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易平静回答：“承蒙关照，我在少年宫的工作还保留着呢。”

    清醒的时候，文明再度恢复他“绅士”的仪态。莫易见他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地倨傲，心里并不感到十分奇怪。

    “哦，是吗？”文明夸张地道，“我看您开店这么忙，怎么还有空到少年宫去？老实说，是为了常晓曦吧？对了，您跟……常老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莫易不慌不忙地答：“托您的福，晓曦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好呀好呀！看来我真没有看错你们。莫老师本事高强，终于抱得美人归了。”文明冷笑几声，语气却忽而放缓：“可惜可惜，常晓曦虽好，却不是我的菜。莫老师，您觉得——林梓慧怎么样？”

    说道最后，文明的笑容竟温暖和煦，给莫易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莫易暗暗疑惑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这么快：“梓慧性格温婉，而且博文广识。她是很好的女孩儿。”

    “啧啧，你听听，”文明再度作态，“能得到莫老师这么高的褒奖，可真是不容易。”

    他摊开手，表现出无比的惋惜与怜悯：“我当然知道林梓慧很有女人味，没有人会反感这样的女人。我听梓慧的意思，好像你还算她曾经的追求者？不过可惜，梓慧对你的评价并不高。看来你们是没有什么缘分了。”

    莫易总算是听出来了，原来文明意有所指。在常晓曦这里，这位“情敌”算是折给自己一阵；他现在准备从林梓慧的身上找回来。但莫易可不怎么吃这一套：“梓慧和我算是朋友，不过她并不适合我这样的人。你知道，我是做厨子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道理，我还算透彻明白。”

    梓慧是高傲的天鹅，她表面平易近人，实际上，她并不能接受柴米油盐的困扰。这一点是她与常晓曦最大的不同，常晓曦吃过苦，明白什么样才是生活。

    莫易接着说道：“抓住每个人的口味，是厨师的一项本能。文明先生，你今天既然造访敝店，不如就顺带考较考较在下看人的功力？”

    文明不期莫易的反应如此，莫易语气平淡，自己的一番嘲讽，仿佛伸拳打进沙子里去。沙子不怕拳头，拳头却被沙子埋住不放。他只得故作轻松道：“正好，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的口味刁钻，只怕要费莫老师一番心思。”

    他是打定心思要莫易难堪的，说完这句话，反又找到几分有恃无恐的感觉。莫易看他时，他不紧不慢地坐下，单手轻轻敲起了桌子。

    莫易并不在意文明的态度，他提出请文明品尝自己的手艺，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上次的闹剧过后，他手里的《专属食谱》还没有发挥第二次作用。既然文明刻意嘲讽，那么莫易自然能找办法制他。

    莫易打开食谱，脸上的神情不由精彩起来。食谱仿佛带着人性化的机智，它提供的东西，正适合莫易将要告诉对方的某些道理。

    如同上次一样，片刻以后，一阵单车铃声在店外响起。莫易出门取得食材，回到柜台，即刻开始美食的缔造。

    文明就坐在餐馆正中的位置，他表面上保持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似乎准备好对莫易进行新一轮的冷讽。但在不经意间，他总不免怀着几分好奇，假眼偷望柜台内的状况。

    只见莫易一丝不苟地切着什么，他的神色认真，身体动作却分明轻松自如。他有条不紊，一会儿照看砂锅，一会儿调理蒸笼；一会儿高油快火，一会儿软焖慢待。也不知他做了多少东西、使了多少配料，纵然仪态从容，仍叫人眼花缭乱。

    莫易也许注意到了文明的目光，他一面投放食材，一面向文明问道：“我听梓慧说来，你的文学修养还算不错？”

    文明嗤笑道：“高中时候小打小闹，也算小有名气。怎么着也读过几本名著，你要是有兴趣，咱们可以现在谈谈？”

    “好啊。你一定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吧？”莫易抬头看他，“我很喜欢这本书的开头，有一句话说，‘当你觉得你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千万记住，这世上的人不一定具备你所秉有的天赋’。”

    文明打量他一字一句地讲出这句话来，他神情揶揄，仿佛正打量着一件叫人称奇的事物：“我一直以为，像你们这样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只会备某些带着忧郁情绪的文段。真是没有想到，你还懂得这样的人生哲理。”

    舒缓一口气后，他接着奚落道：“我当然知道这本美国文学的经典，真是很巧，我也很喜欢这一句话。可问题是——知道了又怎么样？我知道了这个道理，难道就要遵循道理背后的意思去做？我就该学书中的人，保持对弱者的缄默？我既然有比他们更高的天赋，我为什么要迎合他们，为什么不维持我的出众与不同的姿态？”

    “不，你错了。”莫易平静地打断了他：“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对这段话的理解错了。”

    “你为什么不把这段话反过来看，请你告诉我：难道你就拥有别人拥有的所有天赋？难道在别人的眼里，你不是将被批驳的那一位？”

    文明的眼眸稍稍凝住，但他的声音之中，倨傲的情绪仍大占上风：“我当然有不如人的地方，我不如别人庸俗，不如他们碌碌无为。我当然不如你，甘心在这样的小店里经营半死不活的生意。我当然不如你们的无耻、堕落以及丑恶，不如你们一辈子得过且过……”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隐痛？”莫易忽然打断他道。

    文明的脸色数度易变，他一时震动，一时沉默；一时又隐隐露出羞恼与急怒。但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思绪飞转，想起许多不堪的往事。

    他当然知道莫易指的是什么事情，而莫易则毫不留情地揭发他的情绪：“在你的生涯里，难道没有什么让你后悔的事情？你的事业，你的生活，甚至是你的感情上，难道没有什么难言的回忆？”

    “你自诩绅士，可是你不知道，绅士的风度不是光鲜亮丽，绅士的风度在于谦谨。为什么谦谨？因为你该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痛。保留你的谦谨，不单为了保住别人的尊严，也为了保住你自己的情面。你今天咄咄逼人，是为了告诉我，你在情感上不输于我。可是你的方式错了，你不该直言不讳想揭别人的苦痛。在此之前，我何尝揭过你的痛楚？”

    莫易语气平缓，落语却铿锵有力：“你为什么急于证明，你得到的梓慧比我得到的晓曦更好？因为你曾经失去，因为你不自信。你的高傲里藏着你的自卑，但我想告诉你，真正的高傲不该如此。”

    他这时已做好所有的食物，于是聚到盘中，一一端到文明的面前。文明看过菜式，心里生出无比复杂的情绪。莫易做的菜式不少，可是每样菜式，都拥有它们共同的主材。这主材是平淡无味的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