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项氏世世为楚将
刘邦见少年已很有好感地和自己搭话,有意结交,便凑过身去道:“小兄弟,你我都是吴楚之地人氏,算是有同乡之谊,而且,我们还见过面的。”看上去,他与少年年龄可能相差二十多岁左右的光景,便在兄弟前带了个“小”字。
少年感到有些惊讶:“哦,是吗?在哪见过啊?”
刘邦刚要回答,不想瘦长者冷不丁地接过话来:“就在今天早上,咸阳宫前的金人旁。”
少年忽然记了起来,有些欣喜道:“想起来了,就是在那楚王金人那。真是有缘那。”
刘邦知道,瘦长者对自己很有些意见,不恭维他几句,博些好感,恐怕他与这叫做籍儿的青年,难得好好相叙一场,便对瘦长者称赞道:“还是这位老弟,好记性啊。我记住你们,是令侄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所以很有印象。我们这几人的模样,都不太突出,粗看上几眼就能记住,真是好记心。”话一出口,颇又觉得不妥,这两人是叔侄关系,自己将公孙籍称为小兄弟,又将公孙伯称为老弟,岂不是乱了套?尽管看年纪,自己还稍长于公孙伯。
好在瘦长者并未察觉,听了刘邦的一番话,他心道:你这只大鼻子,还不够突出啊?还有,那老者左颊上一大颗肉痣,要记住也不难,况且,你几人中还有个矮子,正好与籍儿形成鲜明对比。听了刘邦的奉承,他也有些飘飘然的说了开来:“我平时爱好鉴赏收藏古玩,对器物上有个什么特征,看上一眼便能熟记心中,这记性勉强还过得去。”
刘邦暗骂了一句:妈的,把我们当古玩器物记忆啊?他只想和那籍儿说话,便又朝少年问道:“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他一面问话,一面又再把青年端详个仔细。早在金人前,刘邦就对这个眼睛中各长着一对眼珠子臂力超常的少年格外关注,在酒肆重逢,他将少年邀至同席对面而坐,又留心打量了一番,但总有种多看不厌的由衷喜爱。
少年面膛方正,浓眉大眼,额头宽平,印堂黝亮,唇间与颌下各长着些短须,脖颈粗实,只略微窄于头颅,肩膀却出奇地宽出许多,脖颈与胸膛间的锁骨异常突出,双乳周围的肌肉坚实健壮,硬将裹身的衣物撑得凹凸有致,腰际粗圆,整个半身坐在那儿,就象一座屏风挡住了光亮,这就是常人所说的豹头燕项,虎背熊腰。这个少年的脸部,有三个地方很是显眼:鼻翼、上下唇和两个耳垂特别地厚,远远超出常人许多。
少年的鼻孔中吹出一阵气声,刘邦虽与他交谈不出二句,却也细心地发现,青年在讲话前,总会习惯性地先从鼻孔中吹出气声。他知道青年想要答话了,正要凝神静听,不料瘦长者接口道:“我叫公孙伯,这是我侄儿公孙籍。”
公孙籍见叔父已经抢先回答,便向刘邦点头笑了一笑,便抬出右手轻轻地摩挲着耳垂上的坠肉。
刘邦对他插言打断自己与公孙籍的叙话很是烦闷,却强捺心中的不快,自我介绍道:“我姓刘名季,是泗水郡沛县人氏,因公务差遣到咸阳。适才见这小兄弟英雄伟岸,出语惊俗,不由得钦佩仰慕备至,又听得两位是楚地口音,有心攀谈说话。”
他有些怀疑,这公孙伯恐怕不是和公孙籍是同宗同脉的叔侄关系。这公孙伯细眉眯眼、窄鼻小嘴、长脸尖腮,嘴间淡淡地透出轻蔑的冷笑,一双眼珠子朴楞朴楞地不停转着,闪现着狡黠的神色,相貌猥琐,一看上去,颇令人生厌。
介绍完自己后,刘邦又指了随何、吴芮一干人道:“这几位都是我朋友,相邀在此一聚饮酒。”
他本想详细介绍随何吴芮两人,却顾及到都是初次结识的朋友,而与对方更是萍水相逢难辩奸恶,不便悉数奉告,应该有所保留。随何、吴芮随着刘邦的介绍,也礼貌性地和公孙叔侄二人点头示好。
公孙伯点头回礼后,忽伸出手来指着吴芮道:“这位大爷,应该是庐江郡番阳县人氏吧?”
刘邦看他的腕际间戴着一支白中泛黄的玉镯子,除姆指外的四个指节各佩着一支如同竹色碧绿的青玉戒指,戒指中心部分分别雕成青龙、白虎、玄鸟、朱雀图案。想来他说得不虚,他嗜好收藏古玩玉器。
吴芮吃惊不小,他想是先前与随何说话,让公孙伯听出了他浓重的乡音,便说了一句:“我的番阳口音的确太重。”遂不再言语。他为官多年,见公孙叔侄布衣打扮,便有意作出与平民百姓交谈时的作姿作态,嗯哈腔调,不轻易多言。
公孙伯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大爷的口音露出破绽,我未曾去过番阳,从来都不熟识一个庐江郡或是番阳县的人,并不识得番阳口音。是大爷衣领上绣的鱼纹,这鱼纹的形状酷似个篆刻的‘番’字。这番阳县是始皇帝平定宇内后新设制的一个县,在赐封县印图章的诏告文书中,番阳县的‘番’字显得与众不同,就与这鱼纹形状相近。我平时爱收集印刻图章,自对这个‘番’字记得真切。今见大爷领绣上的鱼纹与诏令中的‘番’字类同,便想到了番阳县。”
吴芮却不知道番阳县衙官服上的鱼纹还有如此一通讲究,自对此人精研金石篆刻的本领很是佩服。刘邦等人见公孙伯其貌不扬,却能从所绣的衣纹猜到属县,无不称奇,不觉对他增了一层好感。
刘邦见他总是横亘在公孙籍之间抢问作答,心知若不先与他把话说欢畅了,难得与公孙籍长谈深叙,又再恭维道:“想不到这位老弟,竟然能从衣物纹样中辨出着衣者来自何方,真是神了,绝了。”
公孙伯刘邦说话一再谦恭和气,对自己又推崇及至,嫌恶之心渐减,转换了说话的语气道:“咸阳这鬼地方,要听到几句吴越俚语可还不容易。在家还分他郡别县,到了咸阳,可就是楚地同乡了,真是有缘幸会啊。”
刘邦听他语气宽缓,显是已有融洽相谈之意,心头暗喜,伸掌指了公孙籍一下,对公孙伯说道:“令侄个头高大,英气咄咄,令我好生敬仰。”
公孙伯刚要接话,忽听公孙籍鼻孔中吹出气声,知道他有话要说,自己一直在讲,也该给他讲上几句,不然,得罪了这个不好惹的主可不得了,遂低头不再言语。
这回,公孙籍一说话,却是嗓门奇大,声如宏钟,有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感觉椽梁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纷纷落了下来,倒把整个庭堂在座的人吓了一跳:“个子高有甚不好!天塌了有我第一个顶着,地陷了我最后一个撑着,涉河渡江淹了别人也淹不到我。不似那些矮子,长个个子连女人都长不过,一点用处都没有!”
先前,刘邦等人听过公孙籍说过几回话,知他说语速不紧不慢,声调不高不低,语句间虽有抑扬顿挫的起伏,却不失柔和感,想不到,须臾间,猛然将声音提得如此之高,不觉甚是愕然。
刘邦弄不明白,自己的问话,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让他说话如此激昂。倒是,公孙伯一语提醒了他:“诸位,切勿在意,我这侄儿,平时里如是话在心头闷久了,便是如此语气。”他又转向公孙籍道:“籍儿,这些都算是你叔伯辈的乡亲朋友了,万不可如此说话!”
刘邦这才知道,公孙籍适才一直想说话,鼻子吹了好几回气,可都被公孙伯抢了话去,压抑得发闷,不觉一开口便提高了嗓门,吓到了众人。想想也是,以他那么高的个子,没有这么高的嗓门,总有些不那么协调。他这回知道了,若是打压了公孙籍说话,可要防着他一开口,那高嗓门吓倒人。
刘邦又觉得,他嗓音虽是高了些,可话却说得有趣之极,便笑着迎合道:“壮士,说得极是。看你也是有趣之人,与我倒有几分性情相投。”这回,他用“壮士”称呼公孙籍,想来是因他叔侄两人有称呼上的不便而避讳,更有为公孙籍气度不凡所倾服的因由。
有人却不干了:“谁说矮人就不中用了?想当年,齐国的晏子,不过五尺之躯,使楚却不辱使命,直令楚王叹服道‘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就是说,矮人出圣人多,是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不然会自取其辱的。”说话者,却是随何。
这些人中,个子最矮者就是随何,难怪他会为公孙籍的一番话愤而不平。刘邦忙着想与公孙籍套近乎,却也没有留意公孙籍的话语很让随何着恼。听得随何闻声而起,他是暗暗叫苦:这南阜鸟有张刁嘴,这公孙籍长得蛮壮,斗起来可要命得很。
公孙籍丝毫没有把随何的愤然当回事,可他的辩才实在不敢恭维,一开始便跑偏了题:“不说齐国,我还不气。这齐国一天到晚只知道拿钱去贿赂秦国,秦每灭一诸侯,齐从不感到伤心,反而就跑去庆贺,最后,齐王被秦所俘,饿死在松树下。活该!如果齐国不和秦国勾勾搭搭,我们楚国也不会灭!”
此言一出,唬得公孙伯面如土色。他从穿着辨认,随何、刘邦、吴芮几人都是秦吏模样打扮。秦一直严厉究办六国遗族复国之事,这公孙籍竟然在秦大都咸阳与几个秦吏大谈当年秦灭六国事,并垢齐薄秦,为楚大鸣不平,叛逆之心昭然若揭,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他心中哀叹道:二哥啊,平时你教籍儿学个书,他读不进去,随便和他说说那些六国的陈年往事,他却记得烂熟,一出口,可却要出大事了。
他想都没想,便大声喝止道:“籍儿,休要胡言!这可是咸阳城,乱说乱讲可是要闯大祸的!”
紧接着,他连忙和随何几人说道:“小孩子说话,乳臭未干,几位大人大量,千万别和他计较。”
刘邦听公孙籍从高个子和矮个子一下子扯到齐国、秦国和楚国故事,总觉得不伦不类,差点失声笑出。他这才发觉,这公孙籍身强体壮却不善辩辞。又见公孙伯为侄儿一席话仓皇失措,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不可理喻。用现在的话讲,公孙伯过于上纲上线了。要知道,当时秦初定天下,市井乡里仍对那一段历史津津乐道,原六国之地百姓,掺杂些故国情感谈论旧事,并不为过,公孙籍的话并不算太出格,倒是公孙伯反应太过反常而强烈。
出于对公孙籍的喜爱,他站出来劝和道:“先生,切莫动气。这公孙籍不过是句戏言,并非有意对先生出语不逊。先生的个子,其实并不矮,怎么也入不了矮子之列。”
吴芮在旁帮忙说道:“就是。别为他的一句玩笑话计较。”他心中想说,矮就矮点吧,矮有矮的好处,按照秦律,身长不足六尺者,不依律科刑论处,你这矮子,若是犯了事,还能赦免呢。
随何见公孙籍说瓜扯豆,想是他生性有些莽直,自己未免有些对号入座之嫌,遂不以为意,但口中仍自说道:“也是。这咸阳城中,比我矮的侏儒,大有人在,可人家却也活得颇有风范。怎会象他说的那样,矮子毫无用处?”
公孙籍听随何言道,咸阳城中尚有更矮的侏儒,好奇感大增,又再问道:“是么?你说的这侏儒长个甚么模样?个头有多高?我倒想见上一见。”
随何没好气地说道:“你只须在咸阳城呆上几天,便能见道。”
公孙伯听随何话语已有生气之意,出言制止道:“籍儿,不可无礼。”
刘邦听他们说得有些话不投机,不免有些索然泛味,他有心寻找与公孙籍欢谈一番的话题,又再说道:“公孙壮士,天生神力,好令我刘邦仰慕不止。”
他在金人旁见公孙籍施尽全力,微微挪动金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诚心与他结交一场。
当时,公孙籍揽提金人,尽管得到大叔父赞许,他其实并未曾察觉自己已撼动金人些许,但自己天生神力却是不虚的,从小到大,他得到这样的赞美太多了,多得已不稀奇。但他仍从刘邦的称赞中,感到奉承所带来的愉悦,心中甜滋滋的,很是受用。
他正要与刘邦答话,忽听旁边一个冷寂寂的声音迭起:“籍儿怎么越大越不懂事!还不给我回去,你这小子,真让我聒舌费心。”
他心中一颤。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对这个声音有种敬畏甚至是恐惧的心理。这个声音,又有种让他总是摆脱不了而欲罢不能、摄人心魂的魔力。如果自己是块铁,这个声音就是磁石,太多的逃避,却总力不从心地被这个声音吸附过去。
刘邦抬看一望,只见一道如闪电般的眼光向自己扫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公孙籍身旁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人,他来得轻手轻足,竟没人发觉。来人脸阔额宽,鹰眼狮鼻,颧高耳厚,密眉上扬,髯须下垂,唇周围的胡须将一张嘴捂得严严实实,一说话张口,便露出一口皓白饱满的牙齿。他长得身强体壮,宛如一座铁塔屹立。正是在十二金人旁见到的那位壮长者。
壮长者与公孙籍,面相与神情极为酷似,一见两人几乎不用怀疑,他俩绝对有同脉血源关系,这与公孙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壮长者带给刘邦最初的印象,就是他不苟言笑,总是正经八百地板着个脸,威严凛然。看到壮长者,他就想起曹参来,两人在面部的表情上,是何等的相似!只是曹参比壮长者更多一分冷酷,而壮长者却比曹参多一分沉稳和刚毅。
一见到壮长者,公孙籍变得却如一只温顺羊羔,显得有些怯生生地叫了声:“大伯父!”忙不得和刘邦告辞,起身要走。
倒是公孙伯匆忙间向刘邦引见了一下:“这是我兄长公孙梁。”
刘邦起身要行拜见之礼,公孙梁却不领情,淡淡说了句:“见过了。”伸手拉住公孙籍道:“走罢!”
刘邦见叔侄三人急着要走,忙说冲着公孙籍说道:“公孙小弟,明日我就要返回沛县。我俩甚是有缘,只有改日再见了。”
公孙籍回过头来,向刘邦点了点头,回了句:“后会有期。”便与二位叔伯出了酒馆。
公孙叔侄三人走后,刘邦几人继续喝酒,直喝到二更时分,彼此都有些醉意,方才作罢。
席散之时,刘邦向随何感谢道:“随何先生,此回来咸阳,得先生多方照顾,感激不尽。我几人再在咸阳逗留一日后,便要启程回乡。我只有在沛县备席相待,恭候先生亲往一叙,与萧何兄弟和我几人烂醉一场,图个人生畅快。如无机会,唯盼有缘再聚了。”
随何也是眼眶盈泪道:“与刘大哥相识虽仅一日,却恨见恨晚,更恨聚散苦多,只求来日再聚。”
刘邦又对吴芮说道:“吴大哥,莫如我们一道从泗水返回,在沛县欢聚几日?”
吴芮摇头道:“我倒想与刘老弟一道同返,可惜同僚省亲未归,我还得等上几日。返乡之时,因时日太紧,我只能从南阳至南郡,再从南郡经衡山郡至番阳,无法绕道泗水与老弟欢聚再走,来日方长,必有缘再见。”
几人嗟叹一场,惺惺作别。
却说公孙叔侄三人回到馆舍。公孙梁合上房门,余怒未消,指着公孙籍一阵痛斥:“我们项家与秦人是世仇,你不愿读书倒也罢了,偏还有意攀交秦吏,真是可恶!”
他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弯腰从榻边抽出那根铁栗木扁担,便要往公孙籍身上打去。
公孙籍知道,这根铁栗木扁担,是大叔父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尽管大秦收尽天下锋镝,却也并不是手无寸铁可藏,但叔侄三人多年漂泊,经常要得过关查验,携带铁器终归不便。这公孙梁便托朋友不远万里,从南越蛮夷之地,寻得了一根异常坚硬可当铁器的铁栗木头,做成一根扁担。平时做挑担行李之用,遇险逢难时也可做兵器之用。
当然,这根扁担,平时还有个用处,就是在公孙籍不听话时,用来做教诲的笞杖。
看样子,公孙籍对这种教诲已经习以为常。他依旧极不服气地申辩着:“如今天下尽归暴秦,随处遇到的都是秦官秦吏,除非我是哑巴,否则,怎能与他们回避说话!隐名埋姓、东躲西藏不算,连说个话也不行,这日子过得真是窝囊!还不如真刀真枪地和他们拼上一场,死了也比这苟且偷生要快活得多!”
公孙籍更是勃然大怒:“你这个不长进的小子!我真是白养你一场,也怪我平日里对你太过迁就宠爱,让你娇纵如此!真是辜负了我项荣大哥的一番重托!想我项氏一族,本为楚国王室芈姓,自被封项地改姓项后,世世代代为楚将。你高祖父项承,贵为楚安平侯,而你的祖父,也是我的父亲项燕,乃是楚阳侯,辅国大将军,英勇善战,让秦军闻声色变。就是你父亲项荣,以身殉国,气节也毫不逊色。当年,我大哥战死之时,把他的两个儿子,你和项箕托付给了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继承父志,复国雪耻。没想到,你这小子只图一时之快,逞匹夫之勇,却不思忍辱负重,担当灭秦重任。唉,亏我含辛茹苦养你一场!”他说到激动处,竟眼圈一红,眼中泛泪。
这回听明白了,原来,叔侄三人并不复姓公孙,而是姓项,是楚国大将项燕的后人。
项燕一共生下七子,从长至幼依次为:项荣、项梁、项乐、项权、项柱、项楫、项柏。其中,项荣、项权、项楫均已战死。项荣死后,留有二子,长子项籍,次子项箕,都将成为垂名史册的人物,项箕为谁,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等到后面就知道了。项乐生有一子,名叫项它。项柏就是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弄不清楚,他为什么改柏为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先起初绝对不叫项伯,如果他开始就叫项伯,按古人的排法,他就成大哥了。当然,我是挑着出名的说,楚国虽灭,项燕虽亡,但项氏子嗣却很繁茂,无法一一赘述。
这三人,就是项燕后人:项梁、项伯和项籍。项荣死了后,项梁就成了当然的老大,因而项籍这些孙辈们都叫他大叔父或是大伯父。
项籍看项梁说得动了感情,不敢再有所抵触,只好屈颈缩肩,蜷成一团,等着笞罚。
在项氏家族中,他最听从的就是项梁,这不仅仅是因为项梁是现存家族中的最长者,更主要的就是项梁对他有抚育之恩。
见此情状,项伯连忙拉住项梁,从中劝道:“这怪不得籍儿,是那秦吏自己过来攀谈的,我们只是出于礼数应酬了下。”
项梁平息了怒火。这并不是项伯的相劝取得了效果。项伯在家族中是位卑言轻的,基本属于那种没地位说话没份量的角色,这根源还在于项伯不好武事,专爱摆弄金石古玩。在项氏家族中,没有武战的本领,地位就很卑微,再加上爱摆弄古玩的人,天性贪婪吝啬,在家族中缺少好的人缘。
是责骂项籍时提到了大哥项荣,让项梁的心肠又软了下来。这是大哥的骨肉,大哥临终嘱咐一定要照管好他,要怪只能怪自己管教无方。借项伯拦劝之机,他乘势收住了手。
他刻意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即便如此,也要小心。我进去时候看了那个秦吏一眼,他神色狡黠,仪态老道稳重,不可小觑了。今后如再遇着,得多提防。”
项籍见叔父脸色稍缓,知道自己又躲过了一场责罚,点头表示接受:“是了,叔父,以后我会注意的。”
可他心中仍有不服道:“叔父,我觉得这秦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可我弄不明白,燕祖父一世英雄,为什么却败在他们的手里?最后却战死在与秦军交战的两军阵前?”
这问话触动项梁心中郁积的情怀,他火气又上了来:“谁说燕祖父是败在他们手里?!想当年燕祖父大败秦将李信,让秦军闻名丧胆,数年不敢南下,这是何等风光!只是后来时运不济,才让王翦这老贼占得先机。可是,燕祖父不是战败被秦军所杀,而是自杀殉国!”
项籍“哦”了一声,脸上满是困惑。这些年,他随项梁东奔西走,也曾听项梁说起过秦楚旧仇,但说得都极为简单。毕竟,楚被秦灭,项家数人战死,这种国仇家恨无时不刻不在项梁心中,但终归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项梁每每说起,都是廖廖数语,一笔代过,从没有跟项籍详细提起。甚至,好多事情,都是项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大都是些不尽确实的耳传风闻。
项梁迟疑了一下,呆呆地望了项籍一会,忽然拿定了主意,想把楚室或者说项氏家族与秦国的恩怨仔仔细细地说出来,让项籍知道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时候了,项籍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这么多年来,他忍辱偷生,盼的就是这一天。他已经懂事了,是让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了,要让他牢记祖辈的仇恨,担当起大任。欠下的,总归要还的。他要让项籍提早记住,冤有头,债有主,该向谁催帐讨债。
想好以后,他对项籍说道:“籍儿,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叔父就将我们项氏与秦人的恩怨,一一向你道出。”
项籍看他神色凝重,不敢多言,端坐好身子,静静地听他讲下去:“在列国七雄之中,我楚国地广人众,本应为诸侯之首。可我楚国无意问鼎霸业,便让那秦人倔起,渐成不可当之势。当秦强大到可敌挡六国之时,我楚国赖有春申君黄歇执政,拼得二十五年安宁。春申君曾率六国之兵攻至函谷关前,令秦人大惊失色,不敢小看。可惜春申君被李园兄妹杀害,楚国损一股肱栋梁,势渐日衰。”
项籍看项梁搓手扼腕,痛惜不止,看得出,项梁他对春申君黄歇尊崇至极。他只想知道祖父项燕的事情,急着想听下文。
项梁脸上荡漾着颇为自豪的神情,继续说道:“春申君死后,楚王负刍三年,秦国派遣大将李信为大将,蒙武为副将,率二十万秦军侵楚。想那李信,乃秦国名将,灭燕平齐,屡立战功,其势骄横。楚国危在旦夕,便拜你燕祖父为大将,水陆并进,抵挡秦军。你燕祖父在鲁台山等地设了七道埋伏,单等李信到来。燕祖父持戟迎战李信,几个回合,李信不敌,想要退走。七道伏兵如同天降,一阵掩杀,追击溃敌三天三夜,斩都尉七人,秦军死伤无数。李信退至冥阨据守,燕祖父挥兵前来,李信不敢再战,弃城而逃。燕祖父追至平舆,尽收失地。那蒙武率军刚至城父,闻听李信兵败,慌不择路地逃回赵境。这一战,扫尽秦人颜面,大显楚国志气。”
项籍听叔父道来,不觉意气风发,击掌大呼道:“痛快!有朝一日,我也要象燕祖父那样,杀得秦人丢盔弃甲,闻风而逃。”
项梁见收到了效果,甚感宽慰,又再说道:“秦军大败之后,当时的秦王也就是今日的这皇帝,闻讯大怒,罢免了李信,又令王翦率兵六十万侵楚。燕祖父见秦军兵势浩大,便到淮上征募兵士,欲图与之一战。”
他说到这里,有意省去了项燕为王翦所败的这一章节,主要还是羞于言说项氏败迹的缘故,想多跟年轻人说些积极上进的事情,少说些消极负面的东西。
王翦率军来到天中山,与项燕两军对峙。他坚壁固守,闭营不战,每日在营中总是让士兵玩投石超距的游戏。投石,就是让士兵竖根木头作为投射器械来投十二斤重的石头,看谁投的归远。超距,也就是跳高,摆根高七、八尺(约一米六七十左右),跳跃横杆者为胜,说起来,中国才是跳高的发祥地吧。
王翦还不让士兵越界去砍柴火,抓到楚兵,也是好酒好菜招待后放回。
如此僵持了一年多。这,迷惑了项燕,他开始相信,秦军表面上是伐楚,其实还是想自保。于是,懈怠下来。
王翦看看时机成熟,抽了二万壮士作敢死先锋队,拼命往楚军营中猛突,并随后挥兵掩杀。项燕猝不及防,被杀得大败。连弃永安、西陵等荆襄之地。王翦兵进寿春。
项燕逃至淮地,这才有项梁所说的“去淮上征兵未回”之说。被王翦杀得大败,这等颜面扫地丢脸的事情,只好掩去不说了。
项梁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寿春一役,楚王负刍战败遭掳。你燕祖父会同楚王之弟昌平君,欲重整旗鼓,力拒强秦。怎奈敌势过大,孤木难支,被困守兰陵。秦将王翦与蒙武用云梯强攻城池,被燕祖父用火箭击退。王翦听从蒙武狡计,在四周筑起与城墙同高的壁垒,加紧攻城。昌平君见敌攻势愈烈,便亲自到城头巡视,以鼓舞士气,不料被飞箭击中,扶回宫中后,半夜便瞌然而逝。燕祖父伤痛欲绝,仰天长啸三声,大哭道:‘我之所以偷生到现在,是因为楚国尚有一脉相承。今天还有何指望?’便引剑自刎而死。城中大乱,秦军遂攻入兰陵城。你父亲将你和箕儿托付给我之后,与秦军力战而死。我本亦想为国尽节,怎奈念及项氏血脉,便与几个叔父带着你们一干孙儿逃出城中,从此流落天下。”
项梁说得动容,那逝去许多年的往事宛如就在眼前,禁不住以手拭泪。项籍也是听得目眦欲裂,大声吼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为我项氏和楚国报仇雪恨。”
项梁紧接着,又再说道:“王翦攻下兰陵,往会稽进发,途中经过一山,传言此山自平王东迁雒城后便盛产铅锡。可王翦至此却未见片锡,王翦大惑不解,便令士兵深掘,却得一碑,只见上面刻着‘有息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平’。王翦以为见到此碑便预示着秦灭六国,天下大统,便将此地命名为无锡。”
项梁又再重复了一遍:“‘有息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平’。”他眼中流露出轻蔑而自负的神情。
突然,他恨恨地咬牙说道:“哼!甚么无锡宁,天下平!我看倒是‘楚虽三户,灭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