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岸, 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苏令德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她的梦中还有春调这首小调的余声。
苏令德攥着被子,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大口大口地喘气。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呼啦作响。外头月色不知道被什么蒙了一层雾色,她只能看见月亮照得枝丫在窗户上群魔乱舞。
“怎么了”玄时舒睡得很浅, 马上就跟着惊醒过来。他微微侧身, 看着苏令德,声音里几乎听不出熟睡的困顿“做噩梦了吗”
“我不知道”苏令德诚实地喃喃道。
她说不清这是否是一个噩梦。
苏令德觉得躺着胸口闷得慌, 想来是快要下雨了,阴云或许压得很低。她便索性坐了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被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噩梦。”
玄时舒虽然和她同床共枕,却各盖了一床被子。只是, 见苏令德坐起来,他也并未迟疑,撑着床也坐了起来。他的腿稍稍有了些知觉,但他没有说, 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令德,等着她说下去。
苏令德弯着膝盖,抱住自己的腿,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以前,总会梦见挂着血红灯笼的楼船,我站在一条小船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那条楼船。我伸手想去拉住她们的袖子,但怎么都抓不住。”
玄时舒心神一凛。
苏令德没有意识到枕边人紧绷的情绪,只是有些茫然地道“可这一次, 她们临走之前,在哼着春调。”
“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苏令德扭过头去看着玄时舒“她们还没来得及去那艘楼船。”
玄时舒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梦。”
苏令德惨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白芷说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失态么”
玄时舒的心一下就被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想阻拦“没事,如果你不想说”
苏令德轻轻地道“没关系,告诉你的话,没关系。”
她神色认真无比,让玄时舒一时哑然。他没有再阻拦。
苏令德便抱着自己的膝盖,前后小幅度地晃了晃“我告诉你说,因为我恼她不要我替她准备嫁妆,这话也没说错。白芷不想出嫁,她说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忠心不二。”
“她忠心耿耿,是极好的事。”玄时舒安慰道。
“是啊,当然可以。她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我便养着她。”苏令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她许下这个誓言,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至今未曾跨过这道坎,所以提及这个誓言,就会立刻敏感地担心也会触及我心底的噩梦。所以,才会有你那日看到的失态的白芷。”苏令德语气沉沉。
“那你呢”玄时舒的手紧握住了身下的被褥,声调都变得紧绷。
苏令德低低地道“我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就跨过这道坎,但是土庙遇劫的经历,再一次把那个噩梦推到了我的面前。”苏令德抬头深深地看着玄时舒“你还记得在土庙遇劫之后,我曾想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吗”
玄时舒也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啊不,又过了一年了。罢了,就是永昌三年,摄政王领兵欲平定倭寇之乱,我父亲和哥哥是他麾下的部将。”苏令德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的清冷“摄政王首战,由我父亲和哥哥为前锋,大捷。”
“为了挫伤我父亲和哥哥的锐势,倭寇奇袭乐浪县,抓走了乐浪县数十人。”苏令德顿了顿,努力地压抑住自己语气的波动“他们把战俘带到一艘楼船上,男子割首祭旗,女子”
“令令”玄时舒急促地打断她。
苏令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有受过什么苦,也不是骗你的。”
“我在战俘之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苏令德轻声道“为了保护我,拖延时间,等镇东军来救援”
苏令德浑身都在发颤,借着月色,玄时舒看到了她眼中的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锦被上。
“剩下的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叩响船舱的门,赔笑卖唱、自贱身份”苏令德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倭寇不信她们在地狱里还不肯说谁是苏县尉的女儿,便误以为我不在众人之中。我和白芷,等来了救援,活了下来。”
苏令德看着玄时舒,满脸泪痕“我是被众人护着长大的。”
玄时舒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哑声道“抱歉,令令,抱歉。”
“为什么怪你,凭什么怪你都是摄政王通敌叛国,把乐浪县的布防给了出去”苏令德在他怀里无声地大哭,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在今夜一并哭出来“是她们教我唱的吹叶小调,教我舞扇扮郎君是她们让我活下来我怎么能不好好活,我怎么能不好好活”
活着,是她的执念。
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
玄时舒的眼泪落入她的发髻,他看着窗外冰凉如水的月色,心中一片苍凉。
她如何能不恨摄政王。
看着上一刻还在自己面前欢声笑语的乡人,被迫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屈辱地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她如何能不将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玄时舒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累极了,再一次入睡,他也没有动。他分明抱着她,却仿佛置身于荒野,踽踽独行,悲愤难捱,又孤寂悲凉。
玄时舒再也无法入睡,他在晨光熹微之时,就悄然唤来川柏和白芷,自己先下了床。苏令德睡得很沉,玄时舒的离去只让她些微地翻了翻身。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苏令德的呼吸再次绵长平稳,他才示意川柏将他推出门外。
白芷也跟着走出了门外。
然而,玄时舒并没有像白芷以为的那样径直离开,而是在她身边略停顿了一会儿。玄时舒低声道“多谢你,陪她到最后。”
当日和苏令德同经此事的人,恐怕都已于海底安息,他茫然四顾,却发现只有眼前一人可谢。
白芷惶恐不安,立刻跪了下来。她仍旧怕惊扰苏令德,声音压得很低“婢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担王爷的谢意。”
白芷一直都觉得,玄时舒并不多喜欢她,或许是打一开始,她就不在乎玄时舒是死是活。如果玄时舒活着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活着,如果玄时舒死了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死。
玄时舒看她的目光时常很冷淡,不过看在苏令德的份上,他从来不会多说。但是,玄时舒把春莺和春燕派到苏令德身边,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苏令德的安全。
正因为白芷心知肚明,所以当玄时舒突然对她道谢时,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惶恐。
玄时舒看穿了她的惶恐,他低低一叹“她同我说了你们的往事。”
只是这一句话,白芷竟顷刻就抬起了头来,她神色无比郑重而认真,重重地叩首“请王爷勿听王妃一面之词。”
这句话出自白芷之后,让玄时舒和川柏双双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玄时舒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白芷没说话,先看了眼川柏。玄时舒示意川柏和白芷都去他的书房,然后让川柏守在门口,他锐利地看向白芷“说。”
白芷跪了下来“王妃一定不会跟您说,她们为什么肯一个一个地去送死。”
她才说这一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
玄时舒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白芷哽咽地道“因为王妃,本来没有被俘,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玄时舒瞬时握紧了扶手“你说什么”
白芷双目通红“她是为了我们,自己跑出来的。”
“她冲进人群,说她是苏县尉的女儿,让倭寇把她抓走,放掉其他的人。”白芷说着说着,哭着笑了起来“很傻是不是王爷也会笑话她的吧。”
玄时舒笑不出来。
那年的苏令德,不过十三岁。
“离她最近的一个嫂子,用力地打了她两巴掌,把她打翻在地上。还骂她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是死到临头还想着荣华富贵出名的疯子,哭着骂说自己白生养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只想着上赶着去躺别人家的祖坟。”白芷以为自己忘了当年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历历在目。
“嫂子骂完,扯开自己的衣裳,扑到了倭寇的腿边”白芷的笑容惨淡,她的嘴唇抿紧,收拢成一条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缝。
“乐浪县的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骂王妃,又一个接着一个去送死,骂到让倭寇信了王妃只是个疯子。”白芷轻声道“他们不信苏县尉的女儿会为了一群贱民自己寻死,他们也不信会有一群人集体去保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
“但也就因为这个插曲,倭寇抓了两船人,本来都会立时辱杀取乐。但是,他们怀疑或许真的抓住了苏县尉的女儿,想拿这个做为要挟,就把所有十六岁和以下的少女留到了最后。”白芷抹去眼泪。
“老爷和少爷势不可挡,救下了这些人。”白芷的声音渐渐坚定“而王妃为了护我,在一片混乱中,亲手杀了倭寇。”
白芷以头触地“王妃救了很多人,但她从来不会说。她只记得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可也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活。”
玄时舒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惨淡的月色,只觉得白月如镜,也照透了他心底的悲哀。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原来并不止他一人这样想。
可他,又如何配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好难过。
但是看到女乒提前锁定冠军又开心了起来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