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飞镖乔姐派出四名“探子”,两名过河,两名沿江下河口,一面探听鬼子进兵的虚实,一面去“碰”她丈夫和丁雷。
在桔市镇等候了三天,直到五月八日,民众逃难的高峰已经过去,“探子”没有碰上郭鹏和丁雷,却带来了极坏的消息:沱江入洞庭湖的河口已被鬼子封锁,神田和谷野的大队人马已抵南山。桔市镇本镇居民,该走的在这天清晨也走得差不多了。吃过早饭,飞镖乔姐决定柳雪梅领一姑娘留下,继续等待郭鹏和丁雷,她自己率姐妹们跟随最后一批民众团体中的学生和公务员撤出桔市。临走时,她跟柳雪梅约定:只等鬼子到达对岸,不管郭、丁二人情况如何,都立即离开桔市镇,直奔草尾镇去找她。不料飞镖队的女兵刚走不久,对岸尚未出现鬼子,溯江而上的日寇汽艇便猛扑过来,封锁了桔市镇,柳雪梅和她的战友落入敌手。不到中午,谷野旅团的近三千人马(在七女峰损折了两百多),黑鸦鸦渡过沱江,嚣闹在十室九空的小镇上。
飞镖队的姐妹们走过华阁,福林港,进入南县地界。从东而来,自北而下的难民,国军败兵,汇集一起,在港堤上,大道上,田野上,形成无数股人流,堵塞了道路,连田间小路也堵塞了。原来在同一天,南县、安乡两个县城大军压境,敌机轰炸,打得十分惨烈。除了国民党军的作战部队慌乱间倾城逃窜,其余不管男女老幼病残,不分豪富贫贱乞丐,在敌机的轰炸扫射下,象洪水,象雪崩,象海啸,朝南边席卷而来。沿途的农民,不断加入那混乱而悲惨的队伍。有的老农民,开始还赶着牛,牵着猪。青年汉子用箩筐挑着孩子,用土车推着老娘。然而一阵敌机俯冲扫射,惊牛脱缰而去,撞死了无数难民,难民又挤死了猪狗家禽。那些被敌机射杀倒毙路中的人,又被千万只疯狂的脚踩成了肉泥,而他的亲人还跪在路边嚎哭。突然疯癫的人,失散的人,伤残的人,孤儿,寡妇,老妪,哭声哀哀。动地的哭声和脚步声掀起的漫天尘埃,搅得天地一片昏黑……
这是人世上最凄惨,最悲哀的队伍。滨湖腹地往南,是个nai子形的半岛,“nai子”的两侧是东西洞庭湖。所有逃难的人都必须经过狭长的“**”,横渡东西洞庭湖接合部的湖峡,才能抵达洞庭湖南岸,进入湘中湘西山地。难民的队伍,象狮子滚雪球,越滚越大,又如万川入海,汇合到了一起。这天挨黑时分,飞镖乔姐和铁篙嫂率领女兵,来到萧公庙与草尾镇之间的厂窖,已经遍地人山人海。大路上,屋场里,湖堤上,荒坪上,到处是赶集一般攒动的人头,蚂蚁一般挤来挤去的难民。当时她们还不知道,就在北起太平州洪宝局,南至厂窖下五里湖边的这二十里狭长地带,已经集中了十万之众的难民。草尾、酉港两道渡口,十天之内也难以把十万难民渡过湖去。去草尾镇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走到厂窖湖堤下的草坡边,飞镖乔姐一看湖堤上住家的芦棚吊脚楼,鳞次栉比,不见头尾,堤上已经人满为患,不可能再插足进去了,便对铁篙嫂说:
“铁嫂,走不过去了,就在这里歇口气吧!”
铁篙嫂把祖传铁篙往地上一顿,冲后面的姑娘们喊道:
“就在草坡上倒一倒,不要走散了!”回过头又对乔姐说,“我去给姐妹们弄点吃的,你在这里清点一下人数吧!”
铁篙嫂拖着铁篙走后,飞镖乔姐把陆陆续续来到堤坡下,往草地上一倒便不想站起来了的姐妹们,逐个清点——从桔市镇出发,剩下五十三个姐妹,一个也没多,一个也没少。姐妹们在桔市镇换了装,穿得花花绿绿,看上去成了一群乡下姑娘。不过有的衣服不合身,肥大的象那道袍,瘦小的又把nai子绷得高高的,象塞了对野兔子,显得滑稽可笑。与乡下女子不同的是:每个姑娘的腰上都别着一两支左轮或半自动手枪,拴着手榴弹,背上背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包袱里包的不是衣物吃食,而是子弹、手榴弹或飞镖、匕首。姑娘们都清楚她们的处境,烟波尾一时回不去了,根据地没有了,她们在百倍千倍于己的鬼子追击下,将跟着难民的队伍,成为流亡的名副其实的“游击队”。倘若落到鬼子手里,她们除了死,还要遭受人世间最残暴的奸淫和酷刑。为了生存,她们可以没有穿,没有吃,但不能没有武器!为了适应长途跋涉,她们把长枪换成小巧的手枪,象贪婪的乞丐捡拾饭粒——捡拾起败兵沿途扔下的弹药和防身的“小武器”。
飞镖乔姐发现,从桔市镇一道出发的女学生,黑袍修女,还有几名大概跟家人失散了的女公务员,太太,竟也陆陆续续走过来,加入了她们的队伍。在路上,有十几名女中学生就提出来要加入她们的游击队,她当时没敢答应。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考虑扩大队伍?接收了女学生,要被鬼子抓住,无非给她们增加个被杀的“飞镖游匪”罪名。现在女学生们走过来,围住她坐下,又旧话重提。可怜的黑袍修女,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着,合上眼皮,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喃喃有词,虔诚地向天主祈祷。这些修女,是岳阳天主教区西班牙籍奥斯定会会士AngeldeColle(中文名高凤翔)创办的修女院培养的,岳阳沦陷前夕修女院迁往华容。现在天主再也无法保护她们了,她们只得跟着难民逃亡,希望得到飞镖乔姐的庇荫……
那几个还搽着口红的年轻太太哭了。
铁篙嫂用铁篙撬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大步生风,乐乐呵呵地走了过来。每到一个生地方,必得这个热肠热肚能言善辩的大嫂亲自出马“化缘”,才能多少弄到一些吃的。看来今天的收获不小。
“妹子们,过来呀!”她将麻布袋往草地上一甩,抽出铁篙,一手撑腰,一手敲打着篙子,哈哈喧天地说,“他娘的个舅,人家把锅里蒸的南瓜糯米粑粑都给了我,刚从湖里挖的湖藕,隔年的慈姑、菱角都献了出来,嘻嘻,就因为听我说是打鬼子的飞镖队!要是有鱼翅燕窝,山珍海味,我铁大嫂去了,人家也会二话不说拿出来……”
“别吹牛了!”刚把麻布袋解开的乔姐,亲热地拍了铁篙嫂一掌。
饿得流清水的姐妹们,哄笑着一窝蜂拥了过来,七手八脚地从口袋里抓粑粑,湖藕……
“哎哎,慢点慢点!”乔姐把南瓜糯米粑粑挑出来,用衣兜兜着,送给那些还在祷告上帝的黑袍修女。同时她又招呼女学生和太太女士们,一道来分享湖产土食。
月亮升起来了。奔波惊吓了一整天的逃难群众,在堤子上,堤坡下,大路边,屋檐脚,不加选择,横七竖八地倒下去,便昏沉沉地睡死了。凄凄迷迷的湖边上,水塘水田水渠里,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蛙鼓声。“咕咕咕,怪怪怪”,在聒噪的蛙鸣声中不时夹杂着孩子的啼哭,还有母亲在噩梦中的惨叫,妻子对刚去世的丈夫的呼唤,患梦游症的老人的哀叹!飞镖乔姐和铁篙嫂久久不能入睡,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她们的梦是相同的,梦见七女峰,梦见在七女峰飘飘欲仙升上天堂的众姐妹。后来,梦中又出现了被炸得血肉模糊的郭鹏和丁雷,还有惨不忍睹的柳雪梅的遗体……
在十万逃难者都做着噩梦的时候,比噩梦还要可怕千百倍的现实,象魔鬼的巨大yin影一步步逼近了,笼罩了十万生灵!神田师团和谷野旅团数千名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二十里狭长的厂窖。神田的“鳄鱼——18”收网了,“铁壁合围”合拢了,嗜血的鳄鱼就要屹人,凶残的“铁壁”就要扼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飞镖乔姐和女兵们被枪炮声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枪炮声是从正北方向传来的,相距约莫还有十多华里。飞镖乔姐镇定地叫姑娘们守好枪支弹药和行李,集中在原地不动,她自己拉了铁篙嫂朝堤顶上奔去,想看看前后左右的形势,再决定她们行动的方向。来到堤顶上一看,北面,东面,火光烛天,湖面上大火熊熊,是船只在燃烧;岸上风呼火啸,是房屋被焚毁。湖面上,鬼子的几十艘汽艇,在穿梭般来回扫射,射杀那些打算驾船逃跑的渔民和船民。鬼子用喷火器向船上喷火焰。芦棚鳞次栉比的弯弯曲曲的湖堤上,一条火龙正由北向南猛窜过来。远远的一片“啊啊”声,“叭叭”声,“哄哄”声,惨叫声……似地心的岩啸,大海的狂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