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场在离我家七公里外的地方,爹的眉头在七公里的这一端蹙成疙瘩。爹说要几个钱不容易。妈把棒秤从担子上解下来,扛在肩膀往仓库走去。爹把左手伸进衣袋,拉出一堆零散的票子,然后对着右拇指吐了一口唾沫,把零票仔细地数了一遍,伸到我面前,说这是三十块钱,你拿去交学费、书费。
我第一次捏着巨额钞票,顿时有了沉重的感觉。我说爹,这钱真的给我吗?爹说给你读书。我说爹你太累了,我不读书了,从明天起我跟你下地干活。爹说你长大了。我说不过,这三十块钱你得在圩场给我买一杆火枪,这是我最后一次用你的钱。爹说你妈同意吗?你真的不读初中了吗?我点点头说我帮你干活。
爹夺过钱,弯腰把担子送到肩膀,橡皮的重量使他的嘴巴裂成一个大口子,牙齿紧紧咬着。爹的双脚开始启动,脸部恢复平静。我说爹,你要给我买枪。爹哼了一声,像一架笨重的牛车从我面前摇过去。我目送爹在山路上渐行渐小,最后他像一滴浓黑的墨汁,慢慢地消失了,只留给我一段空空的山路。
妈的脚步声“扑嗒扑嗒”响到我的身后。妈说一百二十斤,你爹的肩膀恐怕要磨出血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替你爹挑上一肩?我没有吭声,听到身后有铁碰铁的响声。妈又把棒秤扛回来了,估计仓库已经关门。妈放下棒秤,像突然记起什么大事,说发粑,开学了,你怎么还不去报名?我说马老师通知明天报。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圩日特别漫长,三五成群的人带着圩场的信息,在午后纷纷走回村庄,可就没有爹的影子。我坐在家门遥望圩场的爹,他在做些什么呢?真会磨时间。黄昏的颜色铺满村庄,房屋以及树木的影子变瘦变长。我终于看见爹像散兵游勇,走在最后的黄昏里,他的肩上依然压着那根刺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吊着两根雪白的袋子。爹最后一个返回村庄,肯定是因为担子太重。
爹渐渐近了,我没有看见渴望的枪,心像西天的落日,慢慢地坠落下去,脚板底一阵冰凉。
爹摔下肩上的重担,一下就软在地上。妈惊讶地问你买了些什么?哪来的钱?妈用激动的双手打开布袋,我看见了颗粒粗大的生盐、电池、饼干、煤油和火柴。爹说街上都在抢购盐巴,人们都说还有半个月天要黑七天七夜。天黑那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在准备吃的用的。发粑,这比你的枪重要。我想哭,鼻子酸麻了好久。我爹一向对各种传说神经质地敏感,那年备战备荒,爹也想到要买吃的用的,但那时家里没有一分钱,所以买不成。现在,他有了我的三十块书学费,便感到钱在口袋里跳,便成了传说的牺牲品。我说如果天不黑七天七夜,你赔我的钱。爹说你的钱又是谁的钱?还不是我卖橡木皮积攒的。妈从口袋边跳起来,指着爹的鼻梁说,怎么,你把他的学费用光了?你毁了他的前程,你哪里配做他的老子!爹从口袋上抽出扁担,高高地举过头顶,说老子一百多斤来回,走了二十多里路,还要受你们的气吗?
妈有气无力地缩回火房。我迈出家门,一回头,看见爹双手僵硬地举着扁担,定格在堂屋。爹大声地喊道:给老子舀一瓢冷水来!
瘫痪的祖英妈终日沉溺在针线活里,她做了一双又一双小巧精致的布鞋给祖英,但是没有一双布鞋是做给祖英爹的。祖英妈曾经送过一双布鞋给我,我把它压在木箱底层,每逢开会或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祖英爹像一阵风,自由出入家门,自由地穿梭在草丛和刺蓬间。
那个早晨,太阳初露,晾晒衣物的竹竿粘满露珠。祖英妈叫祖英把木箱里的布鞋搬到阳光下晒一晒。我从祖英家门前经过,祖英妈像一尊慈善的佛坐在家门口。祖英的布鞋排列在晒坪上,一双比一双长。祖英妈指着那一串鞋子说,祖英,十四岁的时候你穿那一双绣花的,十五岁时穿那双蓝色的,出嫁时穿那双红色的,你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祖英,你都记住了吗?祖英妈似乎把祖英这一辈子所需要的布鞋全都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