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真如古言所说,吉人自有天相,吴梦婷醒了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父亲,不记得自己,连带她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一并忘了个彻底。
检查之后发现,吴梦婷的脑子里有了一块淤血,但是这血块距离视神经太近,如果主刀医生技术不够,极有可能会造成失明。
吴教授不愿用自己女儿的后半生去赌,宁愿她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也好过她失明。
其实我很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是不愿意吴梦婷回想起那些苍白的记忆,她一旦恢复记忆,陈的死,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愧疚。
吴教授想要为女儿找一个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人,我看着吴梦婷睡得静和的模样,竟脱口而出答应了下来。
作为吴梦婷的主治医生,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所以我也总是给她找话题,接触的越深,我发现她也是一个能侃侃而谈的女生。
我向吴教授打听了她很多爱好,所以我们总是能轻易地就聊在一起,我在她明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得无拘无束,没有一点忧虑。
一个人自然不能一辈子都抱着空回忆度过,吴教授怕女儿将来的生活会受到影响,还是希望吴梦婷能恢复记忆,我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应承下来了这件事。
帮吴梦婷恢复记忆的路途很艰难,我们并不是很熟,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艺大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钢琴,还有一个相恋四年的男朋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吴梦婷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从她的日记里寻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陈会在两人吃饭的时候,固执的让她坐着,自己照顾着她的情绪,再比如陈带她去广场上放风筝,还有他们在私人琴房里过生日的事情。
可以看得出,这些对吴梦婷都是很珍贵的回忆,刻骨铭心的那种。
我把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又重新做了一遍,与她相处的日子很愉快,钢琴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桥梁,我们越来越合拍,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有默契。
陈曾经在私人琴房里给她过了一个生日,她在日记里有写过,那是她至今为止过得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生日。
她三十岁那天,我租下了乐音琴行,一大早就去琴行里面布置,我买了装饰的小蜡烛,沿着楼梯的脚线一路向上,成为了一条指引的灯光。
我多希望它能将我心爱的人指引到我的心里去。
我约了她晚上来,楼下的铃铛响起的时候,我的心跳的难以抑制,我听着她一步步走上来,终于缓缓地弹起了为她准备的曲子,我联系了很久的,我的歌声里。
她的脚步声越是接近,我的心里就越发的紧张,直到她静静的站在钢琴边,听我弹完一曲,我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她抬起头看我,还没等我说出接下来的话,却已经不省人事。
其实我是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吴梦婷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
她的血块已经不再是大问题,有慢慢化退的迹象,但是检查结果让我很惊异,她竟然患上了鲜见的解离症,通俗来说,就是她在失忆后会有一段新的生活,但是她一旦恢复了记忆,这一段独立在记忆空间里的记忆就会忘记。
也就是说,如果她一旦恢复记忆,会想起陈,但是会忘了我。
吴教授说,如果血块会消退,那他就不会再采取手术了,他能看得出来,我和吴梦婷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很开心。
他负手站在我的办公室里,眼里竟有些恍然,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和吴梦婷在一起这段时间是个错,他希望这个错能一直延续下去。
不可否认的,吴梦婷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她很会察言观色,并且很善解人意,侵入我内心的过程是润物细无声的。
一璇最终还是和陆子琛在一起了,我想这就是他们命定的归宿,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应该的。
从婚礼出来之后,我们沿着秦江一直走,夜晚的风有些凉,她的脸在苍白的路灯下有些发青,看得我蓦然心疼。
我扭转过她的身子,对她极为认真的问:“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大约是我的问题太唐突了,我看到了她眼里的躲闪和抗拒,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她拒绝了我。
其实我很清楚,失意的人,潜意识里怀念的那个人,是永远也放不下的。
吴梦婷最爱的人是陈,我即便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走不进她的心里。
我建议吴教授对她进行手术。
教授很震惊,拉着我的手,颤声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婷?小傅,你应该知道一旦进行开颅手术,小婷恢复记忆的概率就会在百分之七十以上,血块不是问题,还可以用药化瘀,她现在记忆力只有你,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我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笑的有些苦涩,“我很喜欢她,甚至有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可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或许恢复记忆,对她才是最公平的人生。”
只有她恢复了记忆,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吴梦婷要进行手术了,而我则成为了她的主刀医生。
我看着她躺在手术台上,我的手上是冰冷无情的手术刀,手术成功之后,我就不再是她口中的“傅大哥”,而成了一位陌生人。
过往的一幕幕都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握着手术刀的手颤抖起来,一旁的助手走上来为我擦汗,关切的问:“傅医生?”
“没事……”
集中了精力,我做了这辈子最沉重的一台手术。
手术很顺利,她的麻药也退散的很快,第二天一早,我推开了她的病房门,她的目光转向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迷茫和困惑,而是一片清明,那样明亮的双眼,才应该是她的。
我笑着唤她,“小婷……”
她却疑惑的看了看父亲,又转头看向我,谨慎的问:“您是……”
那一刻,我想我的心一定是停了一拍,随即而来的是汹涌的窒息感。
一年后,一璇重新回到了医院工作,背景也好,后门也罢,她很快就成了护士长,和陆子琛这个肿瘤外科主任,成了医院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再看向他们,眼里却只有祝福和艳羡。
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钢琴家。
我们之间似乎又成为了最初相遇的那种情况,我依然是她的主治医生,她会怯怯的叫我一声,“傅医生。”
可我更喜欢她有些羞赧的叫我“大哥。”
医院派我去背景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我给她发了短信,她很愉快的回了我,她在北京有一场演奏会。
天涯海角,我们再相遇并不难。
开完会后,我在北京逗留了两天,一直等到她演奏会那天,我换了笔直的西装,捧着一束白玫瑰,买了最前排的票去给她捧场。
演奏会进行得很成功,她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裙,犹如我在向家看到的那样素雅。
我捧着玫瑰去了后台,她正在卸妆,周围有些吵嚷,看到我来了却都噤了声,几个弹奏古典乐器的姑娘看着我小声窃笑。
我不明就里的把花递给她,意料之中的看到了她的眼中的惊喜和感动。
周围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哎,这不是梦婷姐手机屏幕上的帅哥吗?”
我诧异的转头看她,却只捕捉到了她眼中稍纵即逝的羞怯。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梦婷姐,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她的目光有些躲闪,不安的抬起头看我,大约是在我眼中看到了准许的神色,轻轻的说:“是。”
我的心里忽然激动起来,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她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你以前不是问过同样的问题吗?”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傻极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一样。
原来她想起来了,我们的曾经,她都想起来了。
我用力的将她抱在怀里,声音颤抖的几乎练不成句,“嫁给我吧。”
她的身子一顿,随即用力的反抱住我,重重的点头,“好!”
时隔多年,顾以宁依然能想到当初父亲那个声音沧桑的电话。
她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傻傻的听从了父亲所谓的“弥留之音”,如果她能像当初父亲不要她时一样决绝,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很多事了。
她后来走访过很多国家,接到过很多国际长途,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是父亲打给她的那样,声音模糊而嘶哑。
她年少的时候不懂,以为那是因为国际长途信号不好的原因,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不真切,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不过是父亲心虚和狼狈的象征。
因为心虚,所以连声调都变了。
在那个电话之前,她有一度一直怀疑自己是没有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