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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上)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昭阳宫中熟悉的冷香,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尚尧一步步走到帷前,恍惚以为光景如旧,掀起帷幔,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

    秋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隐约觉得帷后之人,也在看着他。

    拂开帷帐的一刻,手腕微僵。

    她静静阖目而眠,容色如雪砌,如玉琢,正是日夜忆念里的样子,却没有了往昔温软,仿佛一尊没有生机的玉像。

    他抚上她的脸颊,触手如冰。

    “昀凰,我来了。”他唤她,已听不到她的回应。

    她的脉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揭开她白绢中衣,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这样险——他心口一抽,像有利锥扎入,蓦地发狠扣紧了她手腕,扣住她微弱的搏动,扣住她的生命。

    太医伏地请罪,战战兢兢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只怕剑伤在外,郁结心伤在内,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仙方也难起效。

    尚尧听着太医的话,目不转睛望着昀凰苍白的脸,良久黯然一笑,哑声道:“是么?昀凰,你已不存求生之志,于这世间再无可恋?”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妤捧了药,强忍凄楚,“陛下,这药快要凉了。”

    尚尧从她手中接过药盏,舀起一勺,自己先尝了,再喂给昀凰。

    药汁从唇角溢出,她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递上丝帕,尚尧却不理,以手捏起昀凰下巴,迫她张口,强行将一勺药灌进去,恨声道:“朕不信你华昀凰会了无生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他不信她就这样甘心死去,纵然她真的要走,当初他能留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今日也不会放走她的魂魄。

    昀凰猛然呛咳,胸口起伏,药汁咳出一半。

    商妤想要阻拦,被尚尧拂袖挥开。

    一勺,两勺……终于将大半碗药强喂了下去,尚尧搁下药盏,以手拭去昀凰唇边药渍,将她绵软的身子拥入怀中,如同抱着一只驯顺的猫儿。

    此刻她终于顺从了他,依在他臂弯,不再以锋芒相向。

    一众宫人连同太医早已退了出去。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

    “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香。”她又回身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往日里皇后总要留灯,才能安睡。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

    商妤悄无声息退下,仿佛仍在旧时昭阳殿里,什么也不曾改变。

    恍惚里重回昭阳殿上燕好缱绻,她在身畔,便是无双良辰,一世好景。

    凤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去,光也熄去,只有药的苦,炉烟的香,氤氲浮动在帐间。这一路兼程,不知累乏,到此刻,才觉得倦了。

    尚尧拥着昀凰,相依并卧,耳鬓相连。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皇后的骄傲,两两相依的,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

    “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他聪颖过人,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

    他在她耳畔,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说与她听。

    “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对我,对衡儿,不闻不问……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宁肯老死殷川,也不回头。昀凰,你比我更心狠。”

    她沉沉睡着,柔软的唇角,却似有一丝倔强的笑,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自始至终带着倨傲的笑。卸去了皇后凤冠,素服散发,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不曾迟疑一步。

    他低下头,在她冰凉的唇上,寻觅一丝温热回应。她却冷得像一尊玉像。

    他执迷地吻下去,若唤不醒她冰冷躯壳,便吞噬她强悍的魂魄。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她是华昀凰,是最最强悍的女子,敢与他剑拔弩张,也一路与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至今。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曾立誓一生为盟。倘若世间从此没有了华昀凰,于他,便是真正的恐惧。

    尚尧怆然望了曾经朝夕共枕的人,杏子林间一见不忘的容颜,“倘若这一世缘分未尽,你我不再相负,做一对太平帝后,可好?”

    她不应他,容色如一捧转瞬就要化去的雪。

    他将她拥在怀中,不敢合眼睡去,即使倦到了极点,却怕闭上眼就看不见她。就这般同枕同眠,相依相守,仿佛从未有过辜负。

    月轮悄然离了层云,深海珠辉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双帝后的脸上。

    一点泪,从昀凰的眼角悄然滑落,尚尧并无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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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泪光。

    离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滴泪,凝在长公主眼角,欲坠未坠。

    那个刹那,疾如惊电的刹那,掌中剑还未刺入她胸口。

    第一次离她那样近,近到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

    泣露牡丹,烟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容颜。

    端坐凤座的北朝皇后,昔日栖梧宫里的长公主,娥眉飞扬,被这一道惊电般的剑光照亮了双眸深处,隐藏的那丝笑意。

    她在笑,满目霜色,眼角却有泪。

    这泪光,悯柔如四月薰风,融开了冰与雪,旖旎了剑与死。

    令他刹那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他望着咫尺间的天人,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下方。

    绝不会偏差半分,也不会再深毫厘。

    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

    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泪,没有坠下,只有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

    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

    还是,有那么一分,半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为她尽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周身被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想着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行刺皇后被生擒的刺客,半悬空地缩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彻骨之痛,在昏昏噩噩里,仍念着那滴泪,那双眼;也念着先帝的恩,沈相的义……这一生中,从未如此刻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并不可怕。

    一个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恨,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满门覆灭,弑君之恨得报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会来的,漫长的隐忍、营谋与等待之后,长公主终于以性命相搏,设下这复仇之战的第一役。

    悬在铁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满足安详的笑容。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的一刻,等到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去追随侍奉先帝于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