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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幸免于难(下)
    随之而来的,便是在各单位划分右派。

    划分右派分子,地委定了一个比例5%,政府机关按这个比例,至少要划十二个右派。县长周仕衡也是地下党出身,比较开明,认为政府机关没有那么多右派,所以只确定了六名右派,而且这六名右派都是因为张贴了大字报,反映县委县政府的问题,语气尖锐,言词激烈,白纸黑字摆在哪里,大家都看到了。有个干部是公安局的秘书,姓刘,还只二十多岁,本来是公安局长严宝开响应董汉军的号召,安排作为积极分子,带头张贴大字报,引导大家跟风的,内容是党的干部要以身作则,地位变了后不应该换老婆。但没想到董汉军在南下之后就换了老婆,事情做得十分隐秘,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他看了不高兴,说这人是典型的右派。刘秘书指望严宝开站出来为他开脱,但严宝开怕惹火上身,不敢出面,最后便被划为右派。

    还有一个人也是董汉军点名要划为右派的,那份批评县里主要领导对美女和气对男同志严厉的大字报,虽然没有署真实姓名,但董汉军一下就查出了是政府办的一名年轻科员写的。

    定下六名右派后,我满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初我还为曹锦轩捏了一把汗,没想到这次居然能顺利过关。但有天下午,快下班了,我正准备回家,办公室突然通知要召开紧急会议,那时经常召开紧急会议,一听到紧急两个字,心里就打鼓,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怀忐忑地走进会议室,看见地委副秘书长龙泽军坐在主席位置上,一脸肃然,政府各部门所有的负责人员都参加了会议。等人到齐后,周县长说了一个开场白,说今天召开紧急会议,主要是讨论右派划定问题,地委对这项工作非常重视,特地安排龙秘书长参加会议。接着是龙秘书长讲话,他说湄阳地区反右工作取得了重大胜利,最后说到湄河县政府在反右上没有跟上形势,一个偌大的县政府机关居然只揪出六个右派来,离地委的要求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反右工作还要进一步加强。

    我听了心里一咯噔,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千万别让这顶冒子戴到自己头上来。因为一旦划为右派,则意味着丢掉职务,丢掉工作,一辈子抬不起头,更让人担忧的是,还将连累到家人和子女的生活。

    会议开得十分紧张,谁也不知道右派的名额会落到谁的头上。

    我本来要上厕所,但担心走了之后,被人揭发出来,就坚持着没走。会议开了近两个小时,平常这个时候早就有人去厕所了,但今天每个人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会场上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发慌,可是谁的心里都在打鼓。

    周县长干咳了两声,说今天地委很重视,龙秘书长亲临指导,我们一定要引起重视,因为是临时召集会议,大家没有思想准备,但至少得确定两名右派。他这么说,显然是不想扩大范围,但定一两个名额,也给龙秘书长一个面子。

    听周县长这么说,大家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有人发言。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人讲话了。讲话的是公安局长严宝开,揭发罗副县长在上次座谈会上批评县委没有依法办事,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其他人便纷纷附和,罗副县长想为自己辩解,但与会的人七嘴八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接着,另外一个人站出来揭发,政府办的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她清了清嗓子,说她来讲几句。她说上次开会的时候,教育局曹局长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县委的干部政策存在宗派主义倾向,我觉得与事实不符,矛头是针对县委来的。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又开始纷纷附和。

    当曹锦轩被人揭发出有右派言论时,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一直担心这个名额会落到自己头上。到这时,我才悄悄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尿憋得我实在忍不住了。站在便池边上时,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曹锦轩毕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他被人揭发出来,总只能怪他自己,谁叫他出言不慎呢?不一会便池边上就站满了人,还有几个人在外面排着队,大家的神色都十分凝重。

    回到会议室,我低着头,不敢看曹锦轩。这个时候,参加会议的人正在轮番对他进行批评。我想在坐的人可能都和我一样,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别人轮番揭发曹锦轩的时候,我一直犹豫着要怎样表态才好。逃是逃不过的,在坐的每个人都要表态。我该说什么呢?我们平时在一起议论的一些事情要不要在这里讲出来呢?万一我没有讲,而他自己交待出来了,我该怎么解释呢?如果我揭发他,他会不会反咬我一口呢?或者我能不能讲一讲曹锦轩的优点,看人总要一分为二吧,无论怎么样,曹锦轩是个正直的人。可是别人都在揭发他,唯独我一个人讲他的优点,会不会把我当作他的同党呢?

    如果能保持沉默该多好啊,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沉默即意味着对抗,而且被认为是一种内心的对抗,是一种比公开对抗更严重的对抗。你不发言,就意味着你同情右派,下一次,就有可能被揭发出来。

    正当我犹疑不决时,有人却把曹锦轩说过的一些话揭发了出来,说曹锦轩认为统购统销搞得太快,农民有意见。这个话题我们也讨论过,可见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说过。别人既然已经揭发了,我再说一遍,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我这么想。

    所有的人都发了言,轮到我表态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曹锦轩说过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我说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怀疑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成就。把话说完,我看见曹锦轩神情冷峻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象针尖一眼,刺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为之一震。我怎么变成了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可是我不说,我不表态,今天就过不了关,我也就有可能会象他一样成为挨批判的对象。我担心他会把我附和的意见说出来,但曹锦轩一直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散会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并且下起了毛毛细雨。刚出政府大门,我竟然碰到了曹锦轩,当时只觉得十分尴尬,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木然地点了一下头。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面无表情,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我装作要等人,故意在门口逗留了一会,等他走远了,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细雨不停地下着,把头发都弄湿了。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开会的情景,若不是停了电,我肯定就在会上发了言,若不是罗副县长抢在我前面发言,今天划为右派的很可能就是我,想到这里,我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自己应该跟曹锦轩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又觉得这样做十分虚伪,刚才听别人揭发出他的右派言论时,我竟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多年以后,我一直为自己的揭发感到羞愧,无论别人有没有说,可是这番话从我口里说出来,对他的打击,无疑更严重,因为毕竟我们曾一起参加革命,一直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回到家里,水娥还在给永新喂饭,问我吃了没有,我摇了摇头。她见我沉默无语,问是不是单位有事,我仍然摇了摇头,没有做声。她又问我怎么才回来,我说单位开紧急会议,确定最后两个右派。她紧张地看着我,问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水娥见我摇头,松了一口气,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担心你会出事。”她看我头发湿了,问道:“你头发怎么湿了?”

    我说:“外面下雨。”

    她突然叫了一声:“我还晒了被子在外面。”她放下饭碗,赶紧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埋怨我:“下雨了都不早说。”

    我心想,被子淋湿了要什么紧,比起划右派这样的大事来,实在不值得这么着急。

    罗副县长和曹锦轩还不断地为自己进行申辩,他们要找董汉军,董汉军却避而不见,他们给董汉军写信,说他们并没有反党,是响应董书记的号召才在会上发言的,但董汉军不给任何答复。我忽然想到这其实是他早就预谋好了的,那天晚上所谓的揭发,所谓的批判,都只是按照他的预谋在演戏罢了。

    政府机关因为不满5%的比例,不足的部分便分给下面的单位了,下面的单位又往下分,最后小学教师被打成右派的最多,因为他们再无下面可分了。有个女教师,因为会拉手风琴,被打成了右派;有个小学校长向上面提出希望改善一下办学条件,被打成了右派;有一所小学24名教师,有16人被打成了右派,后来有8个右派教师在同一个晚上集体自杀。

    不久,就听到曹锦轩自杀的消息,他是在得知自己要被劳教的消息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听到他的死讯,既悲愤且愧疚,仿佛是自己促成了他的死亡,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多么需要有朋友为他开导哦,可是我却一直回避着他,有时碰了面,也不愿多说话。过了几个星期,永玉到我家中,约我一起去看看曹锦轩的爱人与孩子,曹锦轩的爱人没有工作,乡下还有父母需要赡养,家境之困难可想而知。我看了看表,还只有八点多钟,这时外面还有很多人,让人看到了显然不好,便在家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才悄悄到了曹锦轩家中。他爱人正在给小儿子喂奶,见了我们,便放声痛哭起来,他还有一个四岁多的女儿,已经睡下了,听到她妈的哭声,又爬了起来,倚在她妈身上一起哭,我赶紧起身把窗帘放了下来。她爱人哭诉着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啊,为什么要逼着他去死?”我和永玉不知要怎么回答,只是安慰她,人死不可复生,两个孩子就全靠你了。说着说着,我竟也忍不住眼泪直流。我们不敢久坐,我和永玉各留了五十元钱给他们,便告辞了出来。出门的时候,因为怕别人看见,我连连示意他爱人不要送。

    回来的路上,只觉心情十分沉重,我转过头去对永玉说,没想到老曹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以为永玉会附和我的话,他却一声不吭,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样一个高压的态势下,每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