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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为泗水亭长
    武负和女儿说了一回话,见无事可做,便去厨房取了一捆青豆,拿了一支陶碗,坐在老桑树下剥豆荚。

    她两眼漫无目的地向四周扫来扫去。

    她的酒肆在村子东头,再走几步,便出了村,就是稻田。此时,田里禾苗青青,一望无垠,却见不到个耕夫的影儿。

    想想也是,已是农闲时分,田地里的活计,也就是拔拔草、看看秧水,尽管做农活的人是闲不住的,有事无事总要往田里去绕上一绕,可这么热的天,大伙宁愿躲在荫凉处偷懒,不想做傻子到田里去烤那么毒的日头,晒脱层皮,背上辣疼辣疼的,难以安睡,还得难受好多天呢。

    男耕女织,女人是不用下田做那些农活的。可毕竟从小就在乡村长大,武负天生就对田地有种很深的感情。听老辈人讲,以前是将好大的一大块田,用田埂相隔划成个“井”字形状,将边上的那八块分给八户人家耕种,收成归耕户,中间那块由大伙共同耕种,收成用来缴赋税。后来干脆犁除了田埂重新分了田地,按照分得的田地亩数来交赋税,还可以相互转卖田地。

    她听一个远乡人说起,在他的家乡有个人,随大秦征战立了军功,得了好多封赏,回了村里,将一个村的土地高价买了过来,一个村的村户,都成了他的佃农。她听了嗫舌不已,好在中阳里还没有这样的大户,全村人都成了佃农,除了那个暴发大户之外,所有人的生活水准都要下降,势必影响她酒肆的生意,要知道,那个暴发大户一般都上郡县里吃喝,不会光顾她的小店的。

    她忽然看到,门前通往县里的这条道路,远处有个黑点越来越大,凭经验,她知道,有个人正朝这个方向而来。等走得近些,看得清楚点了,确实是一个人,还骑着一匹马。等到能听见马蹄声时,看到骑马人的模样,她一眼便知是谁。

    她很是熟悉来人。其实,就算她不熟悉他,也能看出来的是个官。要知道,大秦朝,只有县令、郡守以上的人,出巡才有车舆。严格的说,只有咸阳城的大官,才有专属的车舆。县令和郡守,都是公用的车舆,其实都是县衙和郡府的,只是他纳作私用而已。一般县级以上的文武官,只有马匹骑乘。更何况,那时,轿子还不普及……

    就算她不能从坐骑上认出官来,也能从他走近时的装束辨出。那人头上戴了一顶长冠。

    除了布衣之外,那时的老百姓,还有个称呼叫做“黔首”。黔,有黑的意思,就是说,老百姓是不能戴冠的,要得露个黑黑的脑袋在外面,所以叫做黔首。

    头上着冠,是做官人的标志。没有考究,但有所怀疑,这个“官”字,是从“冠”字演变而来。

    在刘三的这帮兄弟朋友中,她最敬畏两个人,一个是曹参,一个就是这个人。他们经常来她这儿喝酒,和她混得厮熟。这帮人,大多是粗莽之人。到这儿,总要和她调笑逗乐一番,耍耍嘴巴子,说些不三不四、不正经的玩笑话,挨身蹭肩,甚至趁她不防猛地朝身子上捏掐一把。她呢,做这个营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给大伙取取乐,凑凑兴致,玩得开心,图个和气生财。

    处的时间长了,她也摸透这些人的秉性。夏侯婴,脾气暴躁,性烈如火,在他动怒之时万不可忤他的意,只要顺着他的性子去迎合他,等他气顺便如个小孩般对你百依百顺;周勃,老实敦厚,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装不住事情,也特别憎恨别人和他绕着弯子说话,你不能为他的言语冲撞太在意,而且,有什么事情要和他直来直去的说,不能扭扭捏捏,更不能有事瞒着他;王陵,为人刚正,处事得体,在一些事情上却又偏拗固执,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要他铁定要做的事情,怎么也拦不住他,除非让他母亲劝他,因为他最为孝顺,对母亲百依百顺;卢绾,最没主见,很多事情,你要先帮他拿好主意,象点菜这样的小事也不例外,但只要你安排他去做,他会按照要求做得一分不差,正是这个原因,他深得刘三喜欢,而且,俩人的父亲又是至交好友,他与刘三是同月同日生的同村人,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关系最为亲密;周昌,性情耿直,不能说假话骗他,哪怕开玩笑他也会当真,最要牢记的是,和他说话不能结巴,因为他口吃,最忌讳别人学他说话……;审食其,精明能干,擅于察颜观色,什么时候都不轻意表态,要知道合不合他的意,看他表情就是了,合他意了,他会习惯地用手狠狠地通抹一下脸庞,不合他意了,他一般会说“随便了”或者更发沉默寡语。

    她对曹参,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怕,因为曹参职业病太重,什么时候都虎得个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几乎没见他笑过,说话一板一眼,话语不多,总是他问你答,仿佛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让他发觉,纠着不放,非要审讯出个水落石出的结果。但曹参有个弱点,特别爱听恭维话——是人都爱听恭维话,但曹参尤胜,你尽挑些高帽给他戴上,比如办案有方,明查秋毫之类的,他就会色厉内荏,对你宽大仁慈起来,甚至你真偷个鸡,他会觉得失主太不近人情,应该再舍把米给你,才够圆满。

    武负唯独对这个人,是真正的心存敬畏。刘三他们这伙人,在她这里恁长时间,这个人,很少和他开玩笑。并不是说他和曹参一样都是肃容示人,恰恰相反,这个人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说话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更没见过他发过火、犯过愁,那种沉着稳重,仿佛天塌地陷也能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他对武负一直彬彬有礼,不象其他人一般恣意调笑,对武负最为重要的是,他从来没赊过她的酒钱。就算是她女儿,别看对刘三那么有意见,但只要一说到他,直挑大姆指,赞不绝口。

    非但对武负,对来到或者路过酒肆的妇孺老幼,甚至是盲聋哑残与贫民乞丐,他都以礼相待,乐善好施。平时,从刘三这伙人的谈吐行事中,也能看出,他们对他是极为尊敬,奉他为长者和头领,他是他们的主心骨,大凡有个甚么事情,都喜欢找他拿主意,谁和谁闹纠纷,只要他一调和,立马便能烟消云散。

    武负对他,不单是心存敬畏,更多的还有钦佩。这是一种读书不多的人对学识渊博者的崇拜。

    她听说,这个人,是当朝丞相的门生。她一个村妇,自是不晓得,大秦尊崇律法,李斯任丞相之前,曾开馆广纳门生传授律法,这些得到李斯面授机宜的门生,出师后又在各地广纳弟子教授律法,这些转授的弟子都喜向外言称师从李斯,于是便有李斯门生遍及天下之说。她分不出这其中的区别,却是知道,这丞相是除了皇帝外,全天下最大的官。丞相的门生,连县令也要买几分面子的,师从丞相,那就是整个县里最有才的人了。因此,每一次听他谈论律法,尽管她弄不懂,但总是将仰慕的神色,毫不保留地投向了他。

    她还知道,一件所言非虚的事情,有一回,咸阳有个大官,来沛县办差,对他的能力极为赏识,要想回咸阳向上举荐他,可被他婉言拒绝了。这事情,在小县城里一传,那还得了,这个人,在众人眼中,竟比县令还令人景仰。

    来的这个人,就是本县的功曹,萧何。

    功曹,辅佐郡守和县令处理事务的官,主要从事文秘方面的工作,负责登记功劳并以此选任下属官员,相当于现在搞组织人事的官员。这是个很有实权的官,只是当时的衙门没多少官吏,平时出巡没一干吆三喝六的跟班随从作陪,况且,萧何是去找朋友谈事情,场面不能搞得太大。

    萧何来到武负酒肆前,勒住了马。这才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衣着,他脸形稍显颀长,慈眉善目,面色清正,两个嘴角间的胡须飘然垂至颌际,与左右腮间的两络长须和颌下那络过胸的胡须,长短有序,恰如其分,如老树生出的蔓藤,古朴而别致,整个身材略微削瘦,坐在马上却显得分外硬朗,精神饱满。他穿着一身紫边黑底花团锦簇相衬的绸缎官服,腰上系着一根饰有鱼鸟虫兽图案的罗带,右侧坠着一支玲珑剔透的青玉玦。

    武负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过去:“萧功曹可好?吃过晚饭没?”,萧何含笑点头示意答话道:“好啊。刚吃过晚饭。妹子还没歇息?”。

    他并不急着下马,先问了声:“见到刘季没?他没在这里?”。古人用伯仲季来排长幼次序,刘季也就是刘三。当然,武负知道,这刘季的正名,叫做刘邦。

    武负将头往屋里一摆,放低声音说:“在着呢。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人独自在这喝了一下午的闷酒,便趴在几案上睡着了。我们母女俩搀扶不了他到榻上休息,暂且先随由他一阵子。”

    听说刘邦在着,萧何稳当地下了马,不紧不慢地把马牵到老桑树上拴起。然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整了整衣冠,正准备倒履而入,略一思索,又止住脚步道:“让他睡着,天色尚早,我就在等他一阵。”

    武负一边给他端茶倒水,一边问道:“要不我去炒两个小菜,萧大人在此独酌几杯?”萧何摆手示意道:“不了。中午陪郡中公干来人的酒都还没醒呢。别说喝,就是闻着酒味都想呕。”

    两人聊着闲话。刘三的这些朋友中,萧何是最不好酒的,平时一干人开杯畅饮之时,他总是应酬上一阵,便早早的退到一旁,找个人闲聊,如果有人陪着说话,哪怕说到那些人酒醉散席,也不觉累。武负自是知他这个性子,也喜他没有做官人的架子,便凑合着他的兴致,找些话题和他说着。

    萧何拿起几枝豆荚帮忙剥豆,武负客气地推辞着:“萧大人,别染手了。这点豆子,还不够我一人剥呢。”萧何并不停手:“闲着也是闲着,剥着玩呢。”武负知他素来如此,也不再阻拦。

    武负把手中的一把青豆放进碗里,又拿起几枝豆荚剥着,说道:“算起来,萧大人也是有十天半月没来我这小店了。”

    萧何应道:“是啊。这几日衙门里的公干恁多,忙得我偷闲不得。”

    武负道:“也是。别说是衙门要管那大一个县的事情,忙碌那是自然的事情。就是我们这中阳里,那么点大的地方,这几日,也是出了好多事情。”

    萧何“哦”了一声,问道:“中阳里,这些日子,又有些甚么事情了?”

    武负直盯着手中的活计,却不抬眼,道:“单说那一日,村东老王家那条牯子牛,一下子把邻村老马屯马澍的两条牛崽给挑死了。那马澍就是教刘季与卢绾读书认字那个马惟老先生的幼子。这还得了,惹得老马屯二三十人齐来到村里问罪。最后,亏得刘季、卢绾两人中间说和,赔了些钱,又把那两条牛崽拿到我这烹了,摆上几桌筵席,请双方一道高高兴兴地吃喝一顿,方才作罢。”

    萧何将剥好的豆放入碗中,抬盅喝了口水,说道:“此事只能如此处理。马惟老先生自从前年卧病不起,苦了几个子女和刘季、卢绾这些学生,侍候了这么长时日。老马家因此弄得家景凋落,两条牛崽,却是日后农活的主要耕畜,损失自是承受不起,可两村平日里又极为友睦,不能为此伤了和气。”

    武负点了点头,又说道:“村东北的高老歪家,也就是卢绾堂嫂的娘家,和村南的朱瘸腿两家订了亲,不想朱家突然悔婚了,说是高家儿子在城里养了个姘头,不依不饶。两家人为此闹了两个月了,前几日,高家儿子上门争辩,不想被朱家人痛打出来,两家邀约了百来人的亲友,持棍提棒,想要群殴。慌得里正喊来了刘季,也是拿摆不下,惊动了曹大人领着几个衙役赶来,先遣散了人,让双方静待处理。到现在,也还没有了结停当。”

    萧何静静地听她讲完。他有事无事地喜欢与人扯谈一气,就是要从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中,找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他一般在谈话中不随意挑明自己的态度,但为了能够继续话题,他有时又会适当地表明下自己的看法,但涉及到衙门公干的事,他是绝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喜好憎厌的。“这事,倒没听曹参提过。这是纠讼,是曹大人份内的事,不是我这个功曹该过问的。”

    武负看看他盅里的茶水将尽,便提壶将水斟满。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萧大人,不知现在衙门还兑换旧楚币吗?怎么个兑法?”

    萧何听她如此之问,不明究竟,便反问了一句:“怎么了?你要兑币?”

    武负笑了一下,说道:“不是我。前些日子,村西头的老周家,也就是刘季弟弟刘交妻兄的娘舅后家,翻盖修葺房屋时,在祖宅地基下挖到一罐子旧楚时的蚁鼻钱、釿布币,估摸有个五、六斤之数,按前年的兑法,折合得二千多铢,在这乡里农家,也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他托我问下,想兑成现币。”

    萧何听她说了原委,答道:“旧币兑新,在大秦朝初创基业的大前年,甚为平常普遍,这两年过来尤其是今年,就不太听说了。我回去帮你问问,打听清楚了,给你回复。”

    武负听他应允帮忙,多了一分欢喜,又说道:“这老周家,也是托祖宗的福吧,埋了这些钱给他们子孙享受。唉,这些老祖宗们也真够苦心的,在世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攒下点钱,非要留给子孙后代。还好,再埋藏些日子,都成废品了。”

    萧何正颜道:“怎会成废品?!时间埋长了,不能当钱币使,成了古董,却更值钱了。”

    武负说道:“也是。我就没这个福了,祖上没埋点东西留下来,只能靠自个儿挣钱养家糊口。说起钱币来,我倒是觉得,当朝的秦半铢,尽管携带甚是方便,但用起来没原来楚国的钱币感觉好。就说这蚁鼻钱吧,也就是龟贝币,那些龟壳贝壳做成的钱币,装在袋里,鼓鼓囊囊的,走起路来唏里唰啦作响,那种有钱人的感觉真好。可能这是不太习惯适应新钱的原因吧。”

    萧何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微微一笑:“揣着那些龟贝币,你就不怕到哪里都让人听出你装着钱,不担心被盗被抢啊。”

    武负呵呵一笑,对道:“敢吗?大秦律令如此酷严,倒个灰在路边,也要受刑。小贼小匪早被吓得改邪从善了,谁还敢盗敢抢啊。”

    萧何被她的话逗乐,笑说道:“你倒是将秦律学得很好,话也说得很中听受用。”

    武负将身子一躬,来了个作揖状,说道:“回大人话,这都是平时萧大人教悔有方。大人来我这小店,多谈论律法,弄得我这民妇,都耳目能详了。我现在只想勤心勤意做个大秦良民,说起来这都是大人调教的功劳。”

    萧何向来在武负面前不苟言笑,此刻也被她有意作出的滑稽姿态弄得笑出声来。笑毕,他又重整肃容道:“大秦律令如果真是深入人心,那就好了。我们这干刀笔吏,就能少操心劳神了。”

    武负却也掌握与萧何玩笑的分寸,再度敛容说起事来:“还有个事情,我觉得怪怪的。大前天吧,村子正中的陈二叔家,来了几位收药材的商贩。这陈家世代耕田为生,除了生病抓个药什么的,与药材毫不沾边。这几人到陈家,也怪,不谈药材,却只问陈二叔家老太爷的身子骨情况,平时的饮食起居生活啊,内中还有一人,操着竹签在上面写写划划,好象要把陈老太爷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一字不漏似的。陈老太爷,萧大人知道吧?是中阳村唯一一个百岁高寿老人,听说他已有一百一十二岁的年纪,但仍精神矍烁,神采飞扬,走起路来竟不输本村那些五六十岁的老人。起初,陈家人还以为这些人想向他们兜售药丸,却又不是,从头到尾也没向主人家推荐个什么药丸之类的东西。陈二叔见这些人来头诡异,不想沾上是非,想撵他们走,可又碍着是里正领来的。”

    里正,也就是村长,说得再准确点,就是中阳里村民小组的小组长。

    萧何听她说着,心中一凛,他似乎对此事有些兴趣,却但又怕问得直截了当,让武负多出心思,便若无其事地随意搭茬:“这些人长个甚么模样?”

    武负倒不曾觉察到什么,说道:“总共来了四个人,从我门前经过时,正巧被我瞅个正着。年纪最大那个人,大约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右颊上有一记很是明显的刀疤,面目甚是凶恶。其他三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长得面目清秀,还有一人,足有微跛,我还为他可惜呢,这么英俊个人,却是个瘸子。听陈三叔说,这四个人都是关中三秦那一带的口音。”

    武负的话,更是让萧何吃惊不小,心中疑窦丛生。他见过这四人,知道他们的来头一定不小。中午招待郡里来人时,郡里来人带来这四人一起同宴,向萧何介绍说,几人都是他的朋友,做药材生意的。当时,萧何便有些疑心,按理,商贩地位卑贱,可郡里来人对这几人却言谨礼恭,敬为上宾,处处尊重,唯恐唐突得罪。而那络腮胡子在席间神情倨傲,对人爱理不理,根本不象和气生财的药贩。

    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独独对百寿老人那么有兴趣?郡中官员又为何对他们如此礼敬?这些迷团,浮在萧何心头,让他疑惑不解。

    为了不让武负看出自己的心思,萧何正准备随口说句:“也就是收药材的药贩子吧。不过了托了熟人让里正带过去,怕主人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而已。”

    就听得宏亮的一个声音响起:“萧老弟,来了多久了?”打断了萧何出口想说的话。

    只见酒肆门口站着一个身高八尺的中年汉子,他天庭饱满,脸形瘦长,面如朗月,双目炯炯,颌下飘着一绺胡须,神采飞扬,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滑稽而狡黠的气度。最为特别之处是,他鼻梁高挺,方正硕大,显然与整个脸庞的比例不相协调。

    他就是刘邦,泗水郡丰邑中阳里的农民,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又叫做刘季。

    刘邦在睡梦之间,听到屋外有人的说话声,并不时伴着一声马的嘶鸣,惊醒过来。他听音辨人,知道是萧何来了,忙起身穿起衣服,整理了下衣着,走出店门,迎接萧何。

    整个沛县,甚至是整个泗水郡,刘邦最敬重、最买面子的就是萧何。他这帮朋友兄弟中,官当得大的,也是萧何,又因为萧何极有文才和人缘,处理事情很有魄力,很是公平,很得人心,大伙都很听从于他。

    萧何见是刘邦醒来,回道:“刚来了一会,见你睡着,在这和武妹子闲聊呢。”

    刘邦忙不迭地将萧何接入屋里。坐定之后,萧何温言说道:“又喝醉了?”

    刘邦这才想起自己的头沉得厉害,便使劲的左右摇晃了几下头,定了定神,让自己清醒过来,答道:“哎,没事可干,今天中午又碰到件扫兴的事,心中烦闷,便只好一人在这饮酒。”

    萧何问道:“是什么扫兴事让你烦闷?”

    刘邦顿了一下,长叹了声:“哎,家事不说也罢,说了也让人恼。可恶我那大嫂,今天我带卢绾等一帮兄弟说是回家吃顿便饭,可到门前,见我大嫂手拿饭勺一个劲地刮着锅底,我暗想来的不巧,已过用餐时候。那帮朋友也很知趣告别而去。我进到厨房,你想怎么着?”

    萧何见他问自己,早知原故,却装做猜不透的样子,说道:“怎么了?难道你大嫂连柴火也没备着?”

    刘邦恼怒道:“如是没备柴火烧饭,那还罢了。我走入厨房,心想自己胡乱弄点吃的充饥,却看见锅里蒸着一大笼饭,旁边盛放着好多菜肴。我顿时明白这是大嫂烦我在她处吃喝,故意使此刁计。我转身走出,想到男子汉大丈夫却受妇人如此折辱,不免惆怅,就来此饮酒了。”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努力噙住眼眶中的泪水,又有些自我解嘲的说道:“我自寻思,找个时辰,弄些巴豆粉末,趁她不留意之际,溜进家去,将巴豆掺入饭菜中,让她一家闹几天的肚子,拉得全身瘫软无力,看她还敢如此势利。”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大嫂一家吃了巴豆拌饭菜狂拉便便的窘态,顿感甚是畅快解恨,不觉笑出声来。

    萧何听完,看了一下刘邦的脸色,凑合着说道:“这妇人着实可恨,也该寻个机会羞辱她一顿,解解气。”看看刘邦情绪稍缓,又和颜相劝道:“不过,大哥也不必和她计较,你想,自太公给你们几兄弟分家后,你在二个兄长间东家一顿西家一餐,已有数年,平时兄长念及同胞之情,也无所谓。现今长兄逝去,留着兄嫂孤寡一人,你无所顾忌仍如以往,免不了她会有瓜李之嫌,似有可原宥之处。况且,和这些不长见识的妇人计较,有失我辈身份。”

    刘邦虽还有些言辞,但碍于平时对萧何甚为听从,不便相争,只得应声道:“这也倒是。”

    萧何最知刘邦脾性,知他恼恨渐消,是个说话的时机,又道:“大哥,你我至交多年,借着这个话题,有些话我就说了你可别生气。”

    刘邦扬声说:“兄弟说哪的话?我俩还分什么彼此,但说无妨。”

    萧何说道:“你天资聪颖,行事奇异,几个兄弟中太公其实最喜欢的是你,也曾对你另眼看待。原指盼你同我一道学些律法,谋个官差,让门庭添些荣耀,就算强你所难,也早盼你娶妻生子,在家好好操持家业,过个殷实富足的日子。可你不喜读书,只好结朋交友,过那痛饮酣醉、放浪形骸的日子。太公恼你一事无成,总是叱责,以至你怕见太公,不愿归家而居无定所,受这寄人篱下的窝囊气。”

    刘邦半晌不语,萧何见说到他的痛处,忙调转语气说道:“不说这些罢。我今日来,是有件好事来通报给你。”

    刘邦郁郁道:“我会有什么好事!”萧何笑了起来:“泗水这个地方,常有无赖之徒衅事聚殴、扰民生事,换了几个亭长也不见有所收敛。我向县令保举你去做那的亭长,虽说位卑职微,也算是份差事,也有几个乡里供奉的酒钱使使。”

    这亭长,以当今来论,就是前些年的乡镇办事处或村公所,即现在的村民委员会或居民委员会主任。

    刘邦听说喜形于色,忽而却又涕泪俱下:“平素我在乡里惹个祸端,都仗兄弟从中周旋才能逢凶化吉,穷困潦倒之时,又多蒙周济。今兄弟又抬爱举荐我为亭长,大恩大德,真是无以为报,兄弟请受我一拜。”说罢,作势要拜。

    萧何慌忙起身按住刘邦:“你我兄弟一场,大哥说如此见外的话,真是折杀老弟了。”

    这时,武负在旁听说,笑着插话道:“恭喜刘官人啊,就要当亭长了,这可是你命里带来的福份,将来大富大贵了,可别也斜着眼,瞧不起我这乡村粗俗妇人啊。”

    萧何见机转了话题:“嘿,没注意大哥你今天戴的这发冠很别致啊。”刘邦先前独自一人喝酒时,取了发冠置在席上,再脱了外套覆在其上,他听到萧何来访,便刻意束好发冠,出来说话。

    萧何有意调和一下气氛,接着便出言相戏道:“你是未卜先知啊。黔首之徒是不能着冠的,你是不是预先知道要任亭长了,提前订作一顶戴着?”他知道,尽管冠服制度较严,但经数百年的纷乱,礼崩乐坏,初定基业的大秦朝又重法轻礼,象刘邦这样不拘礼数之人,做顶冠戴着,只要不出现在正规公开的场合,官府是没空去追究的。

    刘邦见说,取下发冠来递与萧何观看:“这是我闲来无事,用竹板自制的,下端作成鹊尾状便于卡住发辫,上端削平整齐。弄好后一试很合我的头,感觉也舒服,就戴了出来。”

    萧何把发冠往头上试了下,让武负拿来一面铜镜,端详了下自己戴冠的模样,连声说道:“好看,好看。薛郡那个地方的工匠,制冠做工讲究,赶明儿我支个人去薛地,让工匠精精致致地做上几顶,也风光风光。”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萧何忽又说道:“还有一事。曹参让我问你,那个老徐家儿子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刘邦见问,连忙说道:“已经查实清楚了。老徐儿子一月前从百夷逃役回来,这些日子,都是晚上亥时归家,寅时出门,是故,村里人都不知他已逃回家中。前几日,听说又去陈郡贩布去了,至今还未归来。我一探得他回来,便捎信给曹兄弟,让他带些人来,半夜守候,捕得他去。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了,连朝廷的戍征,都敢逃役!我都对这些逃役之人,不如问个大辟之刑,一刀结果了,倒还干脆,让一干衙吏们也省省心。”

    百夷,又叫做百越,也就是现在的福建、广东一带。如果称作南越的话,只指岭南的两广一带。大辟之刑,通俗讲就是砍头斩首。

    古时,按十二地支表示时辰,每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小时。从每晚二十三点至凌晨一点,称为子时,由此起算,子、丑、寅、卯、辰、巳、午、末、申、酉、戌、亥。亥时,也就是晚上二十一点至二十三点这个阶段,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至五点这个阶段。夜里的时间,还可以用更来表示,一夜分为五更,每更也是现在的两小时,一更,十九点至二十一点;二更,二十一点至二十三点;三更,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一点;四更,凌晨一点至三点;五更,凌晨三点至五点。每更,又分成五点,每点合现在的二十四分钟。如果古人说五更三点,就是指凌晨四点过十二分钟(三点加上二十四分钟乘以三)。

    萧何淡淡地说道:“逃役之徒,盈盈可数,按律令也不至问斩。只不过,他这一回戍征是去从军当兵,怎么着也还算是朝廷的兵士,还有些饷粮贴补供给,他逃役捕来,便是囚徒,充徭役就是服刑,什么也没有了。而且,还苦了他的一干家人,私匿隐藏,要得连坐问刑。”

    俩人见已无话可谈,起身准备一同离去。

    正巧,武负的女儿从里屋走出,见此撇着嘴嚷道:“刘大爷要走了啊,今的酒钱是不是又给您老挂着啊?”刘邦窘迫低头不语,武负叱骂道:“不识体统的丫头,刘官人马上就做亭长了,还怕少了你的酒钱不成?”语罢,操帚要打女儿。

    萧何连忙止住,从身上掏出些铜钱,笑着说道:“来,我替他给上。”

    武负死活不肯收下,刘邦见此,帮衬着说道:“武妹子,你还是收下吧,赊欠了你好多酒钱,来日一定给你补上。”

    武负见拦不住,突然从墙上取下记帐的一把竹签,用力折为两段,掷于地下,然后慷然说道:“要我收下,你就得答应我,酒钱我们从此两清了。我这生意,没刘官人这多朋友帮扶,也开不下去,我感谢都感谢不尽,怎敢还要你的酒钱?”刘邦只得应允。

    正说着,刘邦忽见萧何脚下掉有一请柬,忙俯身拾取,在递与萧何时,用眼不经意的往请柬上一瞟。他虽不喜读书,字倒也认得几个:“萧功曹鉴:初至沛地,备宴恭请。朽翁叔平敬邀。”

    他不无羡慕地向萧何开玩笑说:“做官真是好,总有吃喝不尽的酒席。”

    萧何接过请柬装入袖中,透出几许无奈地说道:“我也烦啊,整天都是些杯盅交错的应酬,我这身子骨可经不住如此折腾。单说这请柬上的东家,是我们县令大人的至交好友,听说是为避祸带着家眷逃到沛县。为感谢收留,也为结交朋友、融洽感情。后天,他特地在府上备宴相请。这里的官吏仕绅见是县令的至友,哪个敢怠慢?都准备了厚礼准备赴约。我被他请去主持筵席,兼带帮忙记收贺礼。”

    刘邦听说,又嘟喃道:“我马上也就是泗上的亭长了,这吕公也不请我个?”

    萧何见他似有愤愤不平之意,忍俊不禁,笑说道:“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十乡一县。每乡各有管教化的三老、断诉讼的啬夫、缉盗贼的游徼,再加上县衙大小官吏和当地名流,你算算有多少,他能请得尽吗?更何况,你做亭长的公文还没下呢。”

    三老,也就是让在乡镇上声望很高的长者,比如退休官吏,来管管宣传、精神文明建设、文教卫生方面的事务。说白了,啬夫,也就是乡镇法庭或司法所长之类的职务,游缴,也就是派出所所长、保卫科长或是治安保卫委员会主任之类的职务。当时的税赋虽然苛重,但却只够供用县级以上的衙门。象三老、啬夫、游缴这些基层组织的乡官,官府一般是不发薪俸给的,只会从其他方面给予适当的贴补。

    刘邦经不住萧何无意的一激,说道:“我倒要去看下究竟多大个场面。”

    萧何暗自为自己的失言懊悔不迭,他知道刘邦平素最爱热闹,有时候又太任性胡为,怕他为自己的话较起劲来,生出事来不好收拾,连忙打着圆场说道:“我想避都避不开这宴请,没受邀请倒是件好事,没什么意思。”

    刘邦似乎也没放心上的说道:“我只是说说玩而已。”

    萧何放心不下,又再三叮嘱道:“你当泗水亭长的事情,只是县令初初答应下来。成与不成,还要等到他在衙门公堂上亲自接见你,面试一通,如果成了,他就会诫勉你一番后,发公牒令你上任。因此,这些日子,你可别弄出什么乱子来。”刘邦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