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将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无垢的净土。
行宫最高处的承露台,商妤将玉瓶亲手交给宫人去取清露。
皇后每日清晨净面所用的水,都是从承露台取来的天生之水,融入从深谷取来的泉水中,天生之水与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华,由商妤亲自取来。
从白玉阑干后,望见大雪之后满城覆白。这场雪,这境地,令商妤想起三年前。
那时皇后初嫁北齐,和亲远行,一路也是风急雪深。
看着她一路走来,经受了那么多磨难,终于被册封为后,生下皇子,原以为上苍终于对她起了怜心,谁又想到,至亲死别,骨肉生离,她又孑然一身,出走殷川,栖身在这最后的容身之地。
雪满天涯,归途已断。
苦苦隐忍三年,将最后一枚棋子留到如今,落下最凶险的一步——到底还是逼得那个弑兄杀弟,心如铁石的君王心软了。
他是舍不下红颜,还是舍不下她背后的南秦江山?
帝后间的博弈,即便是离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无之。天命将人牵引了,万里相逢,成就姻缘,又将两人迫至反目。
分明是灵犀相与的一对璧人,偏偏是夫妻,更是帝后。
商妤黯然叹息。
宫人从承露台的金瓯里取了雪水,盛入玉瓶,呈给商妤。
皇后所用的一应物品,都需经过商妤检视,由她亲手呈送。
商妤一手托了玉瓶,一手以袖轻掩瓶口。
藏在指缝间的“无明砂”,细如米珠,只需轻轻一弹,便可投入水中。
皇后将这药砂交给自己时,嘱咐每天用一粒,到今日还剩七粒。
无明砂,无色无嗅,并非立时致命的剧毒,却只需少许,便能令人失去知觉,昏睡不醒,连气息脉搏也如休眠一般,微弱近乎垂死。中此毒者,起初往往只觉疲乏虚弱,不易觉察,渐渐麻痹昏迷,不能言语行动,形如废人。
此毒最难防在于无须服食,只需沾上肌肤即可。
每日取水之时,商妤将一粒无明砂投入金瓯,融于清露,拿丝帕沾取,为皇后净面。离光那一剑,看似凶险,实则避开了要害,只是苦肉计的第一步。这无明砂才能使太医和皇帝相信,皇后是真的命在旦夕,是真的被人行刺。
皇上敏锐多疑,若不亲眼见到皇后仅存一息,这场遇刺苦肉计就白演了。就算皇上再睿智,就算他对行刺主谋有疑,却不会想到皇后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三年前,曾有另一个人,中过同样的毒——
那个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处处如履薄冰的晋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中风瘫痪,口不能语,手不能抬。图谋篡位的骆皇后,趁机挟先皇而令群臣。被骆后挟持为质的太子妃华昀凰,陪侍在临终的先皇身边,目睹了骆皇后如何投毒,如何以无明砂将先皇变成行尸走肉,任她摆布。
如今皇后仍在凤榻上不能言不能动,看似昏迷不醒,神智却是清明的。风雪兼程赶到她病榻前的皇帝,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是听见的。皇上的心,依然未改,这出苦肉计没有白演,皇后的血没有白流。
商妤心中重负已释,欣慰不已。
余下的七粒“无明砂”,再也狠不下心投入水中。
虽有解药,每日趁添香之际,掺入岚烟香屑中,可商妤还是怕皇后中毒过久,损伤了身子。每每想起皇后将无明砂交给自己时,轻描淡写说的那些话,商妤就心疼如割。
“阿妤,你知道我不是弱质之身,能在冷宫中长大的人,都有蒲草之韧。何况我的命这样硬,上天岂会轻易饶过我,让我就这样死了。”
分明是金枝玉叶,却以蒲草之韧存活于血腥宫闱,从南秦到北齐,一个个对手都倒下了她的脚下,前面还有一路刀丛在等着她。世人皆道她艳重天下,又有谁知一身艳骨之下,累累都是新伤旧痕。
自嫁来北齐,这三年间皇后身受了多少摧折,只有商妤最明白。
拈着指间的这一粒砂,商妤咬唇良久,终究心一横,不忍再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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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要刺杀中宫皇后,又是谁最忌惮华昀凰,急于将她除去?
放眼天下,不过一北一南两个人而已。
凡夫一怒,挥拳相向。
武夫一怒,血溅三步。
天子之怒,于风雪兼程赶往殷川的皇帝尚尧,是封冻在霜雪下的一点火星。
火星一旦引燃,便是熊熊燎原之火。
彻夜里,伴她在身侧,耳边听着她的微弱气息,绵绵断续,一息犹在。
尚尧倦极,累极,却不能合眼。
那一点愤怒的等待燎原的火星,灼烫在心。
更有天人永隔,悔不当初的恨,在心里煎熬着。
更漏声里,一点点等来天明。
晨光映得昀凰的脸颊似有莹莹玉色流转。
尚尧一瞬不瞬看着她,拂去贴上她脸颊的发丝,低低唤一声,“昀凰。”
如同往日,每一个相伴醒来的清晨,睁开眼,看见枕边人,便这样笑着唤她。
迷蒙微光里,她的睫毛颤了一颤,像翅膀被晨露浸湿的蝴蝶,振翼欲起。
这是他的声音,她认得。
是他来了,终于他肯再来唤上一声她的名字。
恍惚昏沉里,耳畔那一字字,一声声,并不是梦。
“昀凰……”
已经多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唤过。
这世上还会唤她昀凰的人,已一个个远去,母妃走了,少桓走了,只剩下他。
尚尧,晋王,皇上,她的结盟之人,也是结发之人。
“你叫昀凰。”
母妃说,“这是你父皇取的名字,昀者,日光,你是飞舞在丽日下的百鸟之王。”
少年时,疯癫的母妃,时时重复着这些话。
正午的烈日,亦绚烂,亦灼烫,予人光华万丈,也予人炼炉之痛。
恰如这半生,一字成谶。
唤着这名字时,母妃的声音是轻柔脆弱的,像羽毛飘落。
而少桓,少桓的声音有夜风的清冷缭绕,带着他身上的杜若清苦香气,一声昀凰,一世断肠。这些声音,都再也听不到了,哪怕梦中也听不到。
如今世间,只得这一人。
尚尧。
明明已心冷成灰,为何他再来唤这名时,却还有温柔入骨。
宫人和御医在殿外鸦雀无声的候着。
只怕皇后捱不过此夜,御医不敢离开半步。
整个凤台行宫里,只有商夫人一人,依然无差无失地主理着大大小小的事,一应不紊。即便在皇后遇刺当日,行宫上下惊惶之际,仍是商夫人最沉着。
青蝉不得不佩服商夫人。
在这幽冷的行宫里,皇后终日独处,深藏在重重如谜的画屏凤帷之后,像天人遥隔云端的影子,这许多时日以来,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宫女,如青蝉,也鲜少能接近皇后身侧,无从知晓皇后的一喜一嗔一言一行,唯有从商夫人的举止神色里窥测一二。
无论青蝉如何尽心侍候,也得不到皇后的信任。
被安置在行宫两年来,青蝉每月都将皇后的起居详录,细心记下,交予信使秘密上奏。这行宫中的光阴似是凝固的,一天一月一年,并无不同。青蝉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哪一天才是尽头,或许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行宫伴着皇后终老……
然而一剑惊变,她颤着手,写好密信,赶在行宫落锁封门之前将信送了出去。
守卫皇后的南秦羽林军,随后便将行宫封闭,没有一个人可出入。
刺客因是使臣韩雍携来的随从,连韩雍一行,也立时被软禁起来。
商夫人也将凤台之变,遣人飞马进京奏报。
青蝉忐忑等待着,不知宫中会传来什么指令,告诉她该做些什么。
万万没想到,寒夜飞骑直闯宫门,踏得玉阶冰裂雪溅,来的竟是皇上。
京城与殷川,相隔遥遥,风雪阻路,竟是怎样策马兼程才能来得这样快!
皇上一身玄色骑服,长氅未卸,鬓发不知是被雪水还是汗水打湿,披了一身风霜,就那样踏入寝殿,青蝉竟不敢相信,这是她记忆里,丰神俊朗的王爷,当今的皇上。
她伏地不敢抬头,只看见玄色衣摆掠过眼前。
碧烟消沉,更漏声慢,长夜渐逝,青蝉眼望着窗外微明的天光,不知这一夜会不会是屏风内一对帝后相伴的最后一夜。
没有人敢去惊扰,没有人敢问一声皇后是否安好。
殿外徐缓的足音,一听便知是商夫人,是她从承露台取清露回来了。
是侍候皇后起身梳洗的时辰了。
青蝉上前接过了玉瓶,低头屏息,随在商夫人身后。
晨光斜照入凤帷,沉烟飘散。
商夫人语声淡和,向皇上皇后问安。
皇上倚坐凤榻,俯身望着皇后,像是就那样看了她一整夜。
商夫人近前探视,皇上微微抬手止住她。
“皇后睡得安稳,不要扰她。”
他语声低哑,疲倦苍白的脸上隐约有了劫后余生的平静。
等候多时的御医被宣了进来。
青蝉捧来软垫薄绢,照例需用软垫托住皇后手腕,覆上白绢好让御医问脉。
皇上却仍将皇后的手握在掌心,像是不肯放开。
青蝉不得不出声提醒,“皇上……”
御医垂手静候。
皇上一怔,松开了皇后的手,交予青蝉。
御医凝神屏息,侧了头,诊脉诊了良久。
皇上的目光令青蝉都要冒出汗来。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御医似不敢相信,脸色变幻几番,终于字斟句酌地开了口,“从皇后脉象看来,大有平稳缓和,虽气血虚空,伤情已有复苏迹象,托陛下洪福,天佑皇后,依臣看来,最凶险处已算熬过了!”
商夫人双手拢在心口,胸口起伏,素来清冷的双目也泛了红。
青蝉跪了下来,领着宫人们齐声道,“皇后万安!”
商夫人也屈身朝皇上盈盈下拜,“谢陛下福佑皇后。”
皇上闭了眼,将皇后纤细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眉梢眼角的倦色陡然像是再也掩藏不住,喉间微动,欲言无言,只是长长地,长长的,缓了一口气。
御医新开了药方,宫人们着即领了下去煎药。
“皇上,臣求胆,可否容臣一诊龙脉……”御医觑看了一眼皇帝已苍白里透青的疲乏脸色,迟疑着,垂首谏言,“万望皇上珍重龙体,切勿忧心过度。”
皇上笑了一笑,“用不着问脉,朕没有事。”
御医的忧色更重,“看陛下的脸色,积劳已深,如再不将息调养……”
“倒是有些累了。”皇上顿了一顿,侧首看了眼凤帷后沉睡的皇后,对商夫人道,“你来替朕陪一会儿昀凰,朕歇一歇去。”
商夫人垂首道,“是,奴婢已在侧殿备好红花汤,这就让人侍候陛下沐浴。”
御医忙赞许道,“红花浴汤甚好,最是活血去寒。”
皇上颔首,“阿妤一向细心。”
商夫人垂首不语。
皇上深不可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似有些慨然,“阿妤,守候皇后这几日,你也不曾歇息吧。”
商夫人语声淡静,“侍候皇后是奴婢的本分。”
皇上看着她,“你早已受封为夫人,为何依然自称奴婢?”
商夫人漠然应道,“皇后是六宫之主,无论什么位份,在皇后跟前自称奴婢也是应该的。”
皇上点点头,缓声道,“朕知道皇后也视你如姐妹。这两年你尽心侍奉皇后,朕很欣慰。商昭仪,往后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昭仪。
君无戏言,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将商妤从夫人,一跃晋为昭仪了。
商妤抬目望向皇上,怔了一瞬,垂目缓缓下拜,“妾叩谢皇上。”
妾,一个字,听在青蝉耳中,如风掠过,撩动心底不可说的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