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瑜从自己的案几之前起身,走到夏侯昭的面前, 在她吃惊的目光中, 捡了几样菜蔬放到了她的粥碗里, 然后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她道:“殿下, 你总得吃点东西。”
夏侯昭叹了一口气,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吃不下。”
严瑜取过夏侯昭手里的汤匙,将粥搅拌了一下,道:“以前我在平州的时候,每到冬天帝京送来的粮饷老是会晚几日。”
前世,夏侯昭很少听到他提起平州生活的艰苦, 在他的口中,平州只是一个冬天比帝京冷, 没有花木, 住满了士兵的地方。
夏侯昭虽然能够想到那里生活的不易,却未曾料到,有陈睿坐镇的平州也会遭遇克扣粮饷这样的事情。她不由得怒道:“他们怎么敢?”
严瑜平静地道:“他们自然敢。”
虽然大将领兵在外好不威风,但实际上, 他们见到帝京中一个拨粮饷的小吏也得万分客气。
陈睿固然在九边是名声显赫的大将, 也概莫能免。尤其是, 他的异母兄长陈可始正是负责调拨粮饷的度支尚书。
陈家兄弟的不睦, 帝京之人无有不知。
哪怕陈可始不说什么,自然有人暗中讨好。何况平州距离帝京路途遥远,运送的粮草晚个几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如果陈睿敢上书直言此事, 他们也有话推脱。
难不成你小小的平州比九边重镇北卢还紧要,沈明大将军都没有说什么,你一个守城的将领就不平起来了,岂非笑掉人大牙?
陈睿虽然耿直,这些人情还是懂得的,因此他从来没有向朝中抱怨过此事。他也试着带兵在平州附近屯田,只不过那地方土地贫瘠,天气又冷,一年之中,总有半年是冬天,除了春夏季节外,雨水也少的可怜。
他们一个城的士兵折腾一年,也不过堪堪收获几粒粮食,哪里填得饱肚子?
所以他们就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找吃的。冬天去打猎,春天挖野菜,夏天到河里捞鱼,然后煮熟了拌在少的可怜的饭里吃。
如今他说起这些事情来,脸色和煦,仿佛是一件极平常的回忆。夏侯昭的心里却觉得酸楚,可是听着听着,就将面前那碗粥吃完了,还多用了几块点心。
严瑜满意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极快地用完了膳食,道:“殿下,九边的将士们不缺热血,只要将粮饷准备得充足,武将肯卖力,北狄不是什么强敌。”
夏侯昭道:“你说的道理,我自然也懂。只是……”
但是一旦兴起战火,恐怕又要严瑜和李罡等人出京。她却不想将这个担忧说出来,只觉得有些羞涩。
不料严瑜已经开口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命我或者李罡前往北卢。”
帝京中谁不知道墨雪卫的两个统领是初怀公主座前的红人,只要他俩在北卢,想来也无人敢做那等欺瞒之事。
从上次信州之事,他便感觉到夏侯昭有些不情愿让自己出京。但是严瑜也有自己的考量,如今夏侯昭在帝京的地位已经稳固,靠得是圣上的支持和在她自己政事上的有为,但也与去年他们在九边取得的战果不无关系。
现在朝堂之上对夏侯昭登基的反对意见,大多集中在文臣,而武将则一力推崇夏侯昭,这也是去年在信州的两场大捷,让武将们升起了对夏侯昭的信任。
当今圣上仁厚,固然是燕国百姓之福。但在对待北狄人的态度上,也一直采取比较温和的态度,则让武将们感到有些愤懑。
朝中多得是上行下效之人,看到天枢宫不愿意兴起战事,自然也不会重视九边。
延渚能在九边打了那么多胜仗,确实和这样的环境无不关系。
而两次信州大捷则让早就蠢蠢欲动的武将们升起了希望,初怀公主尽管是女子,但在对待外敌的态度上却很强硬。如果能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北狄人,想来往后的数年间,他们再也不敢作乱了。
这也是李岳虽然放弃了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初怀公主帐下的打算,却仍然在陈可始等人反对圣上传位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缘故——秀水可是九边重镇之一,只要北狄人入侵,总会受到波及。
严瑜在平州呆了许多年,对这些戍边武将的心思十分了解。
因此他才在夏侯昭面前说了这么多关于平州的事情。仗自然会有武将去打,夏侯昭却要做出一个勠力同心的表率,这样大燕国上下齐心,一旦击退了北狄人,圣上传位给初怀公主便又会少许多障碍。
只是这些话,他并不想对夏侯昭说。他比别人看得更明白,其实夏侯昭的心里对于帝位一事,并没有拿定主意。
他能理解夏侯昭的想法,无论如何,还不到五十岁的圣上远远不到隐退的年纪。她已经失去了母亲,若是父亲再就此一蹶不振,岂不是更让她忧心?
有朝事的牵挂,长久居住在行宫的圣上每隔两个月还是会回宫一趟。如果帝位传到了夏侯昭身上,那么圣上就可以一直待在行宫,甚至可能带着皇长子云游天下。
那么对于夏侯昭来说,她既失去了母亲,连父亲和弟弟也难得一见,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怎么会愿意?
但是圣上的心意非常坚决,传位一事对于夏侯昭和大燕的今后也是利大于弊。她无法在父亲面前做小儿女态,因此在大臣们就此事争议的时候,她总是保持着沉默,不置一词。
仿佛他们口中所争论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一般。
这也导致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后果。那些反对传位的人,看她这样淡定,便觉得她必然是居心叵测,怂恿了圣上传位,表面上却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来。
而那些支持她登基的人,则误以为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不愿在臣子面前表露出来。
两派人遂争吵得更加激烈了。
如今和北狄战事提上日程,谁也不会没眼色地继续有关传位的争吵。但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注1】
他要提早为传位一事做好铺垫,那么他就需要让夏侯昭在这场战争中展示出足够多的魄力。
夏侯昭虽然不像严瑜对北狄一战和传位之间的关系想得这样明白,但她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严瑜的用心。
这就更让她忧虑了。
她总是忘记不了,前世严瑜最后身故于董志城的结局。此刻严瑜主动提出,让他或者李罡任何一个出京前往九边,她下意识地就想让李罡去。
可是她知道,严瑜既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内心是希望她能派自己去的。
夏侯昭道:“这件事等午后李罡回来,我们再商议。”她没有去看严瑜的表情,唤了风荷和程俊进来。
风荷看着夏侯昭案几之上空了的粥碗,眉眼弯弯,心中对严瑜的敬佩无以言表。程俊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严瑜,想不出他到底哪里厉害,能做到这般。
他们进来了,严瑜便不再多言方才的事情。对于夏侯昭不愿他离京这件事,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些。最初他以为是夏侯昭担心刀枪无眼,恐有伤亡,但看她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果然这一次,他提到派人去往九边,她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为难的颜色。须知领兵作战定然是要上战场的,而所谓的坐镇九边,则有很高的灵活度。
夏侯昭若是担心他在战场上有所闪失,只需要叮嘱他留在北卢即可。
只要北军没有被击溃,北狄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到北卢。而夏侯昭却连想都没有想,可见她心中另有疑虑。
她不愿意说出来。
严瑜看着在风荷的服侍下步入后殿,准备休息的夏侯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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