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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投奔抗日
    在我退休之前,每年填写工作简历时,其中有一栏参加革命的时间,我一直填写的都是1943年5月,而实际上1943年5月只是我参加抗日的时间。

    鬼子进入湄河县城后,湄河中学停了课,母亲见我呆在家中闲着无聊,便要我到舅舅家去走走,不料这一去,却促使我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舅舅家在梁家铺,距梨花洲有十多里路程,那时没有车,只能步行去。每次去舅舅家,我的心情都十分轻松愉快,愉快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又可以见到淑英了。

    淑英是舅舅的女儿,比我小三岁。我和淑英之间的事,家中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都有那个意思,尤其是母亲,一说到淑英,就夸她温顺懂事。他们平时当着我们的面,也开开这样的玩笑,每次都弄得淑英红着个脸,羞羞地低着头,不说话。

    淑英读过几年私塾,所以在乡下也就算是很有文化的女性了。本来她还想到城里继续念中学,但舅舅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再加上要负担淑英的哥哥念书,所以她念了几年私塾后,就留在了家里,但她心中仍然想着上学的事。我到湄河读中学后,放了假,照例要去舅舅家一趟,淑英每次都要我把念过的课本给她带过去,数学、物理这些理科课本她看不懂,但国文、历史,她却读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甚至比我还记得更清楚。读不懂的地方,她就用铅笔标记好,等我下次去的时候,就把标记的地方拿出来,问我是什么意思。她有次读了《诗经》中的一首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问我“好逑”是什么意思,我一时也没有弄清楚,想当然地解释道,“逑”就是求婚的意思。她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直到多年后,我详细读了《诗经》的注释,才发现“逑”是配偶的意思,“好逑”就是理想的配偶。可是在淑英眼里,无论我说的是什么,她都相信是正确的。

    “你们班上有没有女同学?”在我作了解释之后,她突然问我。

    “有几个。”我说。

    “她们是不是窈窕淑女?”

    “有两个还可以。”我想了一下说。

    “你们关系好不好?”她酸酸地问道。

    “一般般。你吃醋了?”我看着她笑道。

    “才没有呢?”淑英放下书本,径直走出去了,我在后面看着,不觉有些得意。

    早几个星期,母亲过生日,淑英和舅妈一道来祝贺,中饭过后,我带着淑英一起去看梨花,才走进园中,她就哧地一滑,摔倒在地上。因为刚下过一场雨,园中的麻石小路,变得很湿滑。我赶紧走上去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象一团棉花似的,柔柔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我把她抱起来后,仍然舍不得放下,第一次这么紧密地抱到一个女性的身体,心中只觉得怦怦直跳。

    “裙子都脏了。”她站开去,看了看背后说。那天她穿着套淡青色长裙,屁股上沾了一些泥巴。

    “没摔到哪里吧?”我关切地问道。

    “没有。”

    “我牵着你的手吧。”我提议道,“免得又摔一跤。”

    她勉强地把手伸了过来,她的手柔软细长,握在手上象握着一团棉团似的。。

    我们沿着麻石路走了一会,走到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些花好漂亮。”淑英松开我的手,朝四周看了看,禁不住赞叹道。

    上午下了一阵小雨,午后渐渐地放晴了,沾着雨水的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愈益显得粉嫩多姿,鲜艳欲滴。我从树上摘下几朵粉色的梨花。

    “你摘花干什么?”她问我。

    “给你戴上。”我转过身来说。

    我拿着梨花插到她的头发中,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花的香味和她头发的清香混杂在一起。

    “好看不?”她问我。

    “好看,象个古典美女。”我说。她插上几朵梨花后,愈益显得清艳动人。

    淑英的脸,和梨花一样,粉嫩清纯。我看着她的脸,却发现她也大胆地看着我,四目相交,不觉情意绵绵。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显得六神无主,想抽回去,却又任我拉着,眼睛躲躲闪闪,不知要看哪里才好。我突然忍不住在她粉嫩的脸上吻了一下,她吓得赶紧站了开去,口里还哎呀了一声,斜着眼睛埋怨了我一句,你坏死了。

    一路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淑英见到我时的那张灿烂的笑脸,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找机会再吻她一次。

    可是走到梁家铺的村口时,却听两个村民议论说,鬼子刚刚离去,还强(jian)了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叫英妹子。我听了心里一沉,英妹子莫不就是淑英?心里象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似的,只感到一阵一阵的痛,并陡然升起一股对鬼子的强烈仇恨,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要跟你们拼了。我急急忙忙跑到舅舅家,看见舅妈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哭着,我心都凉了半截,心想这下完了,怯怯地进了门,喊了一声舅妈。

    舅妈看见我,止住哭,和我招呼了一声,我正要问是怎么一回事,舅妈说:“鬼子把你”。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淑英从里屋走了出来,我盯着她瞧了瞧,虽然没有了平时的笑脸,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你看什么?”她见我盯着她,奇怪地问道。

    “你没事吧?”我焦急地问道。

    “我有什么事?”她疑惑地看着我。

    “听说鬼子糟蹋了两个女孩子。”

    “那是张秀英,我跟我妈躲到山上去了。”淑英不无得意地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一直紧揪着的心,这时才总算松了下来。

    “那舅妈怎么哭?”

    “我爹被鬼子打了,伤了脊椎。”淑英说。

    “舅舅呢?”

    “在里屋躺着。”

    我走进里屋,看见舅舅斜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脸色发白,嘴里不住地呻吟着,见我进来,就憋着气骂鬼子不是东西。

    从舅舅口中,我才得知事情的原委。梁家铺维持会长梁老三跟舅舅是本家,事先找到舅舅,说日本人要到村里收点粮食,中午在梁老三家里吃饭,要舅舅去帮忙。舅舅担心日本人进村后杀人放火,不敢答应,梁老三信誓旦旦地保证,日本人说了,只要收足了粮食,绝不伤及无辜百姓。还说日本人去了其他几个村收粮,都相安无事。日本人如果收不到粮食,肯定会杀人放火,到时遭殃的还是大家。舅舅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答应了他。上午一共来了十几个日本兵,看见摆在院里的粮食,显得很高兴,竖起大拇指夸奖梁老三,说他是大大的良民。

    吃过饭后,日本兵上了车,车子眼看就要开了,没想到邻居两个女孩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站在车上的几个日本兵突然兽性大发,叽哩哇啦从车上跳下来,将两个女孩往车上拖,舅舅看不惯,想上前去阻止,被两个鬼子拖到一边一顿拳打脚踢,脊椎被踢断了。那两个女孩还只有十五六岁,就这么被鬼子糟蹋了。

    日本兵走后,舅舅责怪梁老三,怎么说话不算数,梁老三眼泪汪汪,满脸委屈地说,他平时跟日本人打交道,看上去比中国人还讲礼貌,哪知道一喝了酒就变得畜生不如。

    看着舅舅疼痛难忍的样子,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鬼子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舅舅叹着气说。

    “不杀死几个鬼子,老子誓不为人。”我恨恨地说道。

    从舅舅家回来的路上,我就暗自下了决心要去参加抗日武装。

    晚饭后,父亲坐在八仙桌旁吸烟,那烟杆足有半米长,呈乌黑色,只有握手的地方,现出一片锃亮的金黄色来。父亲个头不高,大约一米六五的样子,过了五十之后,身体开始慢慢发起福来,脸也变得圆圆的,本来就不大的一双眼睛完全陷到眼囊中去了。饭后吸一袋烟,是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

    我嗯嗯了两声,坐到八仙桌旁,父亲吧达吧达吸了两口烟,知道我有话跟他说,便侧过脸来看着我。

    “我想去抗日。”我说。

    父亲听后默然了半晌,磕了磕烟筒,说:“你想去就去。”

    父亲向来是个知书达理之人,识大体,顾大局,在这种大节面前,我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反对的。

    母亲对于我要去抗日,却极不情愿,因为哥哥楚怀北,已经加入到四十四军,奔赴抗日前线去了,现在我又要去,她担心两个儿子都会死在战场上。

    父亲对于母亲的表现不以为然,说现在这世道,躲在家里,未必就能平安无事,你老弟不是就被日本人踢断了脊椎?但他要我去找楚怀北,说他在四十四军已经升至连长,要我到他的部队去。我因为一向不喜欢楚怀北的霸道作风,自然不想去投奔他,只说和几个同学商量后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东河镇。镇上住了我四个同学,吴磊,钟鸣、颜永玉和王仲甫,我和永玉、仲甫同班,吴磊和钟鸣则比我们要高一届,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因为都是东河镇人,所以平常在一起玩得比较多。吴磊住在镇的东头,我第一个便去了他家。吴磊的父亲是个地主,在东河镇附近有几十亩水田,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的院子。吴磊是个胖子,个头不高,圆圆脸,小眼睛,喜欢开玩笑,口袋里经常放着一把梳子,时不时拿出来梳一下头发。那时他正恋着班上一个叫艾琼的女同学。

    我到他家时他还没起床,听说要去抗日,他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连声说:“去,去,去,打死他几个狗日的鬼子,害得我们书都没有读。”

    “尤其害得胖子看不到艾琼。”我开玩笑道。

    “去你的。打鬼子是为了保卫中国女人不受欺负。”吴磊挺起胸脯,颇为豪气地说。

    离吴磊家不远,便是钟鸣父亲的酱油作坊,他家的房子有前后两进,前面生产酱油,后面住家。还没到他家门口,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臭豆豉味。吴磊用手扇着鼻子,做着一副怪脸说,老是住在这种环境中,人都变臭去。

    钟鸣的母亲坐在店里卖酱油,知道我们是来找钟鸣的,将我们引到后面的房子中。钟鸣正躺在床上看书,吴磊走过去,把他的书扔到一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不看书干什么?”

    “抗日去呀。”吴磊嚷道。

    “你?去抗日?”钟鸣坐起身子,疑惑地看着吴磊问道。

    “是啊。”吴磊说。

    “我们一起去。”我说,“你去不去?”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钟鸣从床上站了起来说,“国家都破亡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钟鸣比我略高,国字脸,浓眉大眼,做什么事都精神饱满,热情洋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觉陡然升起一股豪迈的激情来。

    几个人一起去找永玉。永玉的父亲开了家百货店,在镇的中间,这一片是全镇的中心,也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除了永玉家的百货店之外,还有几家杂货店。我们到店里时,永玉正在帮他父亲上货。永玉个头跟我差不多,体形偏瘦,沉静少言,看上去文质彬彬,见到我们时也只是点了点头。他父亲倒是十分热情,搬出凳子来让我们坐,还从地上堆着的纸袋中拿出一包饼干放在我们面前。我们碍于他父亲在场,不敢提起去抗日的事。永玉见我们坐了半天不说话,知道有事要跟他说,便将我们带到街上。钟鸣说了我们准备一起去抗日的事,问他去不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问他父亲会不会反对,永玉说,他自己可以作主。

    仲甫的父亲是湄河纱厂的老板,厂子开在县城附近,但他和家里人住在镇的西头。我们到他家时,他正翘着个二郎腿,坐在门口抽烟。仲甫是个大个子,足有一米八高,因为家境宽裕,经常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他见我们来了,将我们引到客厅中,叫佣人上了茶过来。钟鸣跟他说明来意时,他犹疑了半天没有表态,我问他去还是不去,他迟迟疑疑地说他想到纱厂去做事,钟鸣说,国难当头,我们作为男人应该有所担当,不能只顾及家里的事情。吴磊说,不赶走日本鬼子,你家招的那些女工都会成了鬼子的下饭菜。吴磊口里经常冒出一些鬼灵精怪的话来,说得大家有些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便都忍住了。

    几个人左说右说,终于说动了仲甫。

    在投奔什么样的队伍上,钟鸣和仲甫意见不一,仲甫主张投奔国军,因为国军有正式番号,是正规武装,武器精良,但钟鸣主张参加抗日联队,因为抗日联队就在本县范围内,可以保卫自己的家乡,而且抗日联队的队长胡应成是他表叔。吴磊支持仲甫,而我和永玉都赞同钟鸣的意见,最后少数服从多数。

    第二天上午,我们约了在永玉家的百货店碰头,其他人都按时到了,唯独仲甫迟迟未来,我们便一起走到仲甫家,在门口碰到仲甫的娭毑,她拄着根拐杖,将我们拦住,说:“仲甫就我们王家一根独苗,他不能跟你们去打仗。”

    “仲甫人呢?”吴磊问。

    “他生病了。”仲甫娭毑说,“你们去你们的,不要管他了。”

    “算了,我们走吧。”钟鸣说。

    我们便四个人上路了。吴磊说他父母也不肯他去打仗,说他年纪还小,不是打仗的时候。他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还偷了他父亲十几块银元。他把银元从口袋里拿出来,往上拋出一块,然后又用手接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看他口袋里有那么多银元,我们几个都羡慕不已,后悔没跟父母多要点钱出来。

    抗日联队驻扎在桑木乡乡公所。桑木乡位于湄河县与武山县交界的地方,山岭险峻,交通闭塞,适合打游击。我们到达乡公所附近时,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冲出一个黑瘦的年轻人来,手里端着支枪,将我们喝住,问是干什么的。几个人看着枪口,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倒是钟鸣还镇定,说我们来投奔抗日联队的。那人不信,问道,你们有证件吗。我们互相望了望,都没有证件。钟鸣说,胡应成是我表叔。那人才把枪放下,脸色也变得和善起来,叫我们跟他一起走。他说他姓张,叫张秉初,是抗日联队的战士。张秉初一路上虽然和我们说着话,但似乎并未放松警惕,他一直走在我们的身后,如果有谁落在他后面了,他就会停下来让那人先走。

    赶到乡公所时,胡应成还在床上睡午觉,张秉初不敢叫醒他,他把我们交给勤务兵,就继续站岗去了。

    我们大约等了一个小时,从里屋走出一个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穿着身黄色军装,腰上系根皮带,看见钟鸣,叫了一句:“鸣伢子,你来干什么?”

    “成叔,我们来抗日。”钟鸣赶紧站起来答应道。

    “四个人?”他扫了我们几个一眼。

    “是的,他们是我同学。”钟鸣指着我们说。

    “好哇,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来当兵,欢迎呀。”

    他转过头来看了吴磊一眼,见他个子有些矮,随口问了一句:

    “你也来当兵?”

    “是的。”吴磊答道。

    “怎么不长个子?”胡应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

    “都往横的长了。”吴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

    “你小子还蛮幽默的。”胡应成笑道,我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到联队后,才知道所谓的联队,其实只有百来号人,几十条枪,很多队员居然还拿着鸟铳和梭标当武器。胡应成原是湄河警备大队的副大队长,县政府撤离时,他自愿留下来组织抗日武装,警备大队便给了他五十支枪和十箱弹药。

    湄河及相邻数县内大大小小活跃着十几支抗日队伍,但都是各自为政,互不统属,胡应成取名抗日联队,原是想将这些队伍统一起来,并派人到各个山头去联系。大家对于统起来都说好,可以集中力量打鬼子,但一说到谁做头领的问题,就各自打着算盘,互不买帐,和武山县的一支游击队还因为地盘的问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统一的事便不了了之。

    桑木乡因为地处偏僻,日本鬼子进入湄河县城后,还没有时间顾及到这个小镇。我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在大街上进行操练,一路高喊着“一二三四”,唱着军歌,不时引来镇上居民的围观。我们几个穿着军服,手持梭镖,走在其中,也颇有一种豪迈的气概。桑木镇不大,只住了百多户人家,不要十分钟便可以从街头走到街尾。只是因为附近乡下的居民都要到镇上来购置生活必需品,有些农副产品也要拿到镇上来销售,所以市面上倒一向不显冷清,每天人来人往,看上去十分热闹。吴磊偷来的那十几块银元,很快便被我们消耗在酒馆中了。在镇的西头,有一家小酒馆,出售自酿的谷酒,每个星期的周末,大家在房里闲着无聊,便跑到酒馆去喝酒。吴磊的酒量最大,付帐也积极,他说不把口袋里的钱花完,说不定那天中了鬼子的枪,就太不抵了。说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我说,你命大,子弹打不中你。吴磊低着头去喝了一口酒,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说,子弹又没长眼睛,知道它会往哪里跑,我的面积比你们都要大。说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但这种安稳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鬼子便推行所谓的“蚕食政策”,对抗日武装的据点逐个逐个地予以侵占。镇上的居民听说鬼子要来,顿时陷入一片惶恐之中,鬼子还没到,大半的居民就转移到乡下去了。

    鬼子来的那天,联队几乎未作任何抵抗,就撤到了山上,因为我们知道鬼子的枪炮厉害,几百万装备精良的中央军都被它打得溃不成军,我们这点武器根本不是鬼子的对手。我们站在山顶,看着鬼子的车队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在中国的土地上如入无人之境,既倍感耻辱,又无可奈何。吴磊愤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仿佛日本鬼子成了这里的主人,我们倒像贼一样要四处躲藏。

    在我的印象中,抗日联队只主动出击过一次,而且是为了抢夺鬼子的粮食。

    我们撤离桑木乡公所后,驻扎到了老狼山,山脚边有一座破落的关圣庙,只有五六间房子。刚到那里时,百十号人就挤住在这五六间小房子中,后来胡应成让我们自己动手,在关圣庙旁搭建了一线木棚,才住得稍微宽松了一点。

    我们撤退的时候,从乡公所运了几十担粮食到山上,可是不到两个月时间,粮食便所剩无几。老狼山附近住户稀少,穷人居多,几乎无粮可筹,胡应成便想到去抢鬼子的粮食。

    那时刚刚秋收不久,正是鬼子四处征粮的季节。我们打探到鬼子在桑木乡强征了几万斤粮食,正准备运往湄河县城,因为不知道鬼子运粮的时间,我们便提前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埋伏下来。

    埋伏的地方叫三岔冲,顾名思义,这地方山高路窄,地势险隘,一条土公路正好从两座山崖下穿过。山崖上林深树密,阴森可怖,便于隐蔽,百多号人埋伏在里面悄无声息。

    我们在三岔冲埋伏了两天两晚。刚到那个地方时,队员们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好象是来参加一场游戏似的。到了下午,就显得有些疲惫了,大家开始扯闲谈,谈起战争结束后要去干什么。永玉和吴磊躺在我左边,永玉说打跑了日本鬼子,他就去教书。

    躺在我右边的是附近一个农民,叫黄贡山,讲话有些结巴,年纪比我们略大几岁,因为第一次上战场,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我问他战争结束了想干什么,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还干、干、干什么?种、种、种田啊。”

    “你是怎么参加联队的?”我问他。

    “鬼子烧、烧了我的房子,没、没地方住,只能来打、打、打仗。”他说。

    “那你想干什么?”吴磊问我。

    “抗战胜利了,我去做学问。”我想了想说,觉得做学问是件很单纯的事情,“你呢?”

    “我的理想没你们高尚。”吴磊说,“我的理想是讨三个老婆。”说得我们几个都哈哈笑了起来。

    “难怪你小子一天到晚想着女人。”我捶了他一拳说。

    一直埋伏到第二天下午,仍然没看到鬼子的影子,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怀疑情报是不是准确,有人甚至提议是不是撤了算了。胡应成说,如果晚饭前再等不到,我们就撤。

    可是正当大家想着要撤的时候,在山崖上放哨的张秉初弯腰跑了过来,悄声对大家说:“来了,鬼子来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前面走来一串黑影。慢慢看清了,是一小队日本兵和伪军,打着太阳旗,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前面还驱赶着七八条牛,显然是鬼子抢来的耕牛,准备赶到城里去屠宰的。牛的后面跟着十来辆马车,每辆车上都堆满着麻袋。胡应成看了骂道:“妈的,搞下这些车,足够我们吃大半年的了。”

    大家赶紧埋伏到壕沟中,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当我敛声静气地躲下之后,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我中枪了怎么办?我还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也许明天,我就看不到太阳升起,看不到这个世界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已开始偏西了,它是那么的明亮和耀人眼目,可是对于即将在它眼皮底下发生的杀戮却无动于衷,它看到的战争和死亡实在太多了。我不知道别人怕不怕,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人,发现黄贡山的脸色开始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人都是怕死的,每个人都一样。人死了,就变成了这岭上的一堆泥土,没有人会记得你。

    当战斗打响之后,这些想法便被忘得一干二净。

    胡应成事先交代好,等他的命令再开枪。鬼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五百米,三百米,两百米,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握着板机的手已经布满汗水。突然旁边不知是谁没等到口令就率先开了枪,于是大家一齐向鬼子开火。队伍中有一挺捷克机枪,大家都寄希望这把机枪能扫倒一大片鬼子,可是刚打了不到一梭子,机枪就突然哑了,打不出子弹。吴磊没有武器,胡应成安排他在一个铁桶中燃放鞭炮,鞭炮的响声近似于机枪。现在机枪打不出子弹了,但铁桶中的鞭炮还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走在鬼子前头的那几头牛,一听到枪响,就飞也似的跑了开去,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鬼子的军队训练有素,听到枪声马上分散开来,匍匐在路边的水沟中。敌人在水沟中呆了一阵,看出我们的火力并不强,便开始还击,他们有一门迫击炮,朝我们埋伏的地方连发了几炮,

    炮弹在我身边炸了开来,我抬眼望去,每个人脸上顿时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开始有人流血了,很多人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几个被炮弹炸伤的队员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不一会儿,壕沟里到处都是血,这些血很快就凝固了,变成一团团黑色的血块。不远处一个队员腹部中了弹,连肠子都流了出来,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鬼子有机枪,有迫击炮,而我们最好的武器就是那挺打不出子弹的轻机枪。

    敌人的火力过于强大,眼看顶不住了,胡应成只好下令撤离战场。所谓撤离,其实就是逃跑,队员们象一窝蜂似的,没命地往后跑了起来。

    吴磊跑在我前面,突然看到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我以为他是被树根绊倒了,赶紧跑过去扶他,却发现他的背部湿了一大块,显然是中弹了,我本能地想放下他,赶快往前跑,可又觉得这么跑了太不义道,便用力去扶他。吴磊歪在地上,望着我的眼神显得很无助,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那把梳子,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我不行了!你——这——送给艾琼!”

    我接过梳子,想把他扶起来,但试着扶了几下,却怎么也拉不动,鬼子的子弹不停地从后边打过来,胡应成这时从我身边跑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前跑,“你还磨蹭什么,鬼子就过来了。”

    我知道自己救不了他,只好跟着胡队长一起跑。跑过两百多米我仍回头看了看,看见吴磊躺在草丛中一动也没动,山坡底下已经可以看到鬼子的身影。

    一路狂奔到山的那边,胡应成才命令停下来收拢队伍。百来号队员只剩下了七十多人,那些受伤的队员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吃过晚饭后,我和钟鸣、永玉在关圣庙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一阵,几个人说起白天的战斗,仍心有余悸。我掏出吴磊交给我的那把梳子,想起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躺在山坡上,一起望着天上的星星,一起说笑话,今天就人天永隔了。想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泪水不自觉地直往下流。在战场上,死人,就象砍倒一棵树一样,悄无声息地就倒了下去,甚至没有人来得及为你掩埋。

    “吴磊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艾琼。”我说,“他托我把这把梳子送给她。”

    “艾琼是谁?”永玉问道。

    “他们班上一个女同学。”我指着钟鸣说。

    “看样子,吴磊对她很痴情。”永玉说。

    “如果不是失恋了,他可能还不会来参加抗日。”我说。

    “为自己喜欢的女人而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永玉说。

    “这仗打下去,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钟鸣叹了一口气,把话题岔了开去,他显然不想谈论吴磊和艾琼之间的事情。

    “我们和鬼子相比,力量太悬殊了,根本没办法交手。”我说。

    “我很怀疑这样的战斗能不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无论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都远不是日本人的对手。日本鬼子有飞机,有坦克,有大炮,而我们还在使用鸟铳,梭标。我们只能在战场上放鞭炮,象小孩子玩游戏似的。”钟鸣讲起了他对战争的看法。虽然后来拍的许多电影电视剧,都把抗日武装描绘成了战无不胜的英雄,而实际上当时很多参加战斗的人,都对战争的前景感到十分悲观。

    “很多中国人都情愿做起了汉奸。”永玉说。

    “我们不能怪老百姓,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我说。

    “从来没有人追问过失败的原因!”钟鸣站了起来,有些愤恨地说,“一个如此辽阔的国家,在日本这样一个小国家面前,却如此地不堪一击!民国自建立之日起,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战争,那些所谓的领袖们一直忙于收拾异己,国家一直处于四分五裂的动荡之中,没有一个人肯放弃手中的权力,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对手和平共处。没有和平,没有建设,国家的命运可想而知!”

    钟鸣的一番话,说得我们几个缄默无言,心里只觉得前途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