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夜的雨点儿冰冰凉凉,稀稀落落打在一个小院倒扣的桶上,发出清亮的汩汩声。深秋的夜,小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熄了灯,只有这户人家还亮着。她们聚在那个小屋内,紧张地围着一个待产的少妇。瘦刀脸的接生婆,带着惯有的矜持和镇定手脚麻利**的活儿,真正紧张的是少妇枯干扁脸的婆婆,她犹如下了重注的赌徒,和天赌和命赌,她默念着“阿弥陀佛”,狼一样犀利的眼光,盯着儿媳最后亮牌。
小屋的门从里闩着,夹着厚厚的门帘,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找不出不丝可透亮的缝隙。
蓦然,“哇——”一个猫似的叫声从屋内传出,细细微微地,旋又复归沉寂。
雨在门外扑簌簌地下个不停,可丝毫影响不到屋内,这间小屋仿佛与世隔绝了,朦朦地笼罩着浓浓的神秘。
第二天,窗帘虽还拉着,但门已打开,屋内和平常人家一样,简单而拙朴,除笨重的迎门桌外还有两个柜子,再就是一张床,床上正半坐半躺着哭得泪人般的少妇。
“霞她娘,这都是命,命呀,谁想得到,唉,会生下来是个死孩子,命呀,认了吧,争不来的,咱可是从霞有了就没让她干过一点儿活,可还是,唉,生生憋到里边了呀,命里注定不该有她……”,枯扁脸的婆婆叹息着。少妇哭得更厉害,为婆婆说的那个命,她怨,为什么这个命偏偏是她的。
床沿上霞的娘陪着闺女流泪,大颗大颗从苍灰的脸上淌下,摁摁女儿的手,唔哝着劝慰:“都是命,命呀……”
秋天的雨总是那么多,绵绵缠缠不肯收回它的愁丝。
小婴儿被葬在离桥口不远的河畔,按规矩她是不能进祖坟的,小坟头上搭着一个小棚子,怕雨水冲垮这个小土包,也怕不知道的人给掘了,小婴儿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几天后,在外干活的铁子回来了,知道信儿也是一阵黯然。
他被娘叫进东屋。
“儿啊,娘可是用良心说话,霞从有了可从来没让她干过活。”
“我知道,我知道”。
“可她不争气,生了个闺女。”她咽了一口唾沫,含混着:“还是个死的”。
“这也怪不了她,命不好。”
“哼,没见过这么替媳妇说话的。”
娘生了气,儿子不敢再吭声。
“唉,说也怪,上几个晚上我老做梦,白天也是心神不定的,你一回来,又没事了。”
“做啥梦?”儿子泛上来好奇劲儿。
“我梦见……”
“铁子——,铁子——”西屋传来喊叫。
铁子想站起来,又怕娘不高兴,他尴尬地“嘿嘿”傻笑,偷看娘的脸色。
“唉,滚吧,滚吧,天下难找你这口子人,算我没养过你。”
“不是,不是。”儿子忙辩解“她月子里不方便。”看娘再无表示,忙奔出门去。
屋里,又剩下老太太一人,她坐在炕上,呆呆发愣,刚刚因儿子回来才满了的心,刹时又空空落落的,她无意识地旋顾四周,第一次发觉屋子里这么大,这么死气沉沉,伴着一股隐隐的霉味,连左墙跟那深褐色的柜子都像死了似的,带着棺材味儿,那是婆婆去世后留下的。屋里的摆设有多少年未动过了,她忘记了,她茫茫然瞅见了那尊绛紫色的香炉,茫茫然起身上了一支香。
铁子住了几天又要走,他嘱咐完媳妇又跟娘辞行。
“我阳历年就回来,快了,也就是一个来月,回来就不走了”。
老娘直愣着眼,也不知听到没。
“娘,你这两天可瘦多了,霞那边我跟她说好了,她一能起来就帮着收拾。娘,你可得好好顾顾自己呀。”铁子说着,瞧着娘一阵心酸“娘,等我挣回来钱,你就不用受罪了。”
“孩子,娘不放心你呀。”
虽不是生离死别,母子连心总是难分舍。
“娘,我得走了。”铁子站起身,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当笑话似的逗他娘:“别看死了的那是个闺女,谁知道长大后会是个啥?”
他走了,带着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充满幻想地上路走了,全没有看到他娘那张因惊骇而抽搐的脸,脸色如墙上的土灰败灰败的,她半天才哆嗦着双腿挪进屋来。
天好象泄怨似的,刚晴两天又不尴不尬淅淅沥沥下起不停。
霞是个健壮的人,几天的休息和鸡蛋小米汤,已经能试探着干些活了,当然身子还是笨些的。
她的笨拙就是不入婆婆的眼,常会莫名其妙地受一顿数落,有一次因路滑不小心摔碎了个碗,被婆婆骂了老半天。
婆婆近来脾气特别暴,人也好象特别容易受惊吓的样子,这情景自铁子走后竟是一日深似一日。霞说不出来个啥,总觉哪儿好象不太对劲。
有一晚,霞起来小解,瞥见东屋的灯还亮着,差不多两三点才熄。
中午时,霞吹锅台迷了眼,揉来揉去揉了一眼的泪水,偏被婆婆看到了,骂她:
“哭啥哭?王家对你哪点不好了,做这个受屈样?”
“不是,不是,我迷了眼。”霞分辨道。
“干一点活儿要俩钱功,你还能干啥?连个小子都养不成,生个丫头还不活……”蓦然,她住了口,害怕似的想起了什么,怔了怔,也不再理霞匆匆回了东屋。
霞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得到婆婆对她的恨意,她暗暗伤心,怨命运待她不公,好歹离阳历年只有几天了。
铁子的爹去世有十来年了,铁子娘是个要强人,硬撑起了这个家,熬过了这些年,可村里人从来没见她像现在这么疲累不堪过,有时候说着说着话人仿佛恍惚了,神色好象突然老了二十多岁。人家问她,她说没啥,她心里头就是有苦又怎么说得出口?人家再问她,她就说是不放心铁子,儿行千里母操心,当娘的还不都这样,宽宽心吧,老嫂子。
夜,来得越来越早,五六点钟街面上已黑得不见东西,古朴的小村子安静下来了,许多人家熄了灯。天空深邃幽漆很高很高,一汪月亮如水般寒碧,几颗星鬼诈鬼诈的。
铁子媳妇早睡了,梦里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婆婆高兴地合不拢嘴。她笑了,继续她的甜梦。
东屋的灯还亮着,铁子娘呆瞪着眼躺着,忽然,停电了。黑暗中仿佛有一缕哭声,那哭声让她打起寒颤。
恍惚间,是谁在叫她?
“铁子娘,铁子娘。”声音轻微而焦急。
不是铁子出啥事了吧,她一咕噜爬起来侧耳细听,嗯,不对,好象不是在叫“铁子娘”。
“奶奶,奶奶,奶奶……”
她彻底惊怔了,一个梳丫丫辫的小女孩就站在床前冲着她笑。那笑,那面庞像极了铁子,她突然知道她是谁了,浑身筛糠样抖个不停。
“我没有,我没有,我本来不想的,王家没个后,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她哆嗦着嘴片发不出半点声音。
“奶奶,外面可好玩了,你陪我去玩儿好不好好不好嘛。”小女孩笑颜如花,两只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她左右摇着两只小胳膊撒着娇。
铁子娘慢慢泛过劲儿来,就算是梦,那她的梦也是第一次这么真实。小女孩粉团儿样的脸庞娇媚可爱,实在让人打心眼儿里疼。
谁就是碰这小囡囡一指头也是作孽哟。铁子娘心里头想,她忍不住伸手想摸摸那张小圆脸。
“咯咯咯”小女孩调皮地闪开了。
“奶奶,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外面冷,在屋里玩行不行?”
“不嘛,不嘛”。小女孩摇着小身子不依不饶。
“好,好,让奶奶穿上衣服。”铁子娘慌得什么似的。
“噢,噢,出去玩了。”小女孩像其它小孩一样拍手蹦起来,跳着向屋门奔去。
铁子娘爬起身穿好衣服拉开门,她浑身火热,一阵凉风使她清醒了一下。她站住了,疑疑惑惑地纳闷,自己要去干什么呢?
“来呀,来呀……”小女孩已奔向了院门口回头一笑,那神情婉如霞一般,媚媚的妖妖的勾人心魄,铁子娘见霞这样冲铁子笑过。
“哼,怕啥?我一个老婆子。”她赌气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如中魔般快步赶过去。
“小囡囡,等等,等等奶奶……”
阳历年那天风干冷干冷的,卷得枯黄的梧桐树叶子哗哗作响。
铁子今天回来了,仿佛是要迎接他似的,有人告诉他,他娘刚刚到桥头。
铁子疯一般抛下行李,不等媳妇便往桥上奔去。
他娘躺在桥头的地上,沾满泥的棉衣裤结上了厚厚的冰渣子,手脸僵硬黑青黑青的,左手死死抱着一物,赫然是那个一出娘胎就死了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