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英妈的那次追杀之后,祖英爹尽管嘴巴依然强硬,但身子骨却被枪吓软了。祖英爹从此本分,直至祖英妈瘫痪后,他又才沾花惹草。那时候我整天听到祖英爹嘴里不停地说砸枪、砸枪、砸……枪在他的喊声里另易其主。
祖英妈在一夜之间成为瘫子。那个夜晚像一个黑洞吞没了故事的过程,经过无数日子的演绎,后来我才知道故事梗概。
时间是夏末,我已进入八岁。那个夜晚,天上地下没有一丝风,门外黑如锅底,热气原地踏步,汗水爬满脊背。我的爹妈在吃完晚饭后比赛挑牙齿,一团团没有油水的秽物从他们的牙缝间飞出,并伴随着有关生活的议论。妈说把灯吹了,省点儿油。爹便对准油灯轻轻地喷出一口臭气。我们坐在黑夜里。爹说都在传说要打仗,到处都在备战备荒,我们要买一百斤盐留起来。妈说家里没有一分钱,拿什么去买?没有一分钱的我们坐在黑夜里,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远远的村头响过来,直响进祖英家。我们警觉地竖着耳朵,什么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也不懂。
片刻的寂静之后,祖英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悲惨的叫喊在沉沉如墨的夜空扩散。爹妈和我都缩在黑夜里,屏住呼吸。妈说发粑你听到什么了?我说我听到打架的声音。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知道了。
乒乓声响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嘹亮:我要战斗!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惨叫。那个男声是陈龙发出来的,那个惨叫的女人是祖英妈。祖英妈是从地主家嫁过来的,那个时期到处都能听到地主富农的惨叫。
第二天早晨,十八岁的陈龙挂着祖英家的那支枪,在村巷里穿梭。他挺胸收腹,见人便说我要战斗。村人们隔着窗口指点他的背影,说这个家伙带人抄了祖英的家,还把祖英妈打瘫痪了。就在陈龙背枪行走的时候,陈队长站在村头喊癫仔,你给我回来!陈队长无疑是喊给大家听的,要大家知道他的仔是个癫子,而癫子打人是不犯法的。
陈龙一摇一摆地迎着他爹走去,走到他爹面前时,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陈队长抬脚踹了一下陈龙的屁股,陈龙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拜倒在陈队长脚下。陈队长说祖英妈的双腿站不起来了,你闯大祸啦!陈龙像一只死狗趴在地上,脚和手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半天都不敢站起来。
祖英不上学了,我去看她,去的时候她正好上坡打猪菜,只有祖英妈盘腿坐在门前,守望晒坪上的包谷。一群鸡在晒坪上啄食,祖英妈低头纳鞋底。鸡啄了好久,祖英妈才抬起头来,呀呀地赶鸡。鸡不怕她的声音,依旧站在晒坪里啄包谷。祖英妈爬到柴堆边,拉起一根木棍,朝着鸡群砸去。鸡们拍着翅膀飞开,但只一会儿工夫,又试探着朝晒坪走来。祖英妈砸了几次木棍,都没把鸡赶走,像是故意欺负她,急得哭了起来。这时,祖英妈看见了我,她指着那些顽皮的鸡说:发粑,你帮我把那些鸡全部捉来杀了。
我帮祖英妈赶跑了鸡,就跑进屋去看墙壁。因为没有枪挂在那里,墙壁已被火烟全部熏黑,昔日的痕迹渐渐抹去。
那时候的农村开始兴办初级中学,仅仅一个暑假的时间,马老师由小学教员一跃而成初中数学老师。面对那所匆忙办起的初中,我犹豫不定。我的犹豫来自于我对枪的暗恋。
开学的日子正好是圩日,入学的新生夹杂在成年人的背篓和担子中间行走。爹已捆好了一担橡木皮。看着扁担两头小山似的木皮,他双手不停地搓动,叹了一口长气,说你妈怎么还不来?走早一点儿凉快。爹说这话时,我看见妈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拉出一杆大秤,快步走过来。一根木棍穿过棒秤上的铁圈,爹把木棍的那头架在条凳上,用肩膀扛棍子的这一头。橡木皮被秤钩吊离地面,妈慢慢移动秤砣,说一百二十斤。爹的身子往地面矮,橡木皮落在地上。爹说五分钱一斤,一百二十斤可以卖多少钱?妈说六块,如果公家的秤没有问题,能卖得六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