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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幸(下)
    南辕四镇,最后一镇佑州,是北齐南方疆界的粮草囤运重镇。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时间却是最久。

    外间传闻,皇后和昭仪都喜爱佑州山水风物,秀丽温润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圣驾驻跸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扰民,仅轻骑简从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闭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寻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胆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谈论起圣驾。

    入夜的酒肆里宾客满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贩茶的行商,从殷川一路过来的,曾在殷川亲眼见过圣驾。旁的酒客都羡煞,纷纷缠着老伯与少年,问起帝后风采。

    少年老实,红着脸说没看清,只见城楼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来北齐,总算南北不打仗了,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萨娘娘一样啊。”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

    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

    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起伏如寒玉琢成,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也像玉中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下叹息,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轻淡,“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顺势接了话,“那祈愿神树,当真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千岁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尚尧凝视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伸手撩起了她的面纱,摇头笑道,“你生长深宫,倒是并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昀凰笑容慵懒,眉目间却有一分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眼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到一生所属的地方,冷宫、行宫、昭阳宫……从南秦到北齐,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说出这番话来。

    尚尧良久无言。

    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脚下。”

    楼下酒客的纷争还未息,小厮苦苦相劝,却听得满堂喧嚣陡的静了下去。

    只见那楼梯上徐徐走下来三个人。

    当先的男子,相貌已是极好,更令人惊异的却是气度。他卸去了来时遮住头脸的风氅,服色与寻常北地男子无异,一袭天青色布衣穿在他身上,却似倜傥华服,自有一番雍容。店中诸人仰首看去,一时已震住,再看向他身侧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长纱,素衣广袖仿佛不沾尘埃,行止风姿,不似凡世中人。

    三人将要离去之际,女子飘然回首,目光隔了面纱望向座中。

    满座人皆不由得屏息。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开了口,语声清冷,如天风,似海音。

    南朝少年朝她望上一眼,心头便是一跳,莫名似有股引线提着他的两肩,令他恭然站起身来,却呐呐失语,满面通红。

    还是老伯泰定些,欠身应了声“是”。

    “为何远赴北齐?”女子问。

    “我二人是茶商,往来两边。”老者垂了手,毕恭毕敬作答。

    “南朝这些年,可还风调雨顺?”女子又问。

    老者叹气,“虽无大灾,却也算不得风调雨顺,赋税倒是日渐重了。”

    “民生可觉艰难?”女子语声柔了几分。

    “是。”老者垂首叹道,“远比不得先帝在时。”

    女子垂落的面纱起了一丝涟漪,仿佛面纱后的人也在叹息,只听她娓娓道,“南朝百姓念着先帝的贤明,先帝有知,当会庇佑子民。”

    她身后仪容非凡的男子,负着手,隐隐一笑。

    三人飘然而去,满座的人仍未回过神来。

    蓦地,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追出门去。

    门外的两驾乌篷马车已徐徐驰离。

    少年跟着追出来,只见老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长跪在地,连连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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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得得,穿行在边城巷闾,徐徐驰往城中神树祠去。

    昀凰抬手摘去帷帽,手腕却一紧,被他攥住。

    他将她拽倒在软席上,斜目瞧着她,一言不发,薄唇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喜怒深藏的君王,倒像个任性的孩子,令昀凰心底不由一软。

    “这是在怄谁的气?”昀凰倚在他胸前,亦笑亦嗔。

    “你说是谁最会气人?”他居高垂目看着她。

    她嗤地一笑,“是哪个字,哪句话,招惹了陛下?”

    尚尧凝视她,徐徐收敛了戏谑之色,缓声道,“昀凰,谁都有眷念故国之心,你却不能有——效忠于你的神光军,就要兵临南秦了,烽烟一起,流血千里,你若对故国子民心有愧疚,这场仗,要如何狠心打下去?”

    昀凰一动不动垂目听着,目光如被冰凝。

    “南秦不是你的故国,那里已没有你的亲人。”

    字字如冰,如刃,直刺入骨中。

    马车檐下悬着的风灯,有光透进窗纸,一道一道,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无形刀刃将她切碎。马蹄声声,车轮轧轧,无不在这样的粉碎之上再施碾踏。

    她的故国,已无故可依,无亲可眷。

    他俯视着她,“你的国,不只有故国。从北到南这片土地,有朝一日都将在你脚下,那才是你的国,你我的国。”

    不错。

    那烟雨旖旎中的锦绣江山,就要在她的掌中呻吟流血。

    她将以征服者的姿态归去,直面这场杀戮。

    那个红着脸的少年,口口声声说起皇后,说起长公主,认定是她平息了两国争战,带给百姓太平恩典。少年稚气眉目掠过昀凰眼前,那是一张南朝人最寻常的脸庞,如同旧日宫中许多模糊的人面,那些人的模样,如今一个也想不起。

    昀凰幽幽一笑,“在酒肆里,只不过是我第一次听见南朝人,说我的好。”

    从前宫中人人视她为冷宫疯妃的女儿,卑微不足一提;尔后她又成了秽乱宫闱,恃宠专权的妖女……当她被和亲远嫁异国,满朝欢欣,除了沈觉,不曾有一个人为她难过半分。

    “我以为,在南朝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多余的祸水……原来,也有人不是这般想的。”昀凰的语声低而又低,眼底倏忽一闪的清光仍被尚尧看在眼里。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动容,如今的昀凰,已从伤痛中淬炼得一身霜甲,令他越发心疼。他将她揽入臂弯,缓缓抚过她鬓发,任发丝缭绕指间。

    此刻肌肤相贴,耳鬓相贴,两心之间,却隔了不得言说的惘然……他有多少痴,多少怕,她心中冰镜空悬,都是知道的。

    车中寂静,只有马蹄声声叩着。

    心中深埋的怕,如同这马蹄声一下下踏在心上。

    他是君王,君王不能有惧,不能有怕。

    他亦是凡人,七情六欲也牵连,也深藏着患得患失的怕——害怕有朝一日他仍会失去她,衡儿会失去母亲。

    她的心,从来没有完整的系于此间,一半遗落在了南朝故国。

    她嫁来北齐,只因故国无处容身。而今乾坤扭转,那个人的死、八百里殷川的依凭、十万神光军的忠诚、乃至北齐皇后的身份,成全了她的羽翼,为她铺好了复仇的阶石。

    她要以征服者的身份重履故国。

    他知道这是她冰凉胸中唯一燃烧不息的热望,是她与他为盟的理由。

    待到那一日,马踏江南,半壁河山揽入手中,她复了仇,夺了国,再不是无处可依的孤女,整个南朝都将匍匐在她的脚下——到那时候,彼此,可还依然是盟友?

    尚尧一言不发,她也静静地伏在他怀中,倚得更紧了些。

    良久,她平静开口,“那少年,那老者,那些南朝子民,都还念着先帝的恩典。自裴家窃国,南朝每况愈下,先帝中兴之治迟早毁在他们手里。神光军复国,纵然烽烟燎原,流血千里,也是裴家的罪孽。我华昀凰,无愧于南朝子民,无愧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