转椅旁坐下,欲擒故纵地说,“楼下的人都走光了,我想到楼上来散散心。”
“想不到江子小姐也有那么多烦恼,”谷野跟到转椅后面,双手捧住江子嫩藕般雪白的胳膊,随口吟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怎生不愁?——”她望着骷髅,“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谷野神魂颠倒地哈哈大笑: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她把白居易的诗念到这里,想起那些无辜的中国姑娘,含了两窝眼泪。
“用不着‘言笑晏晏,信誓旦旦’,江子——”谷野猛地转过来一把抱住她,“你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姻缘是五百载该拨下的配偶,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我今后再也不会拈花惹草,只希望跟你白头偕老!”
谷野次郎立地成佛,脱去了魔鬼的甲胄,恢复了人性的外皮,他情意缠绵地搂住江子就要亲吻。云梦江子惊慌失措地偏过脸,用眼神指着门口说:
“别,别,门还没关哩!”
谷野放开江子,走到门边,按了一下电铃,柔道师一般的胖保镖立即出现在门外。谷野放低声音吩咐说:
“把送来的姑娘收拾掉,再不要来打扰我!”
“把她放了吧!”江子突然在谷野身后插嘴说。
谷野回头,朝江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转过去以命令的口气对胖保镖说:
“那就按江子小姐说的,明天一早放了她。”
书房门砰地关上了。
谷野象头发情的公牛,一把紧紧搂抱住云梦江子,象牧羊人搂抱小羊羔那样,狂吻着,进了黑洞洞的卧房。云梦江子被粗含地摔在软绵绵的沙发床垫上,毛茸茸的胸脯象一堵倒坍的山墙压了过来……
窗外,一道道闪电撕破了无边的黑暗,雷霆挟着暴雨,天崩地裂般倾泻而下。乌云在闪电中起伏,沉坠,纠结,好象它有倾泻不尽的霪雨,使用不完的力气。窗外那棵单瘦得象槟榔树的“姑娘柳”,满头细弱的枝条在风雨中摇摆,哆嗦,颤栗!洞庭湖上的波涛,仿佛纽结了人世间所有的罪孽和苦难,在不平地呼吼,骚动,喧嚣着!
云梦江子宛若漂浮在大海上,身子象棉条软耷聋的,周身无力,所有感官都麻木了,听凭狂暴的波涛摇晃,颠簸,戏弄。她是一条被巨鲸吞噬的小鱼。巨鲸犀利的牙齿扎进了她的皮肉,巨鲸口腔里的粘液使她通身象注进了酵母一样发胀,酥软,最后使她溶化成了一堆没有骨头的肉泥。她仿佛被吞进了黑暗的肠胃,她感觉到肠胃的收缩、痉挛。肠胃在消化她,吸收她,象水蛭吮吸血液一般吮吸她。她感到气闷,呼吸困难。大海的潮汐,波涛,间歇是那么短促,一个潮头接着一个潮头,最后一个浪头过去,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窗外的风暴还没过去,雨却停了。卧房里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电灯,她睁开迷惘的眼睛,发现有无数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她。那些眼睛就在床头柜上,一个密封的玻璃缸里。就象金鱼一样被一种透明的柠檬色溶液养着。说是眼睛,其实没有了眼皮和睫毛,只是些象小玳瑁一般黑多白少的眼球,那些眼球在溶液里漂浮着,有的瞳孔放得很大,闪烁着死前的恐怖或愤怒的目光。她被那些“瞪”得跳出了眼窝的眼珠吓得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唔,亲爱的,你怕什么?”刚穿了裤衩下床喝了半瓶法国白兰地的谷野,醉醺醺倒在床头上,将云梦江子挽到毛茸茸的胸前,醉眼朦胧地指着玻璃缸说:
“那里养的是眼珠,不是金鱼。中国姑娘的眼珠又黑又亮,多么迷人呵!可是她们不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她们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就把她们的眼珠取下来养在这里。我想研究出一种办法,把她们眼神中的愤怒变成温柔。”
说完,他吻了吻她的眼睛,拉熄电灯,心满意足地躺了下去。
云梦江子的眼睛,在魔鬼的一吻中,仿佛失去了眼球,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玻璃缸里的无数只眼珠,却象一尾尾金鱼跳了出来,在黑暗中象星星一般闪烁,飘忽。为了那眼坑深陷的骷髅和这些再也找不到眼窝的眼珠,她决定把刚刚苟合的“情人”杀死!她知道谷野次郎的一支小左轮手枪就挂在进门左边的衣架上。她要等待时机,等待魔鬼发出鼾声。她不能拉亮电灯——绝对不能。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不要碰翻床边的痰盂,酒瓶,更不要碰倒衣架。她紧张地策划着,紧张得浑身发抖,心脏就要跳出喉管。身旁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试着慢慢移到床边,正想悄没声息地溜下床,蓦地隔壁一声惊叫,接着响起了牛皮底靴子的轧轧声,敲门声,呼叫声,好象天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