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外安静得异样。
平日,他起身得早,宫人都在外间候着,总会有些动静。
昀凰醒来,不见枕边人,只有青蝉独自值守在内,商妤也不在跟前。
“皇上呢?”昀凰轻声问,
青蝉一惊,俯身答:“回皇后,皇上一早起身离去,没有留下吩咐。”
昀凰并无惊愕,只是心头忽地一空。
这人来时,去时,都是悄无声息,为所欲为。
本应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驰骋江山于马下。
既然来时无声,去时又何须多言。
若是皇上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再不回头?青蝉这样想着,悄然望向皇后,在她平静如水的脸上,寻不着些微痕迹。
昀凰心中微微恍惚。
倏忽间,过去的这些日子,似梦一般不真切起来……行宫里的辰光如飘雪无声,昼夜易逝,他当真来过么,当真一步不离地守护在侧,寝同枕,卧同衾地过了这些天?
雪晴时,他携她到外殿回廊,将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臂弯里两相依偎,耳鬓呵暖,静静眺望长天如碧,群山如练,空谷层岭尽覆雪中;入夜了,若是她无心睡眠,他便抱她到窗下,看雪夜里星汉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尘世远遁,万籁为此际而无声,唯相顾而忘言。
那些时刻,无人愿意再说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
匆匆进来的商妤,见昀凰被青蝉扶了,离了凤榻,欲往妆台前去
“皇后可要梳妆?”商妤笑着近前搀扶。
昀凰在妆台前坐下,长发纷披两肩,瞧着镜中,微微一笑,“这脸色,连我自己看了也怕,难怪把人吓走了。”
商妤知道她是在说笑,心下却还是一黯,不知说什么好。
那时辰,天色未亮,残星斜月仍在天边,是霜气最重的时分。
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来通报的青蝉唤醒,只听得宫门沉沉又关上的声响。皇上令行宫守卫开启侧门,什么人也没惊动,带着来时的护卫,策马踏雪而去。站在寝殿幽长缦回的廊下,商妤茫然失措,不知道皇后醒来,要如何面对这样的不辞而去。
然而昀凰并没有如她所担忧的那样。
“好久不用胭脂了,从前的绛纱胭脂还有吗?”昀凰饶有意兴地问。
商抿抿唇笑,唤青蝉取了来。
昀凰不让她侍妆,自己挑一点胭脂在莹白的掌心匀开了,印在颊上。
商妤记起,册后大典上,皇后步下凤辇,熠熠容光与丽日同辉,不枉她的名讳……这两年,却看着皇后终日素衣,久不沾脂粉。商妤自己是喜好天然的,却有些忆念往日光艳不可方物的昀凰。生来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凤凰,深藏在深宫寂寥中,清清素素,实在不该是她。
看着皇后终于对镜重染胭脂,皇上却……商妤不由叹了口气
“不必叹息,该回来的人,自会回来。”
镜前的昀凰,眼眸半垂,眉梢悠悠一挑,唇角似笑非笑。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隐忍,叹道:“君心似海,皇上行事,越来越难懂了。”
昀凰淡淡道:“皇帝对待皇后,与男子对待女子,自是不一样的。”
商妤不语,心中一时惘然。
男女情事,她还未曾亲历。
怎样才能够,与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长公主,不是晋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仅仅是一个男子,待一个女子?如此简单的情爱,商妤从未有过。
于昀凰,这一世,也不会再有。
只在昔年为惠太妃守灵的深宫暗室里,有过;在刺客少桓和清平公主之间,有过。他曾不管不顾她是谁,她也不畏不惧他是谁。当他以复国少帝的身份归来,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间,当他将她从马背拽下的刹那,可曾忘了她是谁,宗庙内的癫狂暗夜,又可曾忘了他是谁?
昀凰望向镜中,唇角含笑,眼中空茫。
商妤纤巧双手,娴熟地掬起三尺青丝。
“让青蝉来。”昀凰止住她。
商妤怔了。
“阿妤。”昀凰从镜子望住她,“你已是昭仪了。”
“一个名分罢了,在皇后面前,什么名分也都是一样的。”
“可这名分,终究是将你误了。”昀凰轻轻握住商妤的手,满目无奈愧色。
商妤笑了一笑,“皇上封这个昭仪,是擢升皇后的身边人,让中宫之主的分量更重,好让咱们风风光光地回昭阳宫去。怎会是误了我呢。”
昀凰怅然道:“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将你许给良人,一世都要误在深宫里了……阿妤,我不忍。”
商妤想起了昔日那一场险些被赐婚给于廷甫之子的荒唐,嗤然一笑,“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当年若未随嫁北齐,留在南朝,也不过嫁个贪图门庭的男子;在北齐,谁娶我又不是为着攀附中宫呢。这样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宫里再怎样,总有皇后,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昀凰侧过身,将商妤的手轻轻握了,眼眶微红。
“这样难的路,皇后不能一个人走,商妤无才无能,只有陪着你走到底。”
“我也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
这条漫漫长路,已踏上开端,却望不见结尾。
朔风呼啸,刮脸如刀。
冰雪覆盖下的山棱,锋利如排刺,如矛丛,横亘眼前,连绵天际。
当年的十万神光军,迢迢远征,从水土温润的南朝而来,从未见识过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战靴难履冰川。他们到底是怎样,翻越过眼前雪山,避入叱罗城的。即便让北齐大军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极难的。
尚尧眺望良久,将马鞭一收,侧首笑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风流柔质,心性却至韧至狠,比刚健见长的北朝人,倒是更难缠。”
“南朝女子,确有天下第一的坚韧。”风帽遮面的人,甫一开口,便被寒风呛住了,语声窒了一窒。
尚尧朗声笑,摇头道:“还好,难缠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个。”
沈觉掀下风帽,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呼出的热气,立时凝成白霜,“当年陛下曾说,即便神光军挥师南下,与裴家的明光军正面一决,不足三成胜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军?”
“朕所判有误。”
“哦?”
“应当是,不足两成胜算。”尚尧微笑。
沈觉没有反驳,淡淡问:“如今呢?”
“十万神光军,与乌桓久战,自有死伤,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饥寒伤病,退入叱罗城时,或能余下六万兵马。当时的神光军,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冻受寒,士兵都思乡盼归,为了归乡,谁不拼命。当年交战,是为勤王,为尽忠,此时一战,是为回乡与父老妻儿团聚。沈相以为,今时之神光军,比之当年的神光军,孰强孰弱?”
马背上的君王,长眉斜飞,英姿勃发。
今时今日,他确是可以意气风发,以这一席话相驳。
论兵道,沈觉心服。
然而当年若神光军没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齐驰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还敢无所顾忌,发动宫变,弑君夺权。秦齐有联姻之盟,北齐南辕守军兵马强盛,却不肯驰援。
北齐,是一个卑劣的背盟者。
北齐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觉知道,时过境迁,到如今,这一声为什么,已无法再追问,问下去无非是更深的决裂。国与国,君主与君主,便是这样彼此背弃,又相互利用。只要还有利益可图,背弃过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携手。只是,人心里的恨与痛,永远也无法消弭。
远处风烟迷雾里,渐渐有一列飞骑驰近。
随侍在后的单融,以目光示意随驾护卫留意。
却见皇上跃马而出,孤身一骑迎了上去。
沈觉凝目望了雪尘飞扬里驰近的人马一字排开,马雄骏,人庄严,甲胄仍雪亮如洗,风氅飞卷,赫然是神光军的玄赤双色。
胸中热潮翻涌,沈觉一抖缰绳,纵马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