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从玑见父亲良久不发一言,身子佝偻在椅中,双目似睁非睁,竟像入了定。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位极人臣,又到了这个岁数,风云世事在他眼里都已看得透彻。如今尘心堂的变故,却让他失语良久,脸上隐有唏嘘之色。
于廷甫抬眼,打量正值英年的次子。
以从玑的年纪,坐上东台御史的位置,是于家的荣光,也是于廷甫的无奈。他原想多给从玑一些时间,慢慢累积而上,像他大哥当年那样。可天意如此,于氏一门的荣光几代不衰,到从璇从玑他们兄弟这一代,却是难了。
自己已是风烛之年,于氏一门的家业荣衰,乃至性命,就要担在儿子们的肩上。可这四个儿子,残的残,少的少……眼下,也只有从玑一人。
当年于廷甫把重注押在华皇后身上。
如今华皇后也是于家最后的指望,华氏败,则于家败。
于廷甫长叹一声,示意儿子落座,“我老了,日后你是于家的当家人,也是时候将这一盘棋的来龙去脉说与你知道了。”
四年前,南秦长公主和亲远嫁。
北齐南秦第一次联手出兵,大破东乌桓,将称霸一时的乌桓人逐出秦齐交壤的殷川水域,失去了这片水草丰茂之地,就失去了盐粮贩运的口岸,以骑兵为傲,不事耕种的乌桓人,大受挫折,狼狈退回苦寒雪域。
合力击破乌桓的南秦大军,便是赫赫有名的神光军,是当年拥戴昭明皇帝起兵复位的忠义之师。统帅仇准治军有方,令一向看不起南人的北齐将领也刮目相看。
横亘秦齐之间的殷川,被神光军夺下,随后以长公主封邑的名义陪嫁北齐,成为实质上的中立之地。南秦将原先的镇北军调回,将十万神光军留下来驻守边疆。
东乌桓王庭不存,形同亡国。
余下的王族率领残部狼狈溃退,避入西乌桓境内。
东西乌桓分裂多年,西乌桓接受了避难的同族,也接收了他们的财帛,扬言要向秦齐两国复仇。
北齐兵马强盛,自是对西乌桓人嗤之以鼻。
吞并东乌桓之后的齐秦两国,疆界推进,直逼西乌桓赖以为屏障的大荒雪山。
南秦神光军,则扼断了西乌桓的盐茶进出之路,令西乌桓恨之入骨,无可奈何。
如果单是南秦,乌桓还敢一战,而今秦齐两国结为姻缘之盟,乌桓对北齐向来忌惮,只能躲在雪山天堑后,窥伺复仇之机——这个机会,很快被他们等到了。
北齐三王夺嫡,骆后叛乱,南辕守军被调回平叛,无暇他顾。
西乌桓人不敢与北齐正面交锋,越过雪山,偷袭了南秦的神光军。
甫一交战,乌桓人占了偷袭的便宜,袭掠了神光军粮草大营。
随即神光军反击,乌桓人败退。
神光军大将仇准遣左军追击,然而朝中总督四镇的上将军裴令显斥责粮草失守之责,责令神光军倾力攻打西乌桓,务必将西乌桓毙于一役。
军令难违,仇准明知此举凶险,仍不得不率十万神光军远征大荒雪山。
南朝兵士,不耐北地酷寒,纵然骁勇,也抵不住风雪相摧。粮草被劫,补给不力,神光军与西乌桓在雪山交战,初战失利,全军退入叱罗城,闭城坚守不出。
神光军战败的消息,传入北齐,北齐却无暇救援——夺位之战正酣烈,天家手足父子相残,比雪山之战更为残酷。待大局落定,晋王尚尧继位,诚王复出,却传来南秦昭明帝驾崩的噩耗。
裴太后携幼主临朝,上将军兼太尉裴令显,下令神光军撤军,召仇准回京。
仇准抗命不从。
裴令显以断绝粮草相威胁。
腹背受敌的神光军却也强横,竟在苦寒的叱罗城驻扎下来,击退西乌桓屡次进攻,更时常出兵袭击,夺走乌桓人的粮食牛羊。
神光军在雪山孤军深峙,一峙便是三年,至今仍与朝中相抗。
进,无兵马后援。
退,无容身之所。
这一场军政之变,牵动南秦朝野,无形中也替皇位更替之际的北齐,牵制住了来自西乌桓的滋扰。尔后三年间,神光军在叱罗城两度陷入粮尽无援的困境,都是北齐暗中相助,送去救急粮草。
两次相援,都是于廷甫亲自督办。
然而于廷甫却万万没想到,当初神光军向北齐求援,北齐按兵不动,竟是皇上的意思。面对华皇后的质问,皇上那一声“是”,如惊雷在于廷甫头顶滚过。
君心难测,原来自己并未得到皇上全部的信任。
皇上为何对神光军先见死不救,后又暗施援手,于廷甫看不透。
而自己的死对头诚王,却似乎对神光军一事知道得更多。
假如皇帝的信任,终究给了诚王,于家的倾覆便不远了。
诚王半生落魄,熬到今日,扬眉吐气,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叔。
当年先皇忌惮诚王,借萨满一案,贬去诚王王爵,幽禁高太后,于廷甫为先皇出了大力,也与诚王结下深仇。
今上夺位,于廷甫与诚王,一文一武,都有拥立之功。
立后之争,诚王极力反对皇上依“兄死弟继”的旧俗,册立曾为废太子妃的长嫂华昀凰为皇后。
而于廷甫冷眼旁观,看那孤身远来的南朝女子,蹈过血海烽烟,历宫闱翻覆巨变,始终稳稳站在胜者的身侧。诚王与皇上为立后相争最剧之时,两朝宰相于廷甫站了出来,力主华昀凰为后。
随后华皇后生下皇子,母以子贵,眼看这个劲敌,诚王是再也扳不倒了。
宦海沉浮一生,这却是于廷甫输得最大意的一役。
世上女子,非凡如华昀凰,也终究输在一个情字。
这一番来龙去脉,足足说到天色将黒,从玑端坐在父亲对面,良久回不过神来。
多少惊心动魄,藏在父亲不疾不徐的话语里。
眼下尘心堂变故突生,平静已三年的宫闱朝堂,风云又起。
从玑心惊而审慎地问:“父亲的意思是,尘心堂遇袭,并非南朝刺客所为,而是……诚王要斩除华皇后?”
于廷甫不答,半垂目光,沉吟良久,徐徐问:“玄武卫统领元飒,是什么动静?”
从玑一怔,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人。
京畿九卫,尘心堂归玄武卫管,捉到刺客的却是金吾卫,此事确实蹊跷。
“今日金吾卫满城出动搜捕,其余诸卫各司己职,加紧戒严。玄武卫统领元飒尚未露面,动静……儿子不清楚。”从玑惭愧答道。
“你不清楚?”于廷甫冷冷抬眉,“那么,所谓南朝刺客,供词是如何交代的?”
从玑额头冒出汗来,“说是沈家旧仇,并无主使。”
良久,父亲沉吟不应,他也不敢出声。
冷不丁却听见父亲问:“你怎么看?”
从玑略迟疑,大胆说出心中实想,“儿子认为,此次金吾卫行事颇不寻常,未经圣意裁夺,就将沈觉在尘心堂一事宣扬了出来。沈觉的身份不同寻常,若朝野间不知究竟,必定以为是华皇后在宫外私藏南朝叛臣,这是大忌。”
父亲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从玑心中早也细细分析过——
沈觉入齐潜藏,哪怕南秦心知肚明,无凭无据,也不能挑明,否则将秦齐之盟置于何地。如今这一闹,天下皆知。有人是要让金吾卫故意闹大,逼着华皇后来担这个名。
父亲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认可了他的分析,却悠悠问:“刺客一面之词,如何证实,尘心堂里的人,就是沈觉?”
从玑一怔,心中豁然明朗,脱口道:“如今关键,就在玄武卫统领元飒,尘心堂属他管辖,若他否认里头的人是沈觉,金吾卫这样闹,就是自寻死路。”
于廷甫眼露嘉许之色。
从玑却皱起眉头,“可元飒是皇上心腹,玄武卫与金吾卫一向不和……”
于廷甫眯起老眼,脸色阴晴不定,“此事蹊跷就在此,若是元飒投向了诚王,又怎会夜袭尘心堂落空;若没有,金吾卫怎敢如此张扬?”
父亲一语中的,从玑悚然心惊。
京畿九卫,以玄武卫最强,统领元飒是皇上在藩时的心腹。金吾卫曾参与平定骆氏之乱,拥立有功,统领却是诚王一手提拔的亲信。
于廷甫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案沿,松弛的眼皮耸拉,缓缓问道:“从玑,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从玑一怔,转念明白了,看来父亲这回不得不抹下脸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卫一旦有变,能镇住他们的,便只有总摄禁军兵马的宸卫大将军,舅父姚湛之。舅父与父亲多年前因政争翻脸,在父亲续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会。但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将军,对待自己和大哥,却最亲厚。
从玑心领神会,低头道:“儿子疏于礼数,正想今夜就去拜见舅父。”
于廷甫颔首,“在你舅父跟前,记得——你并不知道尘心堂里住过谁,也没听闻过沈觉的消息。”
从玑肃容道:“儿子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