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际透着冷青,风声呜咽,看来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不知道这一回,宫门还会不会雪夜开启,迎来那个神祇一般的身影。
想着怕是不会了,又存了一线盼望,青蝉屏息静立着,不敢抬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着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总觉她会一回首,一侧目,一微笑,将自己隐匿卑微的心思,洞穿无余。
侍候在身边越久,青蝉对皇后的惧意越深。
从前在晋王府,侍候喜怒无常,杀侍婢如拂虫蚁的晋王妃骆氏,也曾提心吊胆,那种怕,却是不一样的。从未见皇后对哪个宫人稍有过厉色,她的喜与怒,青蝉甚至不曾见识过。许多时候的皇后,同此刻一样,静默如一则谜。
雪狐裘下,云裳素裾,曳地如水,孑然独立的皇后,凭栏远眺殷川长河,许久一言不发。那河面已封冻,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见。皇后在想着什么呢。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不着珠翠,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
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身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冷冷道:“这点刑也熬不住,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细声道:“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皇上因曲成痴,杯酒不停,一醉到天明?”
商昭仪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皇后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回禀娘娘,奴婢只粗通琵琶。”
“琵琶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屈身跪谢。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然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可怜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恻然无言。
走到今日这一步,是皇后步步为营,以身相搏,也是沈觉等人暗里布局多年,更是离光舍生殉难,才得成功。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将随行门人遣出,令他们各自潜藏,安插在北齐朝野。
不料诚王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隐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安置在诚王身边的耳目,故意泄露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与裴后密谋的消息,借之传递给沈觉,令帝后为之反目。
皇后远走殷川之后,沈觉遭囚禁,留在京中的人只能小心深藏,等待召令。
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中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了然于心,由得他们去传递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亦有人暗里传递到殷川,避开耳目,直抵商妤手中。
离光是真正的死士,任青,只是他的化名。
商妤黯然道:“不知他真名是什么,但愿有人记着他的身份,来日必不让忠义之名埋没土中。”
昀凰叹了口气,“死士是没有名字的,各人以所赐佩剑为名。我记得他的剑,那是皇兄……是先皇……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
剑名“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
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
昀凰的手抚上胸口,抚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刺在一样的位置,一样的伤。
商妤垂下眼帘,不忍看昀凰脸上神色,更不忍听“先皇”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天下再没有什么话能比这二字更伤她。商妤低声道:“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必是为了守护长公主。”
昀凰凄然笑,“或许,他只是白骨黄泉也不放手,纵然他负我,也不许我负他,放我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少桓,你疯魔至此,我又何尝不是。
昔年栖梧宫里,千般刻骨,万种缠绵,都已随人之离散而无迹。
于天下人,他是昭明帝,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华昀凰,他是皇兄,是少桓,是负尽她一生的人。
商妤心中空茫,只觉铺天盖地尽是悲凉,凉透了肺腑。
诚王看中离光,将他献给皇后,并非因为他的琴艺,而是他的相貌。
商妤曾不以为意,不相信世间真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直到亲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的目光,透过昀凰袅袅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白衣萧瑟的影子。
已是遥隔黄泉,这个影子,却仍无声无息笼罩着从南到北的万里山河,笼罩在无数人的命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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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琼庭,砌下落梅如雪。
疏落有致的梅林间,莹莹白梅已开了满枝,夹在其间那几树殷殷的红梅,凛冽艳色,凌寒怒绽。
青罗伞下,商昭仪引笛就唇,一缕清音扶风而起,回旋林梢。
寒云深处,清越鹤唳。
两只雪羽覆墨,丹顶鲜红欲滴的仙鹤,翩然展翼掠起,相携飞入梅花林中,随着笛音的招引而来,引颈欢悦,起舞蹁跹,盘旋在一柄白罗伞前
风中已飘起细细簌簌的雪粒。
伞下,白裘素裳的昀凰,温然浅笑,扬手招引一双飞舞的仙鹤,广袖飘举,衣带当风,宛然似要御风飞去。
映入尚尧与沈觉眼中,正是这般情景。
挟裹在风中的雪粒,冰凉的扑入眼里,迷了眼,迷了心。
沈觉恍惚了,白茫茫的眼前,梅花仙鹤都淡淡隐去不见,也再瞧不见旁人,只有雪地里,亭亭伞下,一道殊绝身影。多少年倏然逝去,世事人事两苍茫,却原来还有那一眼初见,未曾改变。
——清平公主。
他在心底里,默默无声地唤了她,唤了那一年,独自撑伞走在雪地里的清平公主。
眼前的身影,翩翩然,绰绰然,衣袂动扬之间,雪狐裘悄然委地滑落……他恍惚觉得,那是一袭华美的尘枷,脱去羁绊,她就要绝尘飞去了。
沈觉抬起手,身不由己便要一步迈出。
眼前一暗,那个风氅徐扬的身影,已风一般掠过了他。
雪裘委地,昀凰转身,便在那一刹那,身后的人,张开双臂,将她拥进了他的玄狐大氅下。
她怔怔仰头,手中白罗伞,被风吹走。
风中细雪扑上她鬓发眉睫。
“回来了?”她微笑,目光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转身离开了片刻。
尚尧温然望着她,已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昀凰。
雪,无声飘落。
他的发上,眉梢,覆上细碎雪片。
她伸手想要拂去他鬓间的雪。
他将她紧紧拥住,在她耳边轻声说:“雪再落深一些,你我就是一双白头人了。”她静静将脸埋在他胸前,眼底莹然,“一瞬白头太快,不如慢慢老去。”
他微笑,托起她的脸,“百年不过一瞬,有你在身侧,一瞬也如百年。”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裹紧狐裘,“冷么?”
她摇头不语,双手环上他腰间。
这轻悄的一环,将他定住,不舍得再动弹半分。
两只被惊起的仙鹤,不肯离开主人,低低盘旋在上空,羽翼掠风过处,搅得雪片旋舞更急,团团如散花。尚尧仰头望去,“寒冬飞雪,你这里竟还有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在他肩头,柔柔一笑,“这是彤姬和紫君,养惯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飞去南方。”
话中深意,听在耳中,触动心头。
鹤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心安,则身定。
通透如她,该是早已惯了南北,故国非国,天下为家。
他不作声地,将她在怀中拥得更紧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迷得双眼看不分明几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头,认出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怀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低头笑,“雪中故人来,我们该温酒待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