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是突然被叫走的。当时他坐在沙发上频繁地打着哈欠,我和儿子铁泉抱着他的脑袋拔白头发。他才35岁就长了那么多白头发,看得我心里直着急。我说我们写了十多年,两人的稿费加起来还没有你的白头发多。他咧开大嘴,说为什么不反过来?如果把我的每一根白头发当一万,那我们该有多少稿费?铁泉听他这么一说,就像拔草那样使劲儿。他每拔到一根白的,就兴奋地叫道:我又拔到了一万。
正当我们一家子正忙着数铁流头上的钞票时,门铃忽然响了,铁流的舅舅腆着一个大肚子,夹着一个小包,屁股后面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风尘仆仆地走进来。铁泉举起手里的白头发,对着舅舅喊:舅公,我从爸爸的头上拔到了十万。舅舅弯下腰,在铁泉红扑扑的小脸上掐了一把,说十万就十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舅舅和那个姑娘坐到我们家的木沙发上,他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递给铁流,说如果同意的话,今晚就得过去。铁流看着那份合同,眼球如同遭受重物袭击,一下就变了形,手也微微有些颤抖。看完,他把合同递给我。我没想到舅舅会给铁流开这么高的年薪,更没想到那个姑娘竟然乘我看合同之机,不停地给舅舅抛媚眼。舅舅悄悄地把手绕到她的身后,她扑哧地喷出一串笑,扭动着腰杆子倒向沙发扶手,像是有人正在为她抓痒。
铁流找一个泡茶的理由离开了,铁泉在沙发前串来串去。如果不看合同的面子,我真想给舅娘打一个电话,但是合同上的数字太高了,高到超过了我们的所有存款。我把铁流从厨房里叫出来,让他自己拿主意。他的目光在我和舅舅的脸上穿梭,仿佛在寻找暗示。舅舅说是不是嫌少了?铁流摇摇头,张着嘴巴望我。我说答案又不在我脸上。铁流一咬牙,说就当是去体验生活,而且我妈也不是为了写小说才把我生下来的。舅舅轻轻一笑。铁流伏下身在合同上签了字。舅舅收下合同,屁股像着了火一般飞速地离开沙发,说我们走吧。我说铁流的行李还没收拾呢。舅舅说要不是那边急,我也不会上门来跟他签合同。话还没说完,舅舅已经到了门外。那个小妖精也走了出去。铁流跟在小妖精的后面,临出门时回头给我和儿子做了一个飞吻,脸上已经有了迫不及待的表情。
轿车的声音从楼下离去,我忽然感到家里空了许多,耳边重又响起和铁流讨论过的话题:如果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我们将用来干什么?铁流脱口而出:那就把你给换了。当时我们都整齐地叹一口气,为这种穷开心而发笑,觉得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好的事情。但是想不到那笔钱一下就让我们看到了,仿佛现在正叮叮当当地从天花板上往下掉。好事情说来就来,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夜深了才把铁泉骗上床,我却兴奋得没有一丝睡意,想想铁流空着双手出门,就打开脱漆的硬壳皮箱,往里面装他用得着的物品。装满了,我看一眼熟睡中的铁泉,就提起皮箱悄悄地出门,在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路塘温泉度假村。仅仅是半个小时,我便站在度假村的总台前,向里面昏昏欲睡的两个女服务员打听铁流的住处。她们摇着头说,什么铁流铁牛?没听说过。我说就是你们的铁经理,今晚刚来的。她们摇着的头忽然停住,都扭头看着里间。里间走出一位睡眼惺忪的领班,她不耐烦地嚷道谁呀?这么晚了……嚷嚷声在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时戛然而止,她的眼皮猛地往上一跳,眼珠子刹那间明亮,瞌睡不见了,温和的声音从她的嘴里飘出:原来是嫂子。我这才看清楚,她就是舅舅带到我们家里去的那个小妖精。
她走出来接过我手里的皮箱,带着我穿过温泉旁弯弯曲曲的小径,朝一幢黑暗的楼房走去。在还没进入楼房之前,温泉的流淌声哗啦哗啦地响着,一股特别的香水味,像温泉那样咕咚咕咚地从她脖子上冒出来,呛得我不得不放慢脚步。终于进入了楼房,我们来到305号门前。她放下皮箱,说铁经理就住在这里。我按响门铃,里面没什么反应。我再拍几下门板,里面还是没动静。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说每个房间的钥匙,服务员都有。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轻轻一转,门裂开一道缝,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抽出钥匙扭身离去。我提着皮箱走进房间,打开灯,里面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