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红娘竟然搀着羞怯怯的莺莺来了——她柔媚动人,与早些时日那个端庄严厉的莺莺判若两人。这是一场推迟上演的爱情故事,因为等得长久,演起来也更热烈……
与张生同居的严重后果,莺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便是理智不相信,你也会寻出千万条的理由来证明其可信。
“现在的我既无功名之实又无殷殷家底。便是提亲,你父母又如何肯允。不如我们先让木变成舟,等到我考取了功名,高马轻裘来迎你,还怕你父母不依?”张生总是这样柔柔地盯着莺莺的双眸说道。
河中府虽然有令他销魂的女人,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忘记自己真正的目标是什么:繁华的长安城,世间才子的功名。一年后,即贞元十年春,张生(元稹)辞别莺莺,离开河中府,前往长安参加进士科考。
又二年,元稹结识了时任从三品京兆尹的韦夏卿,深得其赏识并有意招之为婿。韦夏卿季女,19岁的韦丛待字闺中,似一朵娇羞的水莲花。元稹心中的天平立刻有了高下之分,他旋即写下三首决绝词。其一云: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
春风撩乱伯劳语,部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
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桃花自妖艳,人人能得摘。你从了我,会不会也从了他人?我担心你如那庭前红槿花,“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我在千里之外,怎么能够杜绝红杏出墙来呢?所幸的是,我在他人之前摘到了第一枝花。这般说辞不但无情之极,而且刻薄之极。莺莺读之只有气绝。
通常,决心分手的男人会强作姿态,嘴里说着情深难忘,心里面却寻着无数个自以为必要充分实际上却苍白无力的理由来摆脱对他望穿秋水的女人。他们把本当属于自己的责任搁置到一些无足轻重的偶然事件上,以图消解掉自己背信弃义的罪责,来为自己的喜新厌旧辩白,并以此推卸社会道德的指责。
元稹所谓的分手理由就好像《人鱼小姐》里的台词“你的脸太大了,挡住了我的阳光,我要和你分手”,竟是无从找实证,也无从找缺口。本是自己要挥剑斩情丝,却称莺莺是“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尤物”,甚至怀疑她在自己离开之后另有私爱,把自己“始乱终弃”的行径说成是“善补过”!难道人家长得漂亮也是罪过?难怪清代诗评家冯班在《才调集补注》里就说:“微之弃双文(或莺莺)只是疑她有别好,刻薄之极。二人情事如在目前,细看只是元公负她。”
关于元稹弃双文而选韦丛的事情,陈寅恪先生有过一番非常精辟透彻的分析:
唐代当日社会风尚之重进士、轻明经,微之(元稹字)
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
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
其实,元稹对豪门的艳羡之情乃一贯有之。其《靖安穷居》日:“喧静不由居远近,大都车马就权门。野人住处无名利,草满空阶树满园。”那股子酸溜溜的味道岂是强装淡泊所能掩得了的?弃莺莺而娶韦丛显然是为了攀上韦家这根粗枝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加分。
我们再看前事,当莺莺不顾一切地投入到爱情中时,便有了悲壮在里面了。稍稍细究就会明白,一开始元稹就对莺莺在他生命中的位置有清醒的认识。《梦游春七十韵》中,他写道::‘一梦何足云,良时自婚娶。”崔莺莺只不过是年轻时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否则,饱读圣贤书的他怎会不顾礼法,而做下这私定终身的事情来?
现代女人往往更理性,选择婚姻常常有着更现实的考虑:他的学历怎么样?薪水有多少?家庭背景如何?发展潜力怎么样?一番细致的利害权衡之下才会有婚姻的实现。其实男人何尝不是如此?婚姻往往不是对爱情的成全,而是政治前途的筹码。根据轻重得失的一番算计,他们再决定跟谁结婚,怎么结婚……
消息传来,莺莺春花灿烂的心忽悠就变作了百丈寒冰,冷得骨髓都化作了冰花。本来以为她的爱情是段不朽的传奇,没想到原来也只是村头老妪嘴里的~段丑闻。
崔莺莺不是白先勇笔下的玉卿嫂。她的泪只向东风流,她的伤只对落花诉。玉卿嫂用一把剪刀结束自己与爱人生命的决绝,她学不来。“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她默默地把曾经的柔婉化作女人千年的自尊,收拾好旧情,整理好心绪。浮生有千山路,她淡淡然地嫁作他人妇,只是从此不再相信爱。
据说后来元稹听到崔莺莺已经嫁人,就想以表哥的身分见她一面,但崔莺莺坚决不见他。得知元稹“怨念之诚,动于颜色”,非常难过的时候,还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个女子,自尊温婉得令人心痛。
正如张爱玲所言:“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