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的305号房现在被我占用了。床头柜上除了摆着那些重新粘好的生肖,还放着一篮多少有点儿夸张的鲜花。我像一个病人躺着,手背处吊着针。一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医生在敲过我的手指,翻过我的眼皮,刮过我的脚底,测过我的血压,摸过我的脉搏,听过我的心脏之后,撇撇嘴,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怪笑,似乎怎么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还要躺着?他把听诊器从耳孔移到脖子上,转身对铁流一张嘴,立刻就印证了我的猜测。他说她的生命指征没任何问题,可能是过于紧张了,休息休息便没事。铁流放心地点点头,把医生礼貌地送出去。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首诗歌的标题——送瘟神。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突然想起这样的标题,但是它就像喷嚏一样让你无法阻挡。
看着滴答的药水,我感到百无聊赖,忽然铁泉斜挎着书包跑进来,他的小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擦了一把额头,他从书包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说一放学,爸爸的司机就把我接过来了。我把巧克力推回去,说你吃吧。他剥开巧克力,塞到我的嘴里。我闻到了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嘴里的巧克力全都吐了出来。我说这是什么味道?铁泉抽了抽鼻子,说没什么味道。我四下张望正在寻找味道,味道就出现在门口了。
小妖精提着一袋水果来到床前,脸上的每个地方都是笑的。她把水果放到茶几上,坐到床边,亲切地喊了一声嫂子。如果不是她身上那股特殊的香水味,我真愿意被她的那声喊好好地感动一番。但是她的香水味让我产生了不愉快的联想,所以我对她声情并茂的喊,不仅不感动反而感到厌倦。也许她从我皱着的眉头上看出了什么内容,原本过于亲切的语言慢慢地缩回去,她开始重复千篇一律的问候,仿佛不是在和我说,而是在对着每一个病人说。她的声音被我忽视,而她的香水味却越来越引起我的注意。那气味重重地压下来,几乎把室内的氧气给排斥掉,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我抬手掩住鼻子。她被我的这个动作弄得脸红了一下,知趣地退出去。
我叫铁泉马上打开抽风机,还叫他把窗口最大限度地敞开。我举起巴掌不停地驱赶面前的空气,小妖精的香水味像退潮的水,从我的鼻尖前一点一点地隐去,我长长地吐一口气,感到屋子里的氧气又多起来,呼吸回到正常。
铁泉做完上面的工作,坐到我的床边。我问他刚才都闻到了什么?他摇摇头。我抽抽鼻子,把盖在身上的被窝拉到鼻孔底下闻了闻,一股稍弱的类似于小妖精的那种香水味,扑进我的鼻孔。我摆了摆头,怕是一种错觉,就把被窝递到铁泉的鼻子前,让他闻。他闻了一下,木然地看着我。我说这上面是不是有一股阿姨身上的味道?铁泉说我的鼻子还没长大,闻不出来。我又闻了一下被窝,不是无中生有,那种味道千真万确地贴在上面。
我问铁泉,你是怎么突然记起爸爸回家的?他说是爸爸提醒的。我说那你认真地想一想,那天晚上爸爸到底回没回家?以前你是说爸爸没回家,现在怎么又改口了?他想了想说好像回了,又好像没回,我都被你们问迷糊了。我说爸爸是怎么提醒你的?他离开床,笔直地站着,摆出讲故事的姿势,清了清嗓子,用手比画着说了起来。
他说那天,爸爸把我从小姨那里接到车上,车子就呜呜呜地跑开了。我问爸爸去什么地方?他说妈妈生气了,要跳楼了,都怪你没跟她说清楚。我听说妈妈要跳楼,就哭了。爸爸抱着我说没关系,只要你跟她说我记起来了,那天晚上爸爸回家了,妈妈就不跳楼了。
想不到铁流这么卑鄙,我气得拍了一下床铺。一拍完,我就知道这一巴掌拍错了,它仿佛拍中了铁泉的身体,吓得他双眼紧闭。我说儿子,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而是被你的故事打动了。他的眼皮唰地跳开,黑漆漆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像是获得了一份意外的奖赏,脸上不再有害怕的表情,嘴唇颤动着似乎还要说话。我说你讲得不错,继续吧。他又清了清嗓子,比画起来,说还有一个夜晚,妈妈你不在家,爸爸要我和他一起回忆那个晚上。他把我放到床上,给我盖上被窝,还让我假装打呼噜,然后,他从客厅走进来,掀开我的被窝,把我抱到厕所,为我把了一泡尿,又把我抱回床上。他说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给你把了一泡尿,你怎么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