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季炎热而多雨。这天,一座临街四层楼的窗后,闪出一张少妇的脸。寂寥温躁的空气,淡漠忧郁的花香,映衬出那张短发长脸越发苦涩与苍凉。那双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注视着雨中的街道:一个赤脚的小报童在雨中奔跑,挥动着用油纸裹着的报纸高声喊叫。
特大新闻,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鬼子向我国开战。
听到报童的喊声,那张脸在窗后隐去。
不多时,一个手执一卷报纸的少妇匆匆登上电车踏板。这女子身着连衣长裙,飘扬的裙裾后摆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她脚踩一双广州女人才喜欢穿的木屐,上车前雨中的一段小跑,把几个男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那白净的脚踝上。噼哩啪啦的脆响突然停一了下,说明她意识到出门前忘了换鞋。忘了也就忘了,男人们瞧也就瞧了,她反而不跑了,旁若无人地一步步朝车门走来,后面留下一阵轻俏安稳、韵味十足的托托声。车上的人稀少,她坐在窗前,把裙裾掩紧,翘起一条细腿压在另一条腿上,那木屐就突出地挂在饱满的脚趾上荡来荡去。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报纸仔细翻看,冷漠地盯着那一特大新闻,脸上没有呈现出炽热的激情和激愤的怒火。她似乎把日本进攻中国这一重大事件,当作了与自己不相干的历史,无动于衷地隔栅观望。
这就是1937年盛夏中的赵素雅。她现在已是一女子中学的英语教师。返回上海不久,她就凭着高超的英文水平,不费力地被学校录用了。她已改名叫章萍。
今天是星期天。她还要赶到学校领学生排练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她应学生之约入了学校的业余话剧社。她的英文水平深受学生崇尚,被推举为《第十二夜》的导演。
她到学校后,排演话剧的学生早已到场。她一进门,学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英语向她问好,而是一起围住了她。大家吵着停止节目排演,到街上游行示威,抗议日本侵略中国。
她却阻止了她们。她说,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每一个热血青年都有义务挥洒爱国热情,痛斥外寇侵我国土。但今天正下着雨,你们还是孩子,身体吃不消。况且,一些学校都还没有动起来,仅你们这十几人难有效果。况且,过几天《第十二夜》就要正式向家长和校方汇报演出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排练。否则,这次如果演砸了,今后就难以取得校方和家长的支持,这个剧社就难以生存下去。
有学生不服,就问是国事大还是剧社里的事大。她没作任何解释。大小道理她都能讲得,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在这方面与情绪波动的学生较真。
于是,在学生们的激愤情绪中,她念出了第一句台词:"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尽量地奏下去,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
有学生喊了一声:"《第十二夜》是游戏人生,无聊的爱情是人生游戏。我们不要爱情,我们要爱国。我们不排练节目,我们要去游行。"
学生演员们一轰而散,跑到街上去游行了。
章萍坐在教室里没有动。她想现在的女中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她的中学时代是怎么回事。是现在的学生政治兴趣大于爱情对她们的吸引力,还是自己中学时代过早地误入爱情沼泽至今不能自拔?她想是爱情使自己的中学时代多姿多彩,还是爱情导致自己后来的生活多灾多难?自己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了吗?不!这些年,自己远远没有得到应得到的美好爱情。这些都是谁造成的?谁之过?我之过,他之过,还是高革之过?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她觉得应该到中法大药房给学生们买一些预防感冒的药。
她提着一大包药返回教室后不久,学生们都落汤鸡般回来了。大家一方面抱怨社会上没人及时组织抗议游行,一方面感激老师想得周到,为她们准备了感冒药。大家都说没事的,但还是把感冒药吃下了。她们是给老师一个面子。
第二天有一个女生没有来上课,也没有请假,第三天依然没有到校。章萍上完下午的英语课,就让一同学带着直奔那女生的家。叫了一阵门,那女生才病恹恹地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