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项梁把话说完,右掌伸展成刀状,不停地砍着案沿。
项伯知道,项梁一到激昂气异愤之时,就是这般模样。他对家仇国恨没有项梁强烈,反倒有一丝感觉,天下太平了并没什么不好,可以安安定定的生活,搞些收藏,过开心的日子,如果是乱世,脑袋被人砍下来也不稀奇,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收藏古玩。如果说是有些不好的话,就是楚国被秦国灭了,弄得他们项氏没以前风光,也没从前有钱,项氏能得天下就好了,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到宫中满满地收上些宝贝,要知道,咸阳宫里那些从六国搜刮来的珍宝,一直是他馋涎欲滴的,能求得一睹,此生也就不枉了。
项伯也知道,在项梁说大事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随意和漠然,为此挨过项梁的责骂已经很多回了,他只能收声敛气,显得庄重肃穆,不敢插言半句。
可能,项籍平日里已经习惯了与项梁直言不讳地说话。项梁说完后,他也沉浸在悲痛伤感的氛围中,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有个事情他弄不明白,就问项梁道:“叔父,我们这一趟到底来咸阳做什么?昨天下午,我们本可以早早地入城的,偏要在城外等到天黑,以至错过了看那鸟皇帝的舆仗兵队。我们楚国和项氏家族既然与秦有如此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何不早早入城,埋伏于道边,抢得兵器,一刀结果了那鸟皇帝,报仇雪恨。非但手刃鸟皇帝,还要寻到那仇人王翦之后王离、蒙武之后蒙毅、蒙恬,将他们大卸八块,图个解恨。”
项梁怒气又上来了:“你这小子只知道拼拼杀杀!这鸟皇帝身旁护卫森严,就算你有万人敌,岂能容你近得了身!蒙恬、王离,现在均是北戍长城的重将,蒙毅也为当朝大夫,岂是你逞匹夫之勇就能杀得了的?就算杀得了他们,另立新帝、再委将臣便是了,于秦有何损哉?当年荆轲图穷而匕现,溅血于秦廷之上,不过是加快燕国的灭亡而已。大丈夫当谋社稷大事,不可行莽撞之举!更何况,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将军本就该染血沙场,楚运不济,让那王翦、蒙武占得风光,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必泄恨其子嗣!”
项籍听他说得凛然,用手轻轻摩挲着耳垂坠肉,遂不敢再言语。他有个习惯性的动作,逢上难堪之事、言语枯竭、思绪烦乱时,总爱伸手抚弄耳垂。
项梁却不直答项籍的问话,反问道:“那依你们揣度,我们这一趟是来咸阳做什么?”
项伯摇头不语。项籍显得有些兴奋地说:“来得咸阳的第二天一大早,你就领我们去了咸阳宫前,想必是探看地形,寻找机会,杀了那鸟皇帝!”
项梁叹了一声,说道:“想我项荣大哥智勇过人,怎么就会生出个有勇无谋的小子!早就说了,你趁早灭了刺杀鸟皇帝的念头,孺子真不可教!”
他又觉得言语过于严厉,有些伤项籍的自尊心,便放缓语气,接着说道:“自楚国灭后,我们项家子孙都隐姓埋名,冀图东山再起。但要兴这大业,还得找到二个人。这几年来,我们东奔西走,就是要打探这二人的消息。这次来咸阳,也是为这二个人。”
项伯其实是知道项梁要找什么人的,他见项梁对项籍倾腹而谈,知道项梁已不打算对项籍隐瞒什么了。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这次他随项梁来咸阳,最真实的目的,是想来咸阳看看,说不定有幸能见一见那些梦寐以求的珍宝。但说了半天,自己再不说话,项梁又要说他对家族事体漠不关心了,因此,他故作不知而很感兴趣地问道:“二哥,这是两个什么人,就这么重要?”
项梁微微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道:“一个是父亲原来帐前的谋士范增。范先生自称原越王勾践谋士范蠡的后人,奇智多谋。旧时父亲仰占他胜敌无数,可不巧的是,因其母病危范先生前去探望,从此就没了音讯。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范增如在,楚不遭败,让我一定要找到他。多年来,我踏遍许多地方,就是没有他的消息。莫不是早不在人世?”
说到这,项梁顿了顿,继续说道:“另一个人是位铸匠,只知道姓宋。”
看着项籍困惑不解,项梁道:“籍儿,你可知道我们楚国输给秦人,究竟是败在什么地方?”
项籍想了一想,心头倒很透亮:你都说了,范增如在,楚不遭败,又再问我楚因何而败,一定还有话想说,于是说道:“败在将士没有秦人勇武。”
项梁摇头道:“并非如此,我们是输在兵器不如人。”
一说到兵器,项籍可就来劲了,他嚷个不停:“就是,就是。我们行走四方,叔父仅有那么一根扁担,而我却是手无寸铁。”
项伯瞅了他一眼,驳斥道:“秦统一之后,收走了六国兵器,不允许民间私藏兵器,才如此的。六国兵器虽不如秦,也不至于用扁担交战。”
项梁被这个有些憨直的侄子弄得没有办法,只好毫不理会地说着话:“本来,吴越之地是兵器铸造之乡。夫差和勾践时期,曾铸造了响誉天下的五柄宝剑:湛卢、鱼藏、钝钧、胜邪、巨阙。后来,有个叫公冶子的受楚王指派铸造利刃,他走遍名川大河,终于找到一个名叫‘龙泉剑池’的地方,用那里盛产的铁英,汲取日月之精华,打造出三柄更为出色的宝剑:龙渊、太阿、工井。公冶子也因此被奉为兵器之祖。可不知什么原因,后人再也找不到公冶子的铸刃之法和‘龙泉剑池’,他铸的三柄剑,听说最终也为那鸟皇帝所得。”
项籍听至此,插话道:“他娘的,这好宝剑都被鸟皇帝得了。哦,我知道了,叔父是带我们来盗那三柄宝剑。”
项梁不予置理他话的对错,仍旧说道:“秦人也在这时获得了铸造青铜利器的新方法,他们在青铜中加入适量的锡,施以适当火候,这样的兵器锋韧冠居青铜之首。更为可怕的是,他还懂得了铁制兵器的铸造方法,使得秦国兵器后来居上,坚硬柔韧,锋披天下。父亲深知我们在兵器上逊人一等,于是让我费心找寻公冶子门人后裔。上苍不负苦心人,总算找到了一位。可没曾想到,在接铸师返楚的途中,不幸与秦人遭遇,敌众我寡,我拼命死护,也未能保护好这位铸师。在临终之前,他见我为他身中数创,血梁征袍,大为感动,让我去找他的另个同门师弟帮忙铸造兵器。可惜的是,他只说道他的同门姓宋便撒手人寰了。那时情况紧急,短期怎能找到?因此,没有名匠铸得至坚兵器,使楚无法抵挡秦军,方至灭亡。唉,这是天要灭楚,非人力所为。”
项梁陷入深深沉思中,未几又说到:“我听说自周之后,铸工分为兵铸和器铸二支。兵铸专锻兵器护甲,器铸专事鼎钟器皿。转念想到这姓宋的铸匠莫不会因为恐秦苛令改从器铸了。正巧秦令各地收缴民间兵器,汇至咸阳,熔毁重铸成十二铜人,摆放在宫门口。这十二铜人铸得精美绝伦,非精工巧匠不能为。我寻思这里面和那宋铸匠有无些瓜葛,又想看一下当秦的铸造工艺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水平,就领着你们来到了咸阳,又赶早先去看了一下十二金人。”
项籍这才知道项梁来咸阳的深意,就不再多言。
项梁面显愁云,吁嗟不已,又再说道:“不看则已,看了更让我惊心难寐。那十二个金人,个个铸造得巧夺天工,惟妙惟肖,足可以看出,秦人的铸技,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项籍见项梁平时甚恶秦人,此时说到秦人铸技,却是赞赏倍至,想来他言之不差,并非虚妄。
其实,项梁此行到咸阳,还有个目的,这与“秦宫珍宝失窃案”有关,他想顺便暗暗查访一下,桓楚、英琪当年盗走珍宝的下落。又觉项伯、项籍两人都不是极为沉稳之人,还是不说为好。他并不知道,他已经与这有关的消息失之交臂了。
叔侄三人又再咸阳城呆了三天,仍无所获。这一日,叔侄三人正在馆中闲坐。馆舍的伙计前来收整房屋,看三人无事,伙计随口问道:“客官,不出去走走?”
项梁手拿一本《国语》,正看得出神,听到问话,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已经在咸阳城逛了几天了,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伙计又再问道:“咸阳城南的滨河屯去过没?”
项梁又再低头看书,眉也不扬一下地说道:“不想去了。”
项伯倒来了兴趣,问道:“这‘滨河屯’是个什么去处啊?”
伙计这时来了劲,喜滋滋地介绍向他说:“这滨河屯,说得上是咸阳城里比较热闹的一段街市了,因为它靠近渭河,最初是由一个居民屯子发展起来的,故有此名。这里商铺林立、鳞次栉比,有歌堂、舞榭、乐坊、茶楼、酒肆、皮布铺、杂货店,样样俱全,无所不备;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衣物用具、香料药材,肉干果脯、土产珍品,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士农商旅,儒道侠巫,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云集在此,熙熙攘攘,异常繁华。客官,若是想买点东西带回家,就该去逛逛,这里的东西不仅多,而且便宜。咸阳城有句俗话:滨河屯买不到的东西,到哪儿去买都买不到,比滨河屯还便宜的东西,凡间没有。”
项伯被伙计一番话说得心痒痒的,刚想说话,忽挑眼看了项梁一下,见他在危襟正坐地看着书,他实在摸不清项梁此时心情,不想挨骂,心道:反正最坐不住的是项籍,我不出声说话,他也会的。因此,他故做闭口不言,单等项籍说话。
项籍可是坐不住了,嚷道:“伯父,如此闲坐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看看,消遣消遣。”
项伯见项籍已如己算,开口讲话,也在旁附和道:“是啊,出去走走,也能打探些消息。”
项梁想想也是道理,便依了他们,说了一句“那就去溜上一圈吧”,放下书本,整理了一下衣着,向伙计问好了方向路径,领着项伯、项梁出门而来。
“重农抑商”的政策,在秦统一天下后,起了些变化。始皇帝开始对商市商贾采取了不再强力压制而放任纵容的态度。以咸阳城为中心的一些市集,便开始热闹起来。妄自猜想,如果始皇帝不是因为骨子里还恨着吕不韦,可能他对商业的态度还会更开明一些。
滨河屯,其实就在咸阳南门附近,原是临近渭河北岸的一个村落,秦都城从栎阳迁至咸阳后,以渭河为护城河修起了南面城墙,皇宫臣府官衙大都分布在咸阳城北,这城南就聚居了大量的平民百姓,而以流动人口居多,这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多,又离皇室官府有些距离,管理松驰,互买互卖随意,交易极为自由,这地方就成了较为繁华的街市。
项梁叔侄三人来到滨河屯,果然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各家各户的店铺,悬挂着招牌幌旗,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人言鼎沸;做生意的商贾,看街景的士人,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大户人家的眷属,看相算命的方士,问路的异乡客,悬壶负琴的药师乐工,酒楼狂饮的豪门子弟,街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穿红着绿,往来其间,欢声笑语,一派繁荣的景象。
琳琅满目的货物,让三人目不暇接。项伯看得更是心花怒放,一到古玩摊子,总要驻足留连一会,看看这个,摆弄一下那个,一副爱不释手、不忍轻弃的样子。实在喜欢得不得了的,索性眼都不眨地解囊买下,毫不吝啬钱财——这是他最为慷慨的时候。还没逛出半条街,他便收获了满满的一大袋宝贝。
项梁看他背得气喘吁吁,知道他生性如此,只好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随他自便。他对这些毫无兴趣,只顾留意一些铸造之类的手工艺品,想从中得到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可搜寻了半天,殊无所获,不禁有些心意惆落。
这时,项籍忽指着一个地方说道:“叔父,你发现没?这街道每隔百步左右,便陈放着这样的一个大鼎。好奇怪哟。”
项梁微微点点头,却没答话。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看看那几只大鼎,都有破败之象,或鼎耳缺一,或鼎上沿破开小口,或一支鼎足残缺用瓦石垫撑,显是废弃不用的鼎,而鼎身铸的花纹一般,铸造技艺粗糙,想来并不是什么贵重之鼎。这些鼎都是有些年代的古鼎,与他所要寻找的铸匠显然扯不上关联,因此,他没有表示出超乎寻常的关注。
项伯开口说话了:“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都是些废鼎。说起来,这些鼎都是镬鼎。知道鼎有几类吧?”
项籍茫然地摇了摇头。
项伯颇有些卖弄地说了开去:“鼎有三类:镬鼎、升鼎、馐鼎。形体巨大的就是这镬鼎,它是用来煮大块白肉的。升鼎也叫正鼎,是用来盛放从镬鼎中取出的熟肉。馐鼎,也叫陪鼎,是用来装佐料的肉羹的,它与升鼎配合使用。鼎在周以前是很平常的烹饪器皿,但自禹铸九鼎之后,便被视为社稷重器。周王及诸侯常在重大庆鼎或犒赏时,都要铸鼎以旌表功绩、记载盛况。”
项籍插口说道:“哦,我知道了,这几只鼎就是禹铸的那九只鼎。”
项伯“卟哧”笑出声来,随即摇头说道:“非也。夏九鼎,一直摆放在周王那。秦灭周后,把九鼎从雒阳拉回咸阳,不料在泗水有一鼎落入水中,找寻不到,便只剩八鼎,这八鼎现藏在雍州的秦太庙中。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废鼎,原本不过是寻常之鼎,闲弃不用之后,可能是朝廷看到这里人群密集,就抬到这儿摆放,供这的百姓们在平常随同朝廷一道祭祀,也算是物尽其用吧。”他对古玩古董极为爱好,对这些鼎事自不陌生,说起来头头是道。说完,他有意地向项梁望望,想求得他的首肯。
项梁向他略微点点头,表示认同。他也不明白这些鼎摆在这儿究竟何用,但听项伯说得有板有眼,想来应是这个缘故。祭祀,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社会活动,频繁得象现代人过节一般。上流社会不用的东西,拿来给寻常百姓用用,也属正常。
项伯再向项籍看去时,却发现自己的这一番话是白讲了。项籍正木楞楞、眼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看,显是没听进去半句。
项伯梁懊恼之余,也随着项籍的目光看将过去。却见前面二十步远的地方,黑压压地拥满了一大群人,都齐刷刷地伸长脖子往里望去。里面好似有乐声。最为奇怪地是,街市本来人语嘈杂,但那里聚了那么多人,不知何故,竟显得哑雀无声地静寂。
项籍的好奇心显是被撩拨起来,他三步并二步地走到人群后面,跟着观望。他个子本来就高,可踮起脚来,却只见人头攒动,竟没看出个道道了。
项籍被逗得心如猫抓,他从人缝中侧进身去,用肩膀轻轻顶开人群。那些人正围观得全神贯注,不提防被他撞得东倒西歪,便有人骂出声来。项籍也不以用意,噌噌几下就挤到了人前。那些人纷纷回过头来,见到是个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只好给他让出位来,就连那些出言相骂之人,一见项籍面目凶悍,不敢再多言语。
项伯见项籍正往前挤,也好奇起来,他见项梁无心去看热闹,便将装宝贝的袋子交与项梁,说了一声:“二哥,你帮我拿着,我进去看看。”说毕,就奔了过去,趁着人墙尚未合拢,也跟着项籍钻了进去。
项荣死后,那些侄子侄女们便将项梁称作了大叔父或大伯父,而项伯等兄弟毕竟平时已称呼习惯了,仍称项梁为“二哥”。项梁似有话想说,但项伯走得实在太快,他没得说话,只好替他拿了宝贝。
项籍挤到人群中间,才看清楚最当中席地而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低头双手抚琴,男子正侧耳仔细听着琴声,并根据音律,双手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女子听道人群中忽起嘈杂喝骂声,不觉抬起头,正好与项籍四目相对。他见项籍将人群弄得推推搡搡地挤将进来,便很有礼节的微笑示意。
目光一与女子对接,项籍便如着了魔一般被定住了身,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宛如一尊泥塑。
这女子年方二八,长得实在太美了。
一说美女,总爱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这八个字,说的是四位古代美女,但项籍充其量只听说过其中一位,就是沉鱼西施,传说西施在溪边浣纱,河中的鱼看到她长得美丽,竟忘记了游泳而沉到了水底。对于其他三位美女,项籍生活的岁月,她们还尚未出世。落雁王昭君,他还得等上一百五十多年才能见到,闭月貂蝉,他还得等上四百多年才能看到,羞花杨玉环,他要等上将近一千年才能遇上。
其实,严谨的讲,历史上究竟有无西施这个人,还是个千古之谜,而王允义女、吕布爱妾是否真叫貂蝉,是否真有“凤仪亭”抢美之事,也是玄虚得不能确证。因此,历史上真有其人的,仅有落雁王昭君与羞花杨玉环两位美女,沉鱼西施、闭月貂蝉,更多的仅只是传说。
况且,项籍是个不识书的粗人,他根本不会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所见到的这位美女。
所谓红颜祸水,或者换个说法,叫自古红颜多薄命。美女,一般只会演一种剧目——悲剧。这是上天安排好的劫数。
项籍,他能够逃得过这个劫数吗?他会不会在劫难逃?
自项籍很小的时候,项梁总爱向他讲一些历史故事进行启迪。按现在的话讲,这叫爱国警示教育。
关于女人,在他印象中,大多是邪恶的。他知道,有一位妃子,媚惑君王,搞酒池肉林,诛杀忠臣,最后让人灭了国,还有位妃子,让君王为博其一笑,而烽火戏诸侯,最终断送了君王性命,自己也身陷异族。他虽记不住这两位妃子的名字:妲己和褒姒,但“女人是老虎”这种观念,在脑中还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由于项梁的教诲,他对女人,极为嫌厌和疏冷。好在古时,基于礼制约束,妙龄男女很难交往,项籍在没有女色的日子里,一直过得很祥和。
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会感到有种躁动隐隐难耐,直到见了这个女子,他才知道,那些日子过得很祥和,其实是表面现象。
生理本能,可以使根深蒂固的传统教育,不费吹灰之力地訇然倒塌。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人的本性为大,任何的说教,在人性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
当然,项籍是不知道这套理论的,他甚至连老祖宗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没读过。
反正就是,他见到那女子,突然很短暂地不会动了,呆呆地望着那女子发楞,身子酥麻发软。现在的说法,就叫来电,或称触电的感觉。
他才知道,以前他对女子不感兴趣,是因为,他没遇到真正的美女。原来,“女人是老虎”,纯粹是一派胡言。
这女子,长得实在太美了。她雾鬓云鬟,杏脸柳眉,明眸皓齿,面似皎月,肌如脂雪,贝鼻珠唇,细颈纤腰。一双眼睛如清泉清新动人,一双巧手如白玉柔光润腻,尤其是正在弹奏的手指,根根如同削葱般娇嫩可人。目光清纯而不妖艳、温柔而不妩媚,摄人魂魄中却含着不容亵渎的庄重,有一种让人如饮甘醇说不出的舒畅。最动人的是,她微笑示意的当儿,那嘴角边荡起的酒窝,迷人销魂,就象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再气吞山河的英雄,都会被它陷得灰飞烟灭。
她身着一件宽片淡黄色衬底银色勾绣祥云图案的曲裾深衣,仍是黑色镶边的样式,与她的身材格外相称,更发烘托出秀丽婀娜的姿态。
那女子见一个粗壮高大的少年,挤开人群闯了进来,就向他带有招揽看客式的礼貌性微笑示意,不想项籍突然痴呆在那儿,那模样,有几分当代人看影像时人物画面卡住定格不动的味道,不觉“卟哧”发出笑来。她已经见惯了许多男子的眼馋看相,哪想到这貌似莽撞粗鲁的少年,竟然以如此一个较为滑稽的姿式,出现在众人之前,不觉失笑。
旁边的那男子发觉乐声有异,一看是女子分了神,便训斥道:“吴姬,你在干什么?!”
项籍也被男子的吆喝声惊得回过神来。他粗粗地打量了一下男子,只见他年纪约摸三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风流倜傥、气度不凡。他双目微闭,两耳竖立,专注地听着乐声,并根据音调的高低很有节奏的两掌一张一合打着拍子。那张捉摸不定的脸上,忽而掠过伤心欲泣的表情,忽而闪过慷慨激昂的神色,脸色大起大落,全然是根据乐音的疾缓快慢、抑扬顿挫而定。
被称作吴姬的女子听到男子的责怪,脸上拂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连忙重新调整姿式,继续弹奏,并向男子投去一束敬慕而异样的眼神。
她不但人长得美,乐也奏得美极。只听得那乐声,清脆嘹亮,婉转悠扬,如歌如诉,就连项籍这样五音不全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如饮甘露,难怪会聚拢那么多人了静静地聆听。
项籍听得入迷,忽感到旁边有人拉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侧头一看,见是项伯后,便悄声地对项伯说道:“这琴弹得真好。”
项伯小声地回道:“这不是琴,是筑。你好好看一下,她其实不是在弹琴,而是在击筑。”
项籍再仔细看了一下,果然,这吴姬左手按住弦的一端,右手执着一根竹尺,轻轻地敲打着弦而发出声音。
古代,以宫、商、角、徵(zhi)、羽五个音级为基本发音单位,大致相当于现行简谱的1(多)、2(来)、3(米)、5(梭)、6(拉)音符。所以,五音不全,就指不通音乐。
筑,是战国后期很流行的一种击弦乐器,它形似筝,也象琴,稍大,颈细肩圆,有十三弦,弦下边有柱。但自宋代之后,筑就失传了,成了一件只见史籍记载而无实物的一种乐器。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在长沙王后渔阳墓中发现了一支古筑,方证并非讹传。
那吴姬神情庄重地击着筑,忽然,只见她头向天一仰,猛地向下一点,右手将竹尺用力地往弦上重重一击,按弦的左手轻轻一收,就听得筑弦好似哀楚地发出一阵深吼,只见那男子和着筑音,引吭高歌起来。
项籍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是觉得这叫做吴姬的女子筑击得好,男子歌也唱得悲切感人。项伯平时喜爱收藏,却也懂得一些音律和古诗词赋,听得那男子唱道:
“风萧萧兮乱云涌,澹澹江水生寒波。燕赵悲歌楚人狂,击筑弦殇长太息。
伯牙逝兮瑶琴毁,子期恸天音尘绝。卞和血璞伯乐尽,高山流水恨绵绵。
世皆浊兮吾独清,心善九死犹未悔。蝉翼重兮千钧轻,瓦釜雷鸣黄钟弃。
心难从俗苦终穷,贤士无名谗人嚣。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烽烟散尽仇未消,忍辱偷生求一朝。剜目夺魂难夺志,儒夫增气泣可歌。”
项伯听他唱来,初为变徵之声,声音雄浑浊重,中段渐渐降低音调,深沉而厚实,到了后半段,忽然急转直上,猛然增高到羽声,唱腔铿锵有力,悲壮而亢进,并伴随着有志难酬的阵阵伤感和嗟叹,再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呜咽和嘶哑,双眼却是泪如泉涌。
吴姬待男子唱起,也是紧步着他的歌调击筑相和,两人一唱一奏,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歌声与筑音,有种摄人心魂的感染力,那些围观者,无不被俩人的唱奏所打动,竟跟着男子的情绪,伤感起来。
歌罢曲终之时,那男子竟掩面痛哭起来,吴姬却也眼圈发红,只能以袖拭泪,围观者已然是一片抽泣之声。
项伯知道,这筑原出自南方,与筑相和的歌词,大都取自荆楚之地,而楚国大诗人屈原的辞赋诗句,就经常被筑歌变句采用。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听过的最感人肺腑的一段奏唱,他为这两人的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项籍不通曲乐,开始只觉得这一唱一奏好似有哀鸣之音,听着听着,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楚,一直强抑忍住,到后来,只觉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脸颊上似有不适,伸手一摸,却是被泪湿了。他心中不住地在暗笑自己:男子汉不丈夫,竟会被一段曲乐弄得流出泪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揩了一下泪,猛一阵地直拍巴掌,大声赞道:“好!好极了!”
围观者均被他这一声雷霆般的断喝所震醒,惊愕过后,都不约而同地跟着齐声喝彩和鼓掌。
那男子和吴姬向项籍投来感激的一瞥,又再继续唱奏。
就在这时,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又是“铛,铛,铛”的一阵锣声,许多围观者一听见锣声,便如惊惶的鸟兽般走散开来。
项籍正惊疑间,只见五六匹马骑领着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走来。等走近下马过来,看得清楚,当先居中者,是一位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长得风流俊俏、气度翩翩的青年美男子。
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这青年男子,却是位跛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