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破晓(下)
    不到换岗的时辰,胡校尉就顶着夜寒,盔甲上结一层霜花,三更前赶到了北门。值夜的赵校尉很是意外,打趣他是不是吃了花酒被家中娘子赶出门的。胡校尉只是嘿嘿笑,也不辩解,仗义地让老赵早些回家,换他来值守。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梓宫回朝的大日子,诚王殿下亲自护送仪仗要从北门入城,这本是不合常理的,太皇太后鸾驾应从正南面的承天门进出,却因仪仗从燕山方向来,绕城太过周折,故改从北门入。胡校尉听得军中传言说,让梓宫从北门入,是皇上的旨意。只因太皇太后生前是获罪被先帝贬到燕山行宫去的,至死也没有被赦罪,若从承天门入宫有违先帝的旨意,故当年她老人家离宫去燕山走的是北门,如今迎回梓宫也还是走北门。

    诚王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幼子,如今诚王被尊为皇叔,位分尊崇,可皇上仍是不允梓宫从正南门入城,可算是极不给诚王颜面了。

    凑着铜盆中炭火烤了一阵湿靴,胡校尉有些冒汗,心中越发懊热不宁……半宿在家中睡不安稳,时时惊醒,索性提早过来。他到城头巡查了一番,细细检点各处,以确保明日开城迎驾不会有什么差错。

    算来丑时初刻已过,他和衣眯眼,正打算养一养神,外头突然惊动起来。

    这时刻,竟然有一列飞骑从北而来,马蹄如惊雷滚地,披风横展如长翼,迎着交戟拦路的守卫,为首者远远亮出手中令牌,喝令开门。

    胡校尉认出了来人,正是两日前同样持令牌连夜出城的人。

    眼望着来去如魅影的这一队人马,入城后迅速消失在夜雾中,所去正是皇城所在的方位,胡校尉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眼前迷雾中巍峨皇城。他只知道自己正守卫着此间,守卫着天子安危所在。他冻僵的手移到腰间,默默握紧了那柄属于校尉的佩刀。

    夜雾中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九重天阙的模糊轮廓,仿佛雾中幻境,一触即化。这错觉令伫立在昭阳宫门前的昭仪商妤失神了片刻。内殿中匆匆迎出的宫人向她行礼道,鸾驾已备好,可是皇后尚未有起驾的旨意,还请昭仪入内催一催。

    商妤步入内殿,殿中换了居丧中的素幔青帷,沉香缥缈,琉璃宫灯流光映碧,宁静一如往常,两名宫人左右侍立,捧着出行常服与雪狐深裘,等着侍候皇后穿上。皇后华昀凰却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妆台上并无钗簪,却有一只胭脂匣。

    商妤一声不发地来到昀凰身后,从镜中望见她平静如水的脸上,不见波澜,唯一双深瞳,亮如寒星。

    随着商妤一起进来的宫人轻声禀道,“皇后,已近寅时了。”

    “是吗,今夜过得真快……”昀凰目光微垂,手在鬓间顿了一顿,理过鬓发,从镜中与商妤抬眸相视,淡淡一笑,“阿妤,他终究没有来。”

    临到此时,皇上也没有来昭阳宫,便是不会来了。

    已至寅时,车驾待发,将要在天明之前护送皇后和皇子隐秘离开——天明之后,宫门开启,全城举哀,百官出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之际,巍峨庄严的皇家天阙又要变为修罗之地,这一场兵戎相见的终局,皇上将要亲自了结。

    此夜,对于皇帝将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商妤知道,皇上彻夜都在御书房内,没有来过昭阳宫。

    到了这时刻,昀凰仍不动身,商妤不忍说破,她却自己道出这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见她,在她希望能陪伴在侧的时刻,他却沉默转身,让她远远回避,避开他最不愿与她共御的这一战。

    站在他和她对面的,是她的仇敌,也是他的父亲。

    夜尽昼至,天光之下图穷匕首现,父和子走到终局。然而他与她,帝与后,这对至亲至疏的夫妻,相契至深的盟友,在这一刻,隔开了千言万语不可诉的鸿沟。

    商妤叹息,“皇上不来昭阳宫,皇后为何不去御书房?”

    “他不想见我,我何必去扰他。”

    “皇上或许只是……”商妤想说皇上只是太忙,却说不出口,分明知道这是哄人的假话。昀凰这样冰雪心肝的人,须得着这些话来哄吗。皇上的性情,他若想见,从京城到殷川,昼夜兼程定风冒雪也会来的;他若不想见,从御书房所在的集贤殿到昭阳宫,相隔不远,却如天涯。商妤尝试去猜,皇上不来见皇后的缘由,其中曲折幽微,越想越是黯然,抬眸间触上皇后的目光,令商妤觉得自己的心思尽被洞察.昀凰微微扬起唇角,似是笑容,却有苦涩,“有朝一日,他若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商妤无言以对,轻轻叹道:“无论如何,明日一了百了,什么都揭过去了,皇上皇后还有百年恩爱,还有小皇子与未出生的皇嗣呢。”

    昀凰的目光有一刹温柔飘忽,旋而冷却凝结。

    “一了百了,上苍岂有这样仁慈,我自知种下的是恶因,有因便有果,日后有怎样的果,我华昀凰一一领受便是。”

    商妤一震。

    明日之战,胜负几无悬念。

    皇上已不动声色地张开罗网,禁军与诸卫已严阵以待,只等那只末路困兽的最后反扑。对这死而不僵的困兽,杀,还是不杀,只怕还在煎熬着皇上。然而商妤深知,皇后绝不会妥协,不杀诚王必不罢休。

    若不杀诚王,日后皇后何以震慑异己,立足北齐,何以告慰恪太妃的冤魂。

    商妤深吸一口气,“纵然有什么恶果,也要统统报在始作俑者身上!当日他害得太妃……太妃娘娘那样惨,令太妃与皇后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如今一切,正是他的报应!”

    太妃,这两个久已无人敢提起的字,令昀凰的脸色瞬时苍白了。

    昀凰默然低头,望着妆台上那只胭脂匣,脂玉雕成,是旧日南秦宫中的样式。

    “阿妤,你认得这胭脂盒吗?”她目中满是凄楚,不见素日的坚毅。

    商妤定睛仔细瞧去,心头一跳,喃喃道:“妾身记得。”

    昔日长公主和亲北上,銮驾离开南秦,商妤陪侍在鸾车内,见一身深红嫁衣的昀凰,静如玉像般端坐着,始终没有洒落一滴泪,只久久紧握着手中一只胭脂盒。

    想不到,这胭脂盒竟在此际又见。

    昀凰指尖微颤,将胭脂盒的盖子揭起,仿佛指端凝有一触即散的尘埃,声音里有了一丝轻颤,颤如风中蝉翼,“你可记得,栖梧宫中最后一夜,我也在等一个人来,一直等到催妆三遍,我才知道,那人不会来了……他不愿来栖梧宫中送我,只肯在朝堂之上,正大光明地送我。”

    商妤怎能忘记,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美的嫁衣,穿在她所见过最美的女子身上,可身披嫁衣走出栖梧宫的长公主华昀凰,却也带着她所见过最悲伤的微笑,她的嫁衣长裾逶迤于地,经过的层层宫阶似也印上了深红不散的孤独。

    从栖梧桐宫到辛夷宫的路,曲廊回环,宫砖绵延,走过不知多少次,只这一次昀凰宁愿路再长一些。那一天,没有人敢告诉母妃是什么日子,告诉她了,她也不会明白。她一如既往清晨起来,由宫人侍候着梳妆,等着她的女儿每日来看她,陪她看一会儿花,弹一会儿琴,她便心满意足。

    那天宫人们给母妃穿的是重色繁绣的浮光锦,可一见着女儿身上的嫁衣,她便像孩童似的睁大了眼,拉着她的衣袖,闹着也要穿。宫人哄说,公主穿的是嫁衣,穿上就不能脱下了。母妃怔住,喃喃重复嫁衣二字,问什么是嫁衣。

    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当年自己也曾穿过的嫁衣。

    她那样痴痴地望着,抚着嫁衣的一纹一绣,令昀凰彻夜也未落下的眼泪终于滚落。昀凰将嫁衣脱下,惊得左右宫人纷纷跪下拦阻。

    “公主,嫁衣脱下再着,是大忌讳,万万不可!”

    “有何忌讳?”她漠然不以为意。

    “这,这,这是要二嫁的不吉之兆啊。”

    “是吗。”她哑然失笑。

    终究没有人拦得住昀凰将嫁衣脱下披在了恪妃身上,恪妃欢喜地披着嫁衣,在殿内起舞,广袖高扬,如凤蝶翩跹。昀凰静静含笑望着母亲,泪水却将两颊的红妆洗去了。宫人唯恐公主妆容不整地出嫁,取了恪妃妆台上的胭脂盒,要为公主补上红妆。

    母妃从宫人手中抢过胭脂盒,笑盈盈道:“我来给你染。”

    她落手如顽童,将本该染在脸颊的胭脂,染上了昀凰的眼尾。侍妆尚宫又急又怕,上殿拜别皇上的时辰已到,来不及为公主重新净面梳妆了。昀凰瞧着镜中母妃为自己点染的红痕,只是莞尔,拈起朱砂笔来,信手在那红痕上一挑,便成了一抹绯色妖娆。

    昀凰重新穿好嫁衣,端正的在恪妃面前跪下三拜,临行辞别。

    恪妃不明所以,忙要拉她起来。

    昀凰张开双臂,将瘦弱的母亲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母妃,等庭前的木槿花来年再开之时,我便回来了,你要珍重……若是念我,便去看看木槿花还有多久会开。你要记得,冬去春来,花一定会开的。”

    母妃似懂非懂,依言点头。

    临到昀凰转身离去,走出殿门之际,她却追上来,将那胭脂盒放到昀凰手中,轻轻笑道,“你染这个真好看,明日来,再染给我看。”

    昀凰无法回答她,语声哽在喉中,只怕一开口就成悲咽。

    母妃的胭脂盒,握在手中,伴着昀凰一步步走上殿去,在百官之前,向皇兄行礼拜别。御座上的那人,面容隐匿在帝冕十二旒之后,如雾月,如远岚,可见不可及,似见又不见。

    直至他走下御座,来到她的面前,仍是遥不可及的皇兄,不是她的少桓。

    他那双冰冷得像被霜雪浸透了似的手,扶了她起来,亲送她登上鸾车。他和她并肩缓缓而行,踏着长长的洒金宫毡,她的凤冠璎珞,他的明珠冕旒,一步一摇曳,辉光隔开了彼此。

    临到登车之际,她终于能够转身回望他,只这一眼回望,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刺入她心口,将她定在那里,将她定成了一段冰,一方石,夺去了她的呼吸,令她不能动弹。他就这样望着她,用这般可令万物死寂的目光,然后缓缓笑了,笑如熏风融解永夜。他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而又低地道,“顾盼殷殷,相思泣血,待你归来,我为你重染胭脂,再着红裳,可好?”

    雪住风停,静夜里宫人鱼贯而出的足音,并不比雪落更重。熟睡中的小皇子,裹在厚密的紫貂裘下,即使离开了温暖凤榻,仍在母亲安稳的臂弯里睡得鼻息悠长,未曾被惊醒。

    等候在昭阳宫前的寻常简车,厚帘深垂,内里陈设与皇后朱銮一样安适。寂静深宵的昭阳宫前,随侍宫人皆屏息敛声,只有轻风撩动耳际发丝的声音。商妤伸臂想要接过小皇子,让宫人搀扶皇后登车。昀凰摇了摇头,怕睡梦中的阿衡离开自己怀抱会被扰醒。

    只待车驾离宫,任此间血流遍地也污不到耳目,商妤暗暗松了口气,却听细碎脚步声传来。车前的昀凰身影一凝,回首望向南殿的回廊。

    廊下奔来的人,蹑着足尖,步履甚急,及至近前朝皇后跪下,商妤才看清楚,这是单融身边的心腹,一向在御书房里侍候皇上的赵全。

    赵全的额上全是汗,跪地禀道:“皇后恕罪,侍丞大人命奴婢赶来,还请娘娘暂缓起驾。”

    商妤的心咯噔一跳。

    “何事?”

    商妤从背后看不见昀凰的神情,只觉她的语声有些发紧。

    赵全的汗水滚到鼻尖,“入夜有密报来,皇上御览后,便独自一人去了濯雪亭里,已经许久了,连侍丞大人也不敢惊扰,大人实在忧心皇上……”

    昀凰沉吟片刻,淡淡问:“密报是从燕山来的?”

    “奴婢不知。”赵全惴惴低头,“密报是单大人亲自送进去的,屏退了左右。”

    昀凰沉默不语。

    商妤小心觑看昀凰神色,见她低垂目光,眉心微蹙,便知道她还是牵动挂怀的,只得叹道:“皇后不必忧心,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万无一失。”

    昀凰转头,目光落在商妤脸上,语声低得只有彼此可闻,“皇城可以固若金汤,人,未必是铁石心肠。”

    商妤怔怔无言以对。

    昀凰将怀中孩子送入她怀中,语声轻而决绝,“你带着衡儿,乘我的车驾出宫。”

    “皇后你呢?”商妤大惊。

    “我留下。”昀凰淡淡道。

    因为赵全的报讯,皇后竟一念间改变了心意,似一分迟疑也没有,令商妤又惊又急。她无措地抱着孩子,“万万不可,血光冲撞了皇后可怎么好,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及皇嗣!”

    “血光,我还见得少吗?”昀凰眉梢一扬,眸光清冽。

    商妤焦灼道:“无论如何您不能留在宫中,身犯刀兵之险!”

    昀凰恍若未闻,只望着阿衡熟睡的脸,将围裹着他的貂绒拢了一拢,“轻声些,别惊醒他。”

    商妤手中抱着孩子,望着昀凰这般神色,明白无从劝阻,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心志,急得一屈身就要跪下。

    昀凰却捉住她的手腕,一字字道:“往昔至亲之人,都与我不辞而别,转身便成永诀……阿妤,我最惧怕的事,便是不辞而别。”

    商妤一震,望着昀凰的面容,再也说不出话来。

    昀凰面容苍白,语声轻微,“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仍有怕。”

    商妤咬住嘴唇,极力忍住眼中辛热,“当年妾身被骆氏彻夜罚跪雪地,最绝望之时,您赶来了。自那一刻,妾身便知道,只要有您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事能令妾身惧怕。”

    昀凰望定她,温柔抬手将她脸颊一丝乱发拂开,“有你在,我也不畏孤寒。”

    商妤抱紧怀中的孩子,俯身一拜,“皇后珍重凤体,妾身与小殿下恭候陛下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