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证明如下:男性生殖器、笔和我们的枪。
——(德)利希腾贝格
七岁那年一个初春的午后,我渴望一支火枪。那个远离现在的日子里,我和祖英姑娘像两株稀黄的狗尾巴花,看护着十八头健壮的水牛。水牛的蹄下是嫩绿的茅草,草尖挂着珠子似的雨露。水牛的背景是葱笼的树木和节奏起伏的啃草声。远天奔跑着如狗的黑云,细匀的雨丝传递着天空骚动的情绪。环境孕育我的杀机,我对祖英说如果我有一支枪就好了。我的这种欲望恰如我的影子,一直强烈地跟随我走到末路。最终,我杀死了一个人。
我说话的声音轻如一粒细雨,祖英没有反应。我看见祖英微张着小嘴,双目被树林下的野鸡牵动,走得很远。祖英的头上笼罩弥漫着雨丝,雨粒在她的头发上结出一层白,像是满头白亮的虱蛋。好像有蚂蚁爬上了祖英的小腿,她躬下身来双手在小腿上抓搔,但她的脸依然朝着树林,目光专注。我想祖英真正被美丽迷住了。
我和祖英不同。我看见野鸡排成一列长阵,红绿间杂的羽毛长长地拖在地面,它们悠然自得又傲气十足。我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随即哇哇地大叫两声。野鸡扑楞扑楞飞过树林,像一簇簇瞬间开放的鲜花。祖英回过头来,说你怎么把它们赶跑了?你……那一刻我发现了男孩和女孩的区别。祖英只满足于观赏,而我却想要得到。
祖英家的火枪在黄昏走入我的视线。那时我和祖英都关了牛,祖英因为沉溺于美丽而付出了代价,她的小腿被蚂蚁叮咬,红肿发亮如山区的包谷粑。祖英一瘸一瘸地走在前面,衣裤已被细雨淋透。祖英看见她的家门便开始哭号。我看见她像一只耷拉着翅膀的小鸟急不可待地扑进去,哭声在屋子里愈发嘹亮。祖英妈从屋的深处浮出,和祖英一道站在门框内。祖英看见她妈为哭声焦虑不安,便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尽量提高哭声。祖英妈从祖英夸张的动作里看出了水分,便骂了一声妖精。骂完,祖英妈抬起头看见门外的我,眼睛突地发亮。祖英妈说发粑你来了,别人都不敢来我家,你敢来?祖英妈绕过祖英,迈出门槛拉我的手。祖英妈像牵自己的娃仔那样把我牵进家门。我看见那支火枪挂在墙上,血因此而欢畅起来。
那时候山区的大人们都叫我发粑,他们用这个称呼给我一个准确的定义,因为我平时爱哭,像发酵的包谷粑.稀松软弱。稀松软弱的我看见祖英家的火枪坚强地挂在墙上,勇敢的枪管以火烟熏黑的墙壁作背景,显得神圣威严老态龙钟德高望重。祖英妈从碗柜里取出一团东西,递到我手上,说发粑你吃一个包谷粑吧。我说我不吃,我要枪。祖英妈说怎么不吃?祖英妈把包谷粑塞进我的衣兜,我感到一团温热贴在我的心窝。我把包谷粑掏出来,狠狠地咬出一个缺口,那缺口像一把弯刀。我想祖英妈只叫我吃不给我枪,她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只说怎么不吃……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听不到祖英的哭声了,另一个声音在屋子里滚动:**还没长毛就想玩枪!
我看见祖英爹站在门框下,挡住了门外的黄昏景象。祖英爹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十分勉强。祖英已从地上站起来,正用双手清扫她的眼泪。我把手里的包谷粑丢在桌上,便从祖英爹的手臂下跑出去。奔跑中我回头想再看一眼墙上的火枪,但我只看见祖英爹宽大的脊背塞在门框里。我想他的肩膀这么宽,他才配拿枪。
那时候的祖英头发稀黄,远不如那群野鸡吸引我的目光。正午稍过,老师一声长哨宣告放学,山区的孩童在哨声中飞向自由,我和祖英则代替父母为生产队看牛。在我们看牛的几个日子里,细雨时断时续,野鸡如期而至。野鸡们像一盏盏红绿灯,在树林里闪动。我仿如一只猎狗,无声地蹲伏在草丛里,瞄准飞动的目标。但是没有枪,我无法出击,只能长期地潜伏。牛群啃草的声音消失了,祖英走出我的视线,草丛上的雨滴正响亮地滑落,野鸡在和平的环境里走动,毫无防备。我跃出草丛,扑向野鸡,野鸡们再一次开放在我眼前。我嘴里叭叭地吐出一串枪响,吓得野鸡越飞越高。忽然,树林里空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寂静得像没有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