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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6、“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刘邦把别人的眼睛弄瞎了,把别人的工作弄没了,别人替他蹲监狱,他继续当他的亭长。

    只是,从这一回起,他做事就更谨慎了一些。他也知道,在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既不是身强体壮、武艺高强,也不是江湖好汉、绿林豪杰,更不是人多势众、钱丰粮广,而是衙门、监狱、兵卒,也就是武装力量所支撑起来的国家机器,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从呼风唤雨搞到不人不鬼,从青云之上拉到地狱底层。

    因此,他倍加努力地做好亭长工作,也想了一些办法,搞了一些举措,来治理泗上。因为他知道,要让上司赏识,除了巴结讨好之外,还得有些真家伙,得靠点真才实学做出点名堂。而上司赏识了,亭长的位置才会牢靠;亭长的位置牢靠了,你才会有人气,才会有人人前人后地跟着你,你才能吆三喝六、颐指气使;你有人气了,说话才会管用,才会有人孝敬你,才会不愁喝酒钱,才会将家道弄得殷实点,才会被人看得起。

    中国是很讲以毒攻毒、以恶斗恶、以夷制夷这套管理艺术的国度。

    监狱里的囚犯,大都是些亡命之徒,很难听命和驱使的,而许多事情,又不能全由衙差狱卒出面去料理。怎么办?不用怕,就从这些亡命之徒中找个最为强悍和出众的,让他做囚犯的头或叫做监督岗,以强压强,以乱对乱,以狠克狠,就能镇慑和掸压住整群的囚犯,而监狱呢,又给这些囚头或是监督岗一些特权和关照,如优先减刑、提供某种便利等,让他们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办事。这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甚至可以这样说,不用这个办法,根本无法管理囚徒。在使监狱获得秩序安定的同时,狱霸,也就产生了。

    这个经验,几乎可以推广到社会各个领域。

    沛县衙门,选用刘邦做泗上亭长,最主要的考虑和原因,就在这里。刘邦是沛县出了名的无赖。无赖,又叫做泼皮,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地痞流氓,也叫地头蛇。这是个自古至今未曾消失灭绝过的阶层。北京人叫做混混,上海人叫做瘪三,广东人叫做衰仔,香港人叫做古惑仔,四川人叫做二杆子。这些人,平时为害乡里,鱼肉百姓,是社会治安多发频发的原因和隐患。

    泗上,是沛县的城郊接合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闲散人员混迹于此,而尤以泼皮无赖居多。治安混乱,成了官府衙门最为头疼和棘手的问题。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沛县衙门眼皮底下的治安问题,岂能坐视不管?可任了好几个亭长,都收效甚微。最后,用泼皮无赖来整治泼皮无赖,提到了许县令衙门公堂的议事日程之上。于是,萧何推荐了刘邦。

    在用囚徒管理囚徒、用无赖整治无赖的人员选用问题上,虽然不讲“苗红根正”,但官府还是有原则的。这个人有恶行劣迹不怕,但不能公然对抗和挑战官府衙门的权威,对官府衙门要有足够的忠诚,有可以合作的空间。

    刘邦是出了名的无赖,又与官衙中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使他成为了泗水亭长的首要人选。其实,细细说起来,与一些地痞流氓一样,最初,刘邦并不是很刻意地想与官衙中人来往的,只是,今天打架斗殴被传唤,明天赖帐骗人又被报了官,后天酒醉闹事又招来衙吏,大法不犯小法不断,虽然没正式地蹲过牢,但经常到衙门挂号报到,和官衙中人想混不熟都不行,并且,还渐渐玩出感情,成了难兄难弟、狐朋狗友。

    这似乎是一种很实用的社会哲学,它的理论根源可能就是孔子的中庸之道。

    人,绝对不能做得太好,只要别坏得透顶。人太好了,几乎没有毛病,曲高和寡,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且不说朋友远、亲戚疏,人太完美了,就不会出事情,没有事情出,就不会去求人办事,你做人太讲原则,也就没人求你办事,你做人的知名度就没有,你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总碰壁。但人也不能太坏,坏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天诛地灭的地步,惹得周围的人欲诛你而后快,那么众人拾柴火焰高,甚至不用拾柴架火,一人吐口唾沫也能将你淹死。

    经商做生意,经常搞点违法乱纪,不停地会有官府衙门找上门来,找得多了,人就混熟了,下回有人出事托你去说情摆平事情,你就轻车熟路,成为何足挂齿的小事一桩;

    当官为吏,你不能把公务事情处理得太好,挑不出毛病,就没人上告,没人信访,没有事情出,上面的人不识你,你就默默无闻一辈子吧,公务事情处理得稀里糊涂,怨言四起,不断有人去上告,不断有人去鸣鼓喊冤、拦轿告状,那些上一级的官就从别人反映的情况知道了你的名,又不断派人来核实查问,你就有机会接触更上一层的官员,踏到了往上走的阶梯,你就会希望上头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方设法地去拉拢,去搞好关系,慢慢地也就混熟了,你和上一级官就成了兄弟朋友,升迁在望了。当然,这些糗事也不能出得太大,如果出到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你就没有和大官做朋友的机会了,等着挨刀子挨枪子吧。

    是故,读万卷书,只能家徒四壁;大字不识的人,钱可能比万卷书里的字都还多;最容易升的官是昏官,糊涂蛋儿总能左右逢源。

    英难,只能出在乱世,真刀真枪的,玩不得虚的,但兵不厌诈,乱世最后的幸存者,都是最诡最狡猾的,当然,命好运气好,这是不能被忽视的。

    初当上亭长那会,刘邦痞子习气重,懒怠散漫。自从出了戳伤夏侯婴眼睛这桩事情后,他滥脾性有所收敛。靠着自己不断的琢磨,他逐渐领悟出一些当官的诀窍来,也学会了扬长避短,将痞子习气与衙门作风很好地结合起来。

    他太了解泼皮无赖了,所以一出手整治,就直奔他们的命门和死穴,狠狠抓住他们的短处和弱点,将其制得服服帖帖。

    此外,夏侯婴事件,又使他恶名远播。尽管这个事情,有夏侯婴不慎跌倒自伤的官方版本,但几乎没人相信它的真实性,因为官府衙门究办之前,早有民间传闻,在沛城传得沸沸扬扬,有板有眼。将县令的专职司机——沛县两大恶煞之一的夏侯婴眼睛都捅瞎了,反而没事,倒还弄得夏侯婴蹲监坐牢,这样的人,没几个敢惹。那些泼皮无赖,听到他的名字,避都还来不及,哪还敢明目张胆地和他较劲?

    因此,刘邦在泗上一推行他的举措,就成效显著。泗上,在刘邦上任一年后,

    虽不至“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鸡鸣狗盗、寻衅滋事之类的现象大幅度减少,治安状况蔚为改观。

    泗上,变得安宁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许令对刘邦再有看法、再有意见,总不能怫众吧,更何况,他的恨意,一直阴在肚子里,是没人知道的。而且,人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一个阶段,可能很憎恨讨厌某个人,另个阶段,可能又与这个人表现得亲密无间。尽管许县令骨子里并没改变多少对刘邦的厌恶,但刘邦毕竟帮他解决好了卧榻上的睡眠问题,这是件好事,应当褒扬。对刘邦在泗水的政绩,他表现得极为嘉赏,经常到泗上走走看看。很多时候,是带着沛县各地的亭长、里正啊、啬夫、游缴啊,这些乡官村官们一起去的,详详细细地考察、学习、观摩了一通,说是要把泗水模式在全县推广开来。

    以前刘邦在市井,不管臭名也好,恶名也好,总之名声在外;这回,在沛县官场圈子里,他也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名人。

    刘邦在泗上干得一年比一年好,受到许令的嘉赏也一年比一年多,名气也一年比一年大,可这是有一样,不升不调,职务原动不动。渐渐的,他生出情绪和牢骚来。

    说实在的,这不能全然怪许令在暗中作祟,也不是刘邦不善钻营。

    亭长,跟现在的村委会或居委会主任一样,属于在职不在编的干部。户口、田地、农活仍照旧,除了有点补贴外,原来干什么的仍旧干什么,有公务了你忙一下,该在亭里就呆在亭里了,下班休息节假日,该下地干活的还下地干活。当亭长,不存在“农转非”吃皇粮问题。虽然,朝廷偶尔会安排几个转成正式官吏的名额,但极其有限,那么多乡官村官以及象夏侯婴那样的编外衙役候着呢,按资排辈,比你刘邦早工作的人多得是,怎么轮也轮不到你。

    不能转成吃朝廷俸禄的正式官吏,亭长已经是到顶的编外官吏了,还能怎么样升迁?没有空缺,有了空缺,也轮不到你刘邦,况且,刘邦的年纪,在乡官村官中算是很大龄了,已经快迈过干部年轻化的杆杆了,解决起来,非常困难。许令就是想帮也帮不了。

    刘邦的情绪与牢骚,最后通过一种很婉转的方式,传到了许令的耳中。象刘邦这样的情况,沛县太多了,许令早已成为处理此类事情的老手了。解决不了待遇问题,就多给些荣誉。于是,许县令逢三岔五地变换着方式犒奖刘邦。

    但时间一长,这些花样也就老套了,鼓动不了刘邦的干劲了。许令正在犯愁,正好有一桩极其重要的差事,需要派个人到咸阳去,许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刘邦。

    到都城出差,今天可不算什么,但那个时候,却大不一样。沛县到咸阳,也有二千里左右,两个来月才有一个来回,一路上的吃喝拉洒都是衙门报销,咸阳与泗水两地之间,一般都是由兵情快马、信使往返,郡里真正到咸阳出趟差,一年也就一二次,而象沛县这样的县衙,几年也很难有一次,偶然碰上一次,都是县衙的官吏抢着去,乡官村官想都甭想。____当然,这种情况,不久之后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朝廷大兴土木,举境之内大肆募征戌卒役夫,地域之间流动性骤然加强,上都城或是边远郡县,频繁得象患感冒般平常,负责押解的人员不够用,就从地方衙门里抽调。这已经不再是美差,大都是有去无回的要命鬼差事,于是,郡府没人去,就推到县衙,县衙没人去,便推到乡里,乡里没法往下推了,再往下推,就是让戌卒役夫自己组织去……,只能硬着头皮哭丧着脸抽派人去。有些地方,干脆就抓阄决定。

    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安抚刘邦的了,许令就把这个乡官村官盼也盼不来的免费旅游观光美差,给了刘邦。泗上的治安,还得靠刘邦来维护。他牢骚多是多了点,这不打紧,哭急了的娃娃设法找口奶堵着他的嘴就是了,再哭再哄吧。当然,哭得不象话的娃,也不能老由着他,狠狠地给顿巴掌也是可以的,但目前不是时候。泗水和沛县,还需要他。

    这已经是刘邦当亭长的第三个年头了。也就是公元前215年,始皇继位三十一年。秦灭六国第几年,就不写了,六国已经淡出历史,与本书无关了。

    听说刘邦要上咸阳,沛县衙门自有妒羡之人,当然,他们是不会言表的,只会说,去那么远,风餐露宿,鞍马劳顿,受不了那种折腾,还好没派自己去。

    泗上,那些需要刘邦佑护和关照的人,以及刘邦的那帮兄弟朋友,还有刘邦的一些亲戚,听到消息,都来到刘邦家里,为他祝贺饯行。

    出嫁女儿时,吕公见刘邦在泗上当亭长,便在离沛县衙和吕宅不远的地方,为刘邦与吕雉买下了间房,算是送给女儿的嫁妆,也给刘邦夫妇俩在沛县有个歇脚的地方。毕竟,泗水离丰县中阳里有那么一大段路,刘邦不可能天天都跑回去,而吕雉来泗水看望刘邦时,两口子都住在吕宅也不方便。

    房间,虽不宽敞,却很小巧别致,除了居住外,摆个筵席招待一两座客人绰绰有余,并不拥挤。

    这样,刘邦就有了两个家宅。一个在中阳里,这是刘太公在他结婚时分家分给他的,当然,还包括田地。家里的农活不能撂荒,赋税要交徭役要服,刘邦成家后,将吕雉接到这里。他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吕雉平时也要帮忙照看下田里的活汁,女人做不动的体力活,就叫一叫村里的亲戚和朋友,或者等他闲暇时候回来安排操持。这是他们夫妇俩最主要的家。另一个,就是吕公为他们买的这间小宅。刘邦当亭长后,他的交际圈子,也移到了沛县。公务闲暇,一干兄弟朋友常在这里喝酒聚欢。

    最后到刘邦家里送行的是萧何、曹参、审食其,还有吕雉的两个兄长,大哥吕泽、二哥吕释之。因为要去咸阳两月,刘邦头一天就让卢绾将吕雉从高阳里接到沛城。一大早,夫妇俩去吕宅拜谒了吕公,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回来后,便让卢绾一道帮忙弄些酒菜,招待前来作别的客人。

    卢绾,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刘邦家的人。他和刘邦的关系,好到什么样的地步?平时,吕雉从中阳里到沛县看刘邦,来回都是让卢绾陪同。俩人同室相处,竟不避嫌,刘邦见也毫不猜忌。而卢绾的父亲与妻室,卢绾时常送吕雉去沛或与刘邦外出数日,并无半句怨言。

    审食其,是这群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说起来,刘邦还是他的表兄,刘邦长他十五岁。审食其的母亲,是刘邦母亲刘太媪最小的妹子。但审食其身世却很可怜,父亲本是沛城的一个染坊匠,却好吃懒做,嗜酒贪杯,结果将好好的一个家业败得不成样子,还经常毒打审食其母子。母亲郁闷纠结,在审食其五岁时便离开了尘世。母亲死后,审父更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审食其。刘太媪看不过,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抚养。

    审食其,从小就很懂事,经常将太公太媪给他的零用,攒下来悄悄拿去接济父亲。一日,被刘太公见到,竟嗟叹道:“如此小的年纪,竟不记父咎,只念反哺衔环,诚为可贵。”,就是说审食其不计较父亲的不是,只思报答养育之恩,真不简单。十二岁,因父亲卧病不起,审食其便拜别刘家,勤心服饲在榻前,一直至父亲去世。

    他离开刘家之后,到沛城酒肆给人做跑堂使唤。也就是我们说的,去餐厅饭店打工,帮人洗碗涮盆端茶倒水。经历的坎坷太多,审食其有些少年老成,他机灵聪颖,善于察颜观色,揣摩别人心机,讨人欢心,很不轻易表露态度和想法,颇有城府。刘邦一干人常到酒肆喝酒,因两人是亲戚,萧何见审食其极为乖巧勤快,做事沉稳,就经常委他些跑跑腿的差事,渐渐的,他也就入了这个圈子。

    因为两人年龄悬殊的原因,刘邦对审食其总是一副长者姿态。他都这个小表弟,谈不上喜欢,主要是刘太公俩夫妇经常用审食其作例子来教训开导自己,令他很是难堪。

    来为刘邦饯行送别的人,自然会捐赠些钱铢,给他做盘缠,也就是路费。其实,盘缠这个词,约莫就从秦朝开始使用的。秦朝统一货币,开始使用秦半铢这种方孔钱,人们出远门要带钱,就用绳子穿孔将钱串起盘起来缠绕在腰间,就叫做盘缠。

    最让刘邦感动的是,萧何给了他五百铢路费。据他事后回忆,他一干兄弟朋友,就萧何给得最多。这有点不确实,你想想,刘邦会说某某大户某某商贾某某泼皮给我几千几千?那不是自露贪赃?就算是他当皇帝说的,也不能给下面的臣子自做反面教材,让人家以为他是从亭长就开始贪到皇帝的。

    但刘邦对萧何的感激,却是真的。当时,萧何的官比他大,一般只有他送萧何的份,而且还怕送得少了萧何不高兴。萧何是不用送他的,如果萧何倒送回来,有可能是怕出事而退赃。萧何送他五百铢做路费,这是县组织部长送村民委员会主任路费啊,就是只送一文,也是人情大如天,这说明什么?首先,说明了组织对刘邦的关心,说明组织上对刘邦的职级待遇久未解决是很上心的,希望他忍辱负重,识大体,顾大局,继续把工作做得更好,迈上一个新台阶;其次,说明他刘邦与组织部长是铁哥们,沛城父老乡亲可得长长眼,对刘邦客气点。

    一干人喝着酒,聊着闲,刘邦要走,自然有些话要交待。

    他看了看坐在末席的审食其,把说话的语气放慢,说道:“食其,有个事情想同你商量一下。”

    审食其猛地听到叫他,惊愕了一下,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刘邦。他脑子转得快,忽地感到很荣幸地问道:“三哥,什么事情?别说商量,听着多别扭,你直管安排就是了。”

    刘邦甚为满意地笑着点点头道:“我这回上咸阳,一去就是两个月光景。你嫂子带着个两岁多的女儿,又要忙农活,又要顾家,我终归放心不下。”

    审食其借着他说话停顿的机会,踊跃说道:“三哥,你放心了。只要三哥看得起,嫂子这一头,我会时常去照看的。”

    这似乎还不是刘邦说话的目的,审食其只好静静地听他说下去:“我父母兄弟,虽然都在同村,父母年事已高,兄弟又每自有事情忙不过来。这阵子,你嫂子,又有身孕了。今天早上,我去岳丈大人府里闲话。他们府里也缺人手,正好借着这个事情,想找个管家理事勤脚快手的人,我便想到了你,也就推荐了你。想让你去吕府去做这个职。其实,也就是给三哥照顾下嫂子,代我管管家。”

    他有些自惭形秽地干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也知道,你三哥手脚又大,薪劳又少,哪有闲钱请甚么人照看家里。是岳丈大人见我要上咸阳,你嫂子和侄女,没人照顾,代我出钱请个。我上咸阳这些日子,你就在我家里帮忙,安排一下田地的活计,照看一下母女。我回来了,你就回到吕府主事。”

    吕泽也在旁说道:“是啊,我们家正缺个人手,你来了,就先帮妹夫照看下家里,以后再到我们家帮忙。彼此都是亲戚,也能放心。”他长得有些臃肿肥胖,一边说着,一边口里喘着粗气。

    吕释之觉得,家里的事务,他绝对要得说话,要不是长幼有序,他早先讲了。等吕泽说完了,他接着说道:“薪劳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在吕府做仆役,都比其他地方要好。”他两撇八字胡,一咎山羊须,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透着精明,他在吕房管帐房,有心想接吕公操持家业,说话语气咄咄逼人。也许,吕释之一直没搞明白,吕公最不满意他的地方,就是他工于算计,却不会说话。

    刘邦听出吕释之话语颇不得体,便打圆场道:“不是去做仆役,是去帮忙理事,就是去当舍人,做门客。”

    萧何暗暗笑了一下,刘邦也怪会讲话的,吕公家虽然在沛县也算大户人家吧,但也就三四十人的府第,把审食其说成是舍人门客,总觉得有那么的一点名不副实,人家孟尝君三千门客,那才是真的去做舍人门客呢。

    审食其用手抹了一把脸,心中暗忖道:这些事情,平时都是卢绾帮忙的,那卢绾是做什么了。薪劳不薄,事情又不算脏不算累,很清闲的差事,只是,让他这么一个年轻人去照顾吕氏母女,他怕孤男寡女的,让别人说闲话。他十二岁就出来做活挣钱,深知世事诡谲,洞晓得其中的一些厉害,宁可少挣点,也不做那些趟上浑水洗不干净的事情,说不定死了都不得清白。他又不好拒绝,装做继续听他们讲话的样子,脑子在剧烈地打着转转。

    刘邦似乎看出了审食其的一些想法,又说道:“卢绾,有家有小的,平时帮帮忙倒没什么,你嫂子有了身孕,事事要得尽心,他就爱莫能助了。况且,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呢。”

    审食其不觉有了应话,便说道:“三哥,嫂子这种情况,找个侍女最为省心。我呢,平时就过去帮忙料理下农活,亲亲戚戚的,别什么钱的了,你们一家的恩情,我报答不完,就当我尽尽心嘛。”

    刘邦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不请你,也是要请别人的,给别人钱还不如给自己的亲戚。现在你嫂子还吃得动得,请侍女还早。还亲戚长亲戚短的,这么难讲话啊!”他转对萧何说道:“食其他最听你的,你帮我说几句。”

    审食其还没等萧何说话,马上说道:“那行那行,只要三哥相信我,大嫂也不嫌我烦。我做就是了。”

    几人说说笑笑一阵。看看天色渐晚,都要告辞而去。

    刘邦忽对萧何说:“萧大人,我是第一次去咸阳,有些官衙礼节上事情想问一问你,能不能多耽误一会。”

    萧何也猛然醒悟道:“我差点忘了。我虽没去过咸阳,但数年之前,我去洛阳学习律法时,在那认识一个也来学习律法的名家弟子,叫做随何的。此人能言善辩,有“南阜鸟”之称,却与我甚是投缘。别过之后,彼此尚有书信往来。前年年末,他书信至,说是已在咸阳长史司马欣门下供职。我写封书信,与你一同带去,让他从中帮你通融一下。有个熟人,总是好的。”

    刘邦感激不尽。又说道:“萧大人,你看我这趟差事怪不怪。我们一行四人上京,什么人也不押,就是送点东西进都城,还挂个押徭役进京的名目。”

    萧何笑道:“那是为了好帮你核销这一路上的费用,所以报了这个名目。县衙小城,也就有这几个名目能冲销出差郡外的费用。”

    刘邦又不解道:“可我这回送的那些东西,好似就那个镶边檀香木箱里的东西珍贵,铜锁锁牢,四周用竹篾箍得严严实实,另还有红漆涂封,用黑色的绢布层层包起。许令还神情极为庄重地沐浴焚香,在内屋祷念了一大个时辰。方才左叮咛右嘱咐地让我一路上务必小心看好箱子,不能有任何闪失。其他的那些东西却很稀松平常,就是进贡给郡里,估计郡令也不会要。”他从袖里拿出一个漆封的锦囊,内似有帛书等物,递给萧何观看,说道:“他让我将东西送到这个地方。”

    萧何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将作少府中校令丞董公翳亲启咸阳大都永固道四十又二”的字样,随口说道:“我怎会知道?我只知你有差事要上咸阳,没听他说过委你去办何样差事。”他脑里努力搜索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忽然,忍不住失口而出“千年灵芝!”

    “千年灵芝?”刘邦也曾听夏侯婴说起与四个药贩到芒砀山中寻找千年灵芝的事情,可毕竟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怎么又会冒出这个事情。

    武负说到四个药贩去中阳里问百寿老人的事情,就让萧何很是奇怪。等知道夏侯婴陪那四个药贩去山里寻了半年的千年灵芝,前后联系起来一想,萧何心中暗自确信,那四个人绝对是咸阳都城里来的神秘人物。因为郡、县没有一个人有此能力,可将厩司御连同县衙里唯一一辆车舆,征用到山中采药数月不回的,哪怕郡令也不敢,把主要交通工具拿去采药,若是县衙出了事情,郡令也是掉脑袋的事情,他怎会冒丢官身死的风险?

    他根据这几年市井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推断,郡县两级最高长官掌握着一个天字一号的秘密,就是配合朝廷下遣的密使,暗自寻找千年灵芝。

    刘邦向他透露出许令的许多反常举止,以及他这个地址,让他确信,许令已经找到了传说中的千年灵芝。这对许令来讲,是个邀功升官的好机会,他绝对不想走漏消息出去。

    萧何很自信地点点头,加重语气略带嘲讽地道:“这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东西。它关系到许令的官可以做多大,也关系到你项上的人头稳不稳,可不能大意。许令之所以才派三人随你上京,并佯以进贡平常物品,是不想走漏风声,反惹出祸事。虚虚实实的,故步疑云,才最安全。”

    次日一早,刘邦便向咸阳进发。好在一路无话,十日之后,便到了咸阳。

    路上只用了短短的十天,若是在平时,不用个二十天乃至一月的时间,不能到达咸阳。

    这说来,也得益于一件事情。就在前年,始皇出巡,在博浪沙这个地方,忽遇刺客,投椎击向始皇的车舆仪仗,如果不是凑巧始皇的车辙辗过一块路石,先惊了舆马一下,刚好躲过了大椎击来的方向,可就出了大事。始皇龙颜大怒,一面令人四处缉捕凶犯,又在全国各主要驿道加强兵骑巡防。巡防自要整葺驿道,路面自然比以前平坦得多,而沿途有兵骑巡防,就少了盗匪的滋扰。这咸阳与东南诸郡之间,相互通往的用时,便骤然减短下来。

    刘邦等人过了渭水,正行走间,突见前面天际之处,一座城池呈现在眼前。此时,已是晌午时分,一轮夕阳正渐渐西坠,落日余辉,与咸阳城的轮廓交相映衬,愈发点缀出咸阳城的壮观秀丽。

    咸阳城门前,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道两旁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货摊,商贩们正在向南来北往、骆驿不绝的客人,兜售着琳琅满目的商货。

    在城门前驻足仰看,刘邦不禁为咸阳城高大巍峨的气势所叹服。他这一路走来,见过不少的城楼,让他大开眼界,禁不住地啧啧称赞。故魏旧都大梁城,古雅别致,仍透着气派非凡的景象;洛阳城,因伏羲氏成八卦、汤武定九鼎便闻名于世,人流如织,繁华似锦;荥阳城,是一座兵城,城高墙厚,森严壁垒,让人望而生畏。相比之下,沛县甚至是泗水郡城,都是那么的相形见拙,难堪入流。他甚至为自己的闭塞和孤陋寡闻,而感到自惭形秽,早该出来长长世面了,成年累月地窝在那个小县城里,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如此精彩。

    咸阳城,又把他所见过的、曾经让他一度称道不绝的那些城楼比了下去。那些城池,虽在一方占尽风光,但在咸阳城面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真乃一朝帝都!咸阳城的古朴典雅,气派气度,雄厚辉煌,繁华喧嚣,与那些城池相比,有如天壤之别,却又能集众之所长,蔚然于一身。他在咸阳关前,唯有瞠目结舌,惊叹得呆立静伫。

    进了咸阳,刘邦更被那些盛大辉宏的场面搞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高耸入云的楼阁,富丽堂皇的宫殿,人声喧嚣的闹市,车水马龙的街道,无一不让他羡慕,让他称奇夸艳,让他大饱眼福,止不住地交口嘬舌,赞不绝口。

    他走在街道,浏览着城中的景物。忽听得刺喇喇的一阵声响,只见周围的人慌乱地四处散开,街心处本来很拥挤的人群,顿时变得稀稀落落,道两旁却在倾刻间密密布满了人,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唰唰地往一个方向看去。他不明所以,惊疑着随同人流涌至街边,又被挤到一个角落,只见满是攒动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好奇心突起,便又重新挤进人群,好不容易挤出个头来,往街上看去。

    听得人群中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刘邦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从街那头跑来四匹高头大马,马上各端坐着一位铠甲束身、黑袍乌巾的武士,面色冷峻,腰佩三尺宝剑,一手挽着马缰,一手挥舞着软鞭,不时向过于靠前的人群正前方的半空中打去,发出“叭”“叭”的阵阵脆响,那些人局促地往后退着,却又被后面挤上的人往前推搡着。

    四骑过后,又有二列手持长戟的步行卫士,沿着街边从观望的人墙前走过,每列十人,一边迈着整齐的步子,一边用长戟轻轻地拨弄着略微朝内的行人。

    二列步行卫队走过之后,忽听得一阵鼓乐齐鸣,又走来一队士兵,每五人一伍,其中四人抬着一面斜放的大鼓,另有一名击鼓手紧随其后,左右手各持一支硕大的鼓杵,很有节奏地敲击出震天的鼓声。

    鼓队的后面,是一队锣队。这是一个六六方队,锣手配合着鼓声,极有音律地敲打着。锣鼓喧天,使本已经沉寂下去一阵子的街道,再度喧闹起来。

    接下去,又是四个六六方阵的乐队,按照方阵整齐划一的乐器来看,应该分别是埙队、箫队、笙队、竽队。埙,是用陶土烧制的如鹅卵状的六孔吹奏乐器;箫,是用竹管制成的竖吹乐器;笙,是用长短不一的竹管配以簧舌做成吹口,再用瓠制的底座与吹口相连,所制成的吹奏乐器;竽,形似笙而较大,由三十六簧管制成的吹奏乐器。

    乐队之后,先是四个步兵旗手,每人双手各举着一面乌黑色的旌旗,后面紧跟着四个六六行列的步兵方阵,按照方阵中兵士手中操持的兵器来分,应为戟队,戈队,矛队,弓箭队。

    步兵方阵之后,又有骑兵方阵跟进。骑兵方阵之后,只听得一阵车轮辗击街面石板的声音,兵车列阵而来,左右各一乘,四乘兵车为一队,总共四队十六乘。

    兵车过后,又是八乘车舆,每乘车舆前后分开一段距离,车舆前后左右有四名执旗的骑士相护,想来应是王公大臣的车舆。

    紧接着,却是一队骑兵和步兵相混的编队。这列编队,人人身着重甲,如临大敌,从上到下,只露出个眼睛口鼻,手持长戟,左腰悬利刃,右腰挂箭囊,背负弓箭,就连马匹的脖颈与臀部,都是重铠相覆。按照装束来看,应是御前卫队。

    终于看到一乘华丽的銮驾缓缓而来。这乘銮驾,比起前面走过的车舆,还要大上一二倍,銮驾前后左右,都被严阵以待的宫廷贴身护卫簇拥得密不透风,他们刀剑出鞘,紧握在右手,左手持着一面厚实的盾牌,眼光直视着前方,余光却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如有个风吹草动,立刻舍身护驾。

    銮驾的后面,依次又是御前卫队、大臣的车舆、兵车方阵、骑兵方阵、步兵方阵。

    刘邦站在那里观望,直站到腰酸腿软,方才等到御驾过完。由于銮驾四周护卫森严,銮驾又帏帐深掩,让他无法看到銮驾中的那人长甚模样。但仅凭这种气势,他就能知道,这是始皇帝出巡归来。那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风光无限,他是头一回领略到,直到人群云散,他还在那驻足瞻望,发楞了良久。最后,他喟然长叹道:“大丈夫原当如是哩!”

    是啊,大丈夫应刻象这样啊,堂堂的八尺男儿,如果能活得如此呼风唤雨,也就不虚一生了。

    在咸阳城,刘邦深深被震撼了。他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了,强大的国家机器最顶端的操纵者,那种所向无敌的权力,以及这种权力所带来至高无上的尊崇、荣耀、财富,此外还有,举天下之内莫敢不从的臣服与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