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里浴汤正暖,水汽氤氲。
皇上已倦极,不待人侍候更衣,自己除下外袍……青蝉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间瞧见了皇上赤裸的后背。
男子颀长挺拔的身躯,蕴满力量的肌体,与肌肤的阳刚光泽,令她耳根火热。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青蝉才敢近前服侍。
皇上闭上眼,仰靠在浴盆里,浓黑眉梢被水汽打湿,越发显出锋锐。
他的手慵懒搭在浴盆沿外,骨节匀长,指尖有水珠坠下。
青蝉将长巾绞干,跪下,从他肩背开始擦拭。
“出去。”
青蝉一惊,慌忙膝行后退,“是。”
敛息退到屏风旁,青蝉迟疑,小心问:“皇上可要传膳?”
皇上仿佛没有听见,闭目不应。
“皇上一夜未曾进过膳,奴婢青蝉,已备下了参汤……”
“退下。”皇上似已累极,不多言,不睁眼。
“是。”青蝉只得噤声,低头一步步退到屏风外。
似乎皇帝并不认得谁是青蝉了。
听着里头水声微动,过了片刻,青蝉悄悄抬眸,屏息透过屏风缝隙望去,朦胧水汽里,皇上直起身,串串水珠从光洁紧实的脊背滑落,直滑到腰间低凹处。他离了浴盆,取了一旁的白绢浴衣披在身上,松散地束了衣带,在软靠上慵然倚了。
“你在殷川随侍皇后这两年,倒是少了规矩,多了胆子。”
皇上漫不经心的语声,令青蝉脚下一软,战战兢兢越过屏风,跪伏在地。
“奴婢知罪,奴婢不敢。”
“记得你的本分就好。”
青蝉匍匐顿首,“奴婢恪尽职守,不敢松怠。”
皇上慵懒语声蓦地转为峻严,“刺客是韩雍献给皇后的琴师,韩雍到殷川之后,行迹如何?”
四更天时分,韩雍就起身徘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守卫来回踱步的足声,这一夜行宫里惊动异常。韩雍只能默祈上苍,千万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一世仕途,战战兢兢到头,天家易主的风波都过来了,谁料晚节不保。
原是风风光光持节出使,却落得如今戴罪之身,韩雍当窗长叹,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聪明,被牵连进无底深渊,糊里糊涂受了奸人利用。
窗下砚台已干,笔尖墨涸,提笔欲陈情上奏,禀奏此番冤屈,又不知这奏疏还能不能送得出行宫。琴师行刺,皇后生死不知,这谋刺中宫的大罪自然牵连到自己身上。韩雍被软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只能从窗后望着霜冷玉阶,雾隐阑干,所见之处,一色素淡。这凤台行宫,孤凌寒山,处处缥缈的香气都是冷的,月上广寒也不过如此。
外头天色渐渐亮了,又是一夜过去,又得一日偷生。
韩雍抚着花白长须,悲中长叹,只求早日被押回京领罪,是生是死有个着落。
脚步声近,房门打开,来的是两名宫女,请他前往觐见皇后。
韩雍喜极涕零,千幸万幸,终于等来皇后大好的消息。
跟随宫女一路蜿蜒而行,却不是去往内殿,愈行愈至偏僻幽暗处。
这怎会是去往皇后寝殿的路,韩雍惶然不敢声言,强自镇定而行。
宫女们挑着垂苏宫灯,驻足在一扇狭窄的门前,守卫在外的内侍将门推开,一股夹着血腥味的潮气扑面而来。门后不见天光的暗室里,两条铁索交横,悬空锁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
韩雍心头剧跳。
比这更令他骇然的是,地上跪着一个人,竟是随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钱玄。
在此间见到钱玄,韩雍怒恨交集,却顾不得责问,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钱玄,投向宫灯光芒照不到的暗处,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
韩雍一步步走近。
那人缓缓回转身。
韩雍双腿一颤,扑通跪了下去。
暗室石砖冰冷彻骨,韩雍以额触地,砰砰连声,“罪臣韩雍见驾,臣有负圣恩,万死难辞罪疚!”
“你是该死。”
皇帝毫无起伏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你在朝多年,未曾卷入党争,一心治农修历,正因如此,朕才让你出使南秦,悉心勘查农事。你却犯下谋刺皇后的大逆之罪!”
“臣冤枉,臣是**人牵连的!”韩雍撕心裂肺道。
“谁牵连了你?”皇上语声森然。
“就是……他,钱玄!”韩雍颤巍巍抬手指去。
匍匐在地的钱玄,一言不发,身子佝偻得像已冻僵在地上。
韩雍惊疑不安地想,为什么皇上先行召见了钱玄,钱玄对皇上又说了什么。
钱玄如今是诚王跟前得意的人,早在皇上还未继位时,就随皇上出使过南秦。
韩雍专事司农,于邦交往来,实在是外行,更不知晓南秦朝中错综复杂的政事人情。作为副使的钱玄,却是通晓南朝,也远比自己更有玲珑心思。以他作副使,自己做正使,韩雍心知不过是念着自己的资历。皇上和诚王真正倚重的,还是钱玄。故而,钱玄的主意,韩雍都是诺诺点头。
“以琴师进献皇后,是谁的主意?”皇上的语声冷如坚冰。
“回皇上,正是钱玄!”韩雍颤声道。
“钱玄这主意,是怎么出的?”皇上不疾不徐地问。
“当日臣与钱玄商议,该置备什么贡礼来觐见皇后。钱玄说,皇后雅好音律,远居北地或许思念南音。京中有一个琴师,技艺冠绝,擅奏南音,或能投皇后所好……他找来此人,臣听了此人所奏的曲,便答允了。”
韩雍战战兢兢奏对。
“可钱玄方才说,这是你的主意。”皇上语含讥讽。
“他颠倒黑白!包藏祸心!”韩雍气怒之下浑身发抖,欲为自己辩白,却被皇上冷冷截断道,“钱玄这个副使,是你自己向朕举荐的。”
韩雍惶恐下脱口而出,“不!臣……臣愚昧,臣是经人授意才举荐的钱玄!”
“此人又是何人?”皇帝语声极缓,极冷。
韩雍一震,抬头触到皇上那意味深长,冷冷洞悉的目光。
这个人,他不敢说,再是糊涂老迈,也知道这一句话说出来的后果。
韩雍冷汗如浆,只恨自己一生懦弱,为了不得罪诚王,明知诚王与皇后不和,向来力主废后,而帝后之间是合是离,又揣摩不透。他终究不敢得罪大权在握的诚王,便按诚王的授意,上表举荐了钱玄。
皇上的脸,隐约在一层薄雾似的暗影里,看不分明,只听清冷语声,“韩雍,你是两朝老臣了,朕也想给你一个清白的名声去告老归乡。”
韩雍只觉阵阵惊雷拂顶。
皇上一字字道:“朕给你时间,想透彻些,到底是何人。
韩雍抖抖索索说不出话来,重重叩头在地。
钱玄伏在冰凉的地上,死灰般的面色与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相差无几。
悬在铁索上的人刚经受过了又一番酷刑,昏迷未醒。
老朽懦弱的韩雍被带了下去,钱玄微微抬起目光,看见皇上投在地上的修长身影仿如一道出鞘寒刃,杀机迫人。
额角已叩破,一缕鲜血淌到眼角,钱玄颤巍巍抬起头,“臣自知罪在不赦,但求皇上相信臣临死之言,臣受韩雍之命,物色琴师进献皇后,并无他人指使。”
皇上一声冷笑,“你素有才名,博闻强记,巧善机辩,当年跟随朕出使南秦,果然将南秦故人旧貌,记得很清楚。”
钱玄闭了眼,脸上灰败。
“难得你能找来这张脸。”
“臣当以死谢罪。”
钱玄抬头,触到皇帝那双杀机炽盛的眼睛,蓦地挺直脊梁,将额头向坚硬地面重重撞去。皇帝似早料到他有求死的心,反手凌厉一掌,将钱玄掴得歪跌一旁,口角绽裂。
黑暗囚室中,蓦地一声嘶哑冷笑——是悬在铁索上的死囚,琴师任青。
他被锁在铁索上,望着这一君一臣,讥诮地笑。
钱玄惨笑,“臣知必死,只有最后一言禀明皇上——臣将任青献给皇后,确有私心,却实实在在不知任青是刺客!”
“你的私心又是什么?”皇上冷冷问。
“以故人容色,取媚于皇后,好让皇上看清华氏无贞无德,实乃不祥之身!罪臣不求偷生,但求皇上以前人为鉴,莫因妇人误国!”
任青啧啧地笑,“北齐君臣,如此忌惮一个妇人,有趣有趣。”
皇帝转过目光,淡淡扫过任青。
烛光投下暗影在皇帝尚尧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掩在无尽深海般的暗影下。
血污狼狈,也掩藏不住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刺客的剑,刺入她的胸口时,她想必也看清了这容貌。
尚尧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握紧,似有霜刃在握,杀意凝聚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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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昼几夜,如此漫长的梦魇,仿佛幼年时辛夷宫中缦回无尽的曲廊。
最初,昀凰是从伤口痛楚里醒来,隐隐约约听见周遭的声响,睁不开眼,动弹不得,如身在梦魇中,混沌的梦魇,像将死未死之人,陷入的失魂沼泽。
梦魇里忽而魂归一碧无尽的栖梧宫,忽而辗转犹在和亲的风雪路上,关山重重,故国梦远,烽烟纵横,万马嘶鸣……忽远忽近总有一个身影,在梧桐影的尽头,在刀光剑影深处,够不到,看不清,只牵动心口撕裂如灼的痛,将她唤醒,睁眼看清了,谁也不在身侧,连梦魇里一抹孤影也没有,依旧还是这空寂的凤台,还是这八百里殷川。
假如就此沉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不再醒来,不再记起,未尝不是恩慈。
纵然上天有恩慈,她也不敢要。
双手沾着她挚爱至亲之人鲜血的仇敌,还窃据在她父亲兄长的皇位上笑如春风,还等待着生啖她的血肉。
背弃了盟誓的结发人,还没有偿还他的辜负。
漫长的隐忍和等待,苦泪与热血,滋生出黑暗嗜血的藤蔓,将魂魄紧紧缚缠。
那一剑刺下,戏已开场,箭已离弦。
深垂的凤帷透入朦胧微光。
商妤清瘦的手,搭在鸾首衔珠金帐钩上,凝停片刻,缓缓将帷帐掀起。
她知道帷帐后悄然无声的昀凰已经醒来。
挽起垂帷的刹那,商妤的目光,落进那双依然摄人心魂的眼里。
便在这一刹,商妤紧悬了这些日子的心,定了,安稳地落下了。
这双眼,昔日横波流盼,一顾可倾国;如今,深邃如夜空,星辰悄隐,永夜般静寂,无风波,亦无畏惧。
外头传来宫人们跪拜迎驾的动静,是皇帝来了。
商妤和昀凰无声对视在这一刻,无需言语,彼此心意洞明。
悄无声放下帷帐,商妤背转了身,将昀凰留在一帐能容的短暂安宁里。
这片刻安宁,于华昀凰,已是慈悲。
步履声声,皇帝来得这样急切。
他倒是一刻也没有真正顾得上歇息。
往日恩怨若不计,这一刻的心怕是真的,情或许不假……然而,他亲口唤出那一声“商昭仪”时,凤帷后的皇后,怕是也在听着呢。商妤漠然地抿一抿唇角,那是无可觉察的一丝冷笑。
君心似海,好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君王。
皇帝的身影已出现在寝殿门前,纵是如此,商妤还是垂下了眼,不忍看着这一对帝后,世间至尊贵至美好的一双夫妇,就此一步步踏进这盘生死相扣的局中。
进退俱已晚,忍或不忍,都已在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