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年初,地委安排我担任县委副书记,仍然分管工业。三月中旬,我到长沙参加全省大练钢铁动员大会,省委书记说要发动全民炼钢,“土法上马,土洋结合,”我听了很是兴奋,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以为这是国家研究出来的新的炼钢技术,恨不得马上就回去加以实施。
不久,县里召开了大炼钢铁动员大会,董汉军作报告,要求各单位一把手亲自挂帅,将大炼钢铁当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一切都要“以钢为纲”,所有工厂都暂时停工,学校放假,商店关门,机关除留一个人看家外,全部都要到炼钢一线去。于是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每个生产队,每个工厂,每个学校,乃至每家医院,都架上了一座座土高炉。没有煤,就砍树;没有原料,就收集铁锅铁铲,有的甚至把锄头、铁犁等农具都收了上来。县委机关炼钢组从博物馆收缴了一只古钟,是明朝永乐年间铸造的,一直放在博物馆当文物,现在也被搬过来当原料,博物馆的职员虽然不情愿,但炼钢是政治任务,没人敢站出来反对。当十几个人把古钟抬过来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因为这是全县收缴来的最大的铁器。
我因为是分管副书记,想想自己要带头,所以家里凡是铁制的东西,全都搜集了起来,放到一个箩筐中,准备交上去。家里有一口炒菜的铁锅,还有一把烧水的铁壶,水娥说:“铁锅交上去,把铁壶留下来。”
她弯腰拿起铁壶想藏起来,我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这样没觉悟?”
“到时用什么烧水?”
“总会有办法的。”
她生气地把铁壶往桌子一顿。
我拿起铁壶往地上一砸,铁壶马上裂开了一个口子。
“未必别人全都交上去了?”水娥看着破了的铁壶,仍然感到惋惜不已。
“别人交不交我不管,但我是分管领导,要带头。”
不久,石铺公社党委书记洪绍忠打电话过来,说湄河边上发现了一座铁矿,我听到这个消息倍感振奋,马上骑车赶往石铺。洪绍忠三十多岁,三角眼,窄脸,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精明,讲话时眉飞色舞,看见我来了,显得很兴奋,说这是一个巨大发现。他把我领到河边,找到那个发现铁矿的农民。那个农民五十多岁了,个头不高,头发零乱,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两只手又黑又粗,还没说话鼻涕就先流了出来。他用锄头从泥土中挖出一些带铁锈的的石头和泥巴来说:“是我最早发现的,张满儿讲是他最早发现的,简直不要脸。你看,这么重的铁锈,不是铁矿石,会有铁锈?”
“你发现多久了?”我问他。
“总有几十年了,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他一边用衣袖擦着鼻涕,一边回答道,“原来我跟大队干部讲过,他们不信,这些铁锈怕还是我做出来的?”
那个农民背着锄头继续到处挖着,我看他邋里邋遢、语无伦次的样子,问洪绍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些毛病?”
洪绍忠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会吧。”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我打算组织人马先挖,一边挖,一边炼,说不定能练出铁来。”洪绍忠满怀信心地说。
于是他们就在附近建造了两个土高炉,组织了几十个人挖矿,他们没有办法检验石头的成份,就把石头放到高炉中烧炼,烧了半个多月,这些石头仍然坚硬如故,没有任何反应。挖到最后才发现是一只铁船沉没在这里,因为年深月久,泥土中便混杂了大量的铁锈。后来,洪绍忠跟我说那个发现铁矿的农民脑子是有些毛病。
不仅那个农民脑子有问题,当时很多人头脑发热,行为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有一天,我正在政府大院内察看炼钢的情况,仲甫的爱人杨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要跟我报告一件事。
“这么急,什么事?”我问她。
“仲甫走不开,他要我来告诉你,纺织厂正在砸机器。”她说。
“为什么?”我不觉吃了一惊。
“他们说要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停止纺布,所有的工人都来炼钢。”
“这是好事啊。”我说,“为什么要砸机器?”
“胡厂长说要炼出两千吨钢来,没有原料,准备把纺织机砸了做原料。”
“简直是瞎胡闹!”我有些气愤地说道。胡兴国是个转业军人,不懂企业,做事一向喜欢蛮干。
我和杨紫赶紧往纺织厂赶去,我看她穿了一身工作服,问她:“你现在也到纺织厂上班了?”
“是啊。仲甫说现在都要自食其力,不能在家歇着。”
“你在厂里干什么?”
“保管员。”她说保管员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下意识地认为当保管员,有些委屈她了,但看她单瘦文弱的样子,除了做保管之外,似乎也做不了别的工作。现在看她穿工作服,与她穿旗袍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心想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来。
快到厂区的时候,杨紫放慢了脚步,说不跟我一起进厂了。我知道她有顾虑,就一个人进了厂门,厂区内的空地上砌了一排土高炉,胡兴国满脸通红,正站在高炉旁指挥工人搬运东西,平时那些纺织女工织布的时候,个个都十分利索,但现在做着这些搬砖搬煤的体力活,个个显得笨手笨脚。两个女工抬着一根并不粗的木头,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惹得周围一阵哄笑,胡兴国走过去,对着她们吼了起来。
“你们两个饭桶,这么小的一块木头都抬不动。”
两个女工撅着个嘴,不敢做声,站起身来又继续抬着往前走。
胡兴国转过身时,看见我站在门口,赶紧迎了上来。他劲头十足地跟我说,工人们决心很大,要炼出两千吨钢铁来,我听了一惊,县政府只给他们下达了五百吨的任务。
“你们有这么多的原料?”我怀疑地问道。
“楚书记放心,我们准备把纺织机都回炉做炼钢的原料。”
“机器已经砸了?”
“今天才开始,已经砸了几台。”胡厂长说,“这些女的磨磨磳磳,要是多些男职工,我们早点火了。”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制止他们,如果说不该炼钢,就犯了政治性错误;如果不阻止他们,机器砸了实在可惜。我想了一会,跟他说:“胡厂长,你们响应党的号召,大炼钢铁的的积极性值得肯定,群众的积极性也要保护,但砸机器的事要慎重,机器是国家财产,炼钢的目的也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机器设备,现在既然有现成的设备,何必还回一次炉呢?”
“这个,这个,我可没想过。”听我这么一说,胡兴国的兴致一下子消沉了很多。
“砸了几台就算了,还没砸的,暂时不要砸了。等炼出了钢来以后再说。”
“这个,这个,耽误了炼钢怎么办?我们厂定了两千吨的目标。”他显然怕影响到他夸出的海口。
“再想别的办法,但不能砸机器。再砸,就要追究你的责任。”我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如不把话说重一点,他肯定不得放在心上。我本想说你们何必定那么高的指标,可是马上意识到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反对钢铁挂帅了。
“我们听楚书记的。”他听说要追究责任,显得有些心虚起来。
“现在你赶快去阻止工人继续砸机器。”
“好,好,我就去。”胡兴国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去了车间。
胡兴国走开后,仲甫悄悄走了过来,长嘘了一口气说,“今天幸亏你来了,不然,纺织厂就保不住了。”仲甫现在也是一身工作服,早已没了当年做老板时的自信和风度。
“这几天,你用心盯着,别让他们再砸下去。”我说。
“好的,我会天天盯着。”仲甫说。纺织厂虽然已经不是他家的了,但他仍关心着这个厂子的命运。
我还想和他扯几句闲话,但他似乎怕胡兴国看见,赶紧走了开去。看着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心想他在这里大概不是很得志,才不过两年时间,仲甫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县委、县政府领导被分派到各地去督战,我督战的点定在东河公社。
下面的热情较之上面,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到一个大队,都可看到极其壮观的场面,在高炉集中的地方,白天人海如潮,晚上灯火辉煌。到处浓烟弥漫,火光冲天,干活的号子声、鼓劲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汗水和灰尘,即便是非常熟悉的人,碰见了也分辩不清是谁。
看着这场面,我一时热血沸腾,雄心勃勃,要建成全省最好的土高炉,炼出最多的钢铁来。那段时间,我坚守在工地上,几十天没回过一趟家,对炼出好钢来,心中一直深信不疑。
我以为每个人都象工地上的农民一样充满激情,一心一意扑在炼钢上,但没想到,后勤组居然发现有人偷炼钢的原料。
来偷原料的是三个农民,两名妇女,一名男子,每人偷了一只锅子,一把菜刀。他们拿着东西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后勤组的群众抓住了。公社书记刘跃山问我怎么办,我说要开一场批斗会,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会场就设在炼钢的工地上,那天下着大雨,几个民兵把三个人推到场地中央,任他们让雨淋着。三个人都低着头,表情麻木,头发被雨水淋湿后,紧紧地贴在脸上。两个女的三十多岁,一瘦一胖,男的则有五十多岁了。
刘书记先作了一个开场白,说大炼钢铁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绝大多数社员都争先恐后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但也有少数落后分子,从中搞破坏,这些人是在拖东河公社的后腿。刘书记讲完后,要我也讲几句,我便将在省里开会时领导讲的内容照着讲了一遍:
“我们大练钢铁是为了什么?为了过上更加美好幸福的生活。现在我们国力还不强,没有足够的钢铁来制造飞机、大炮和军舰,美帝国主义还在我们的周边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钢铁是工业的基础,只有把钢铁产量提高了,我们的国家才能变得强大起来,我们的生活水平也才能得到稳步提高。今天把大家的铁锅收上来,等钢铁练成了,每家每户都可以分到几口又新又好的铁锅。可是,我们有一些人,仍然具有严重的剥削阶级意识,目光短浅,对社会主义工业生产怀着严重的抵触情绪,甚至把收上来的原材料,又偷偷拿了回去。我们必须和这种破坏行为作坚决斗争!”
说到这里时,下面爆发出一片掌声。听到掌声,我颇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话很有鼓动性。
斗争会结束后,雨也停了下来,几个民兵把偷东西的人押了下去,民兵营长娄丙安走过来小心问我:“这几个人怎么办?”
我当时仍在气头上,就说:“必须严加审问,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的,我就去审。”娄丙安说完,转身朝那几个人走去。
我跟刘书记又到练钢现场转了一圈,到快吃晚饭时,才回到指挥部,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妇女的哀号声,我以为是谁在打架,便循声寻了过去,刚一进门,便看见娄丙安正举着鞭子朝一个妇女身上抽去,那个妇女是下午被批斗中的一个,是个瘦个子,鞭子落到她身上,她就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头发已完全散了开来,脸上和手上满是血印。娄丙安每抽一下,就问她一句:“你偷了几次?”
“第一次。”那妇女小声说。
“我叫你不老实。”娄丙安又将鞭子举了起来。
“别抽了。”我制止他道。
他放下鞭子看着我,解释说:“不抽他们几下,他们就不得交待。”
“算了,把他们放了。”
“就这么放了?”娄丙安奇怪地看着我。
“到吃饭时候了,你还管他们晚饭?”
“滚。”娄丙安转过身朝那个女人吼道。那女人站起来,恨恨地看了我们一眼。
不一会,他又将关在隔壁的两个人吼了出去。娄丙安虽然个子矮小,但站在犯人面前,却显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看他将那几个人打得皮开肉绽,我直想责骂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做了他份内的事情,当时对待阶级敌人惯用的手段便是一顿毒打,我说要严加审问,其实也颇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可是看见他们被打成这个样子,又觉得不该这么做。
吃饭的时候,刘书记问娄丙安:“那几个人呢?”
娄丙安说:“放了。”
刘书记斥责道:“谁叫你放的?”
娄丙安有些委屈地答道:“楚书记要我放的。”
刘书记听说是我要他放的,就不做声了,他显然还想把他们多关几天。
晚上我睡在工棚中,怀疑自己是不是心太软,对这些破坏社会主义的坏分子是不是太过仁慈。但想起瘦女人离开时,眼神里所透出的那种恨意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