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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项伯尝杀人,从良匿。
    7、项伯尝杀人,从良匿。

    那一日,项伯冲出咸阳城,估摸着方向,由南转向西行,犹如惊弓之鸟,惶然不安。

    走了好大一段路程,他往身上一看,忽然怔住了:在咸阳城中,自己虽没有加入战团,可身上却点点滴滴溅满了血迹,如此模样,如何出得了关中?

    他放慢马速,踌躇不决。走着走着,忽见路旁的河中,有一身材和自己相似的男子正在洗澡。他大喜过望,灵机一动,悄悄地摸将过去,拿了那男子放在岸边的衣物,拔腿就马便走。等找到个隐蔽处,他将偷来的衣物换上,全身上下看了一遍,总觉得这套衣物似乎在哪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他又粗略地看了一下包袱,查验一番滨河屯收购来的古玩器物,见宝贝仍完好无损,便放回马背装好,又继续赶路。

    当晚,他来到下邽关前,却见守卫森严,盘问甚严,显是出了事情正在加强戒备缉查凶犯,根本无法蒙混过关。

    他心中惊恐不安,侧回身来一个劲地寻思这该如何是好。

    他正想着,忽然被人从身后拦腰一抱,吓得他不由得大惊失色,脚瘫手软,就听得有人说道:“我就奇怪着呢,怎么师父我们数过去数过来,就差着一人,原来是这里跑出来一人,象这样打好行李牵着马,分明就是想逃跑。快过来,我们把他拉了去见师父,让他老人家发落。”

    项伯转过头看去,抱住他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穿着的男子,旁边站着两名男子,一名男子挑着一对菜箩,箩中装满了菜蔬,另一名男子手中同样抱着一捆菜蔬。看他们三人的模样,应是去买菜归来。这么晚了,集市里肯定早没菜卖了,他们这些菜蔬,应该是到菜农家地里,一家一户地收买来的。

    听见那名男子说话,抱菜的那名男子便将菜扔到箩里,也赶忙上去抱住项伯。项伯不明就里,挣扎不脱,又被他俩紧紧抱住,箍得大气难喘,心中暗自寻思:毕竟自己孤身一人抵挡不住这三名身强力壮的男子拉扯,若是闹将起来,惊动官府衙门,将咸阳城的事情败露出来,那更是大事不妙,莫如暂随着他们,静观其变再说。

    当下,也不打话,装作惊恐莫名的样子,跟着他们而去。几人辩着方向,好似是离城的方向而走,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来到了一个荒郊野外。

    只见前面的空旷处,或立或卧,或躺或倚,横七竖八地布着些人,约摸有个百把人的光景,都是和项伯身着一样的服饰。看这些人的样子,竟似要在这荒郊野外度过一宿,可奇怪的是,这么多人露宿,却没一顶帐篷,也没一件铺盖。

    最当中的地方,摆着一口大镬,下面烧着柴火,镬中扑扑地冒着白气。镬的周围,不失齐整地摆着些甑、釜、瓢、盆、盘、碗等器具,想来,这群人也未曾进食,正在守炊待烹。

    项伯被带到了大镬旁边。这里圈坐着一群人,圈子中间背靠背地端坐着两人,正在闭目打坐,神情专注,其中一人皓发银须,另一人臃肿肥胖。

    项伯一见两人,猛然醒悟过来,我道这偷来的衣物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他们!

    正中坐的这二人,正是项伯在咸阳都城八咸酒楼见到过的卢生、侯生,周围坐成一圈的,大多也是酒楼中见到的那几名弟子。两人的旁边摆放着一只乌青色的桃木盒子,正是当日在董翳内衙侯生抱着的那只盒子。

    那两名弟子将项伯推搡到卢生、侯生面前后,见两人仍旧闭目打坐,竟似并未发觉。等了一刻后,一名弟子忍耐不住,先自说道:“师父,这名弟子想要开溜,被我等去买菜时逮到。请师父发落。”

    侯生睁眼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有些气愤难当地道:“才收了我们给的生活资用,就想逃了啊?可要知道,我们这趟差,可是奉了朝廷董翳大人的差遣,中途脱逃者,以徒犯论处,可交由官府缉拿入监充役的。先给我拉下去痛打一番,以儆效尤!”

    卢生抬眼望了侯生一眼,又自闭上,口中慢吞吞地说道:“侯师弟,我说你还是定性不够,信了吧?要修成真仙正果,必须屏除杂念,清心寡欲。适才打坐,是与神人求得心气上的交he,怎可为外界干扰?我们这回奉差出使,这些阴阳家弟子,大多是临时凑集而成,一天两天之内,要他们惟命是从,终归不行,慢慢调教便是了,用不着如此大动肝火。更何况,修炼成仙,寿与天齐,这是梦也梦不到、盼也盼不来的美事,何必强行阻拦那些心志不坚的弟子中道而辍?让他们逃了后悔不迭就是了!真想走的弟子,把发给他们的生活资用退回来就是,何必强求?”

    圈坐着的那些弟子听他如此之说,更是虔诚之至,齐声附和道:“师父说的极是。我们只羡慕成仙,对凡尘毫不贪恋。就让这些傻子呆子走远些吧。”

    项伯听他们说话,似是并未认出自己,心头一宽,又知他们是临时凑集起来去完成件差事。听他们言语,除了卢生侯生及亲信弟子外,其他阴阳家弟子相互间大多并不相识,项伯有心想继续欺瞒下去,便辩解道:“弟子并非是想要逃跑。弟子身体不适,一路上一直在闹肚子,就被落了下来掉队了。好不容易赶到这里,正在找寻师父,便被师兄弟们误认成想要开溜,硬扭了来。”

    当时在八咸酒楼,项伯说话不多,卢生、侯生及一干随从弟子对他印象并不太深,而此刻他又穿着阴阳家弟子服饰,根本就没辨认出来。

    他的这番解释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卢生、侯生脸上好看了许多。卢生两眼依旧紧闭着宽言说道:“这回我们奉董翳大人之命前去访仙求药,最先去的是琅琊台,在那祭拜仙家一番。然后北上经燕地,再去三千里,听祖师说,那有座仙山,山上常年积雪覆盖,山中有一池,唤作天池,仙家常往来其间,久候定能与之一晤,求得不死仙方。而这山中,传言遍地琼瑶仙草,采撷均可入药。这乌青盒子中所盛装的“百味灵丹”诸种材料,就缺这仙山中的三味仙草神料,便可炼制而成。“百味灵丹”一旦炼成,始皇帝便会接见我等,并一试丹药灵验。到那时,莫说是成仙不死,就是要凡间的恁多荣华富贵,也是享用不尽哩。”

    那些弟子听他说来,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的荣耀,显得是异常的激动不已。

    卢生又继续说道:“这长生不死的仙方,不仅是丹药炼制要得方,而且还与服用者的修炼至为相关,修为造诣如果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这仙丹就殊无灵效,反而还会毒害身体。这在仙界称为药体双修,心诚则灵。我让你们这一路上露营而宿,无帐蓬而居,无枕被而卧,就是要让你们以地当榻,以天为被,采露沏骨,纳寒浸肤,汲取天地之精华,以充盈体魄,从而修身而得仙家姿骨。”

    项伯及在场的阴阳家弟子,方才知道,原来让这百来名弟子无帐无被地露宿荒野,竟然是卢生的一番深意。

    项伯不禁心中暗笑道:还好,眼下,天还不算太冷,如果是天寒地冻的如此修炼,一定能够速成仙家,不用一夜便可一命呜呼,速即归天了。

    卢生下边的一番话,主要是说给项伯听的:“这回出关,董翳大人只统统地给我们大伙开了一张官牒,关验时清点人头数,便可出入关卡。但如是其中哪一人半路走失,他就恐难独自出入关卡。大伙切勿再离群掉队了。”

    项伯听得心中一动,喜上眉梢,窃自思量道:这就太好了,跟着他们就万事大吉,出关不成问题了,我还愁着如何躲过那些关卡的查验盘问呢。

    次日凌晨,项伯与卢生、侯生一干人又再启程上路。他们经怀德,过华阴,出函谷关,一路向东而去。

    关内各个关卡,都是戒备森严,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项伯心知咸阳出了如此大事,故有此象,一面为兄长和侄儿暗自担心不已,一面又为自己庆幸不已:好歹自己运气好,阴差阳错地被当做阴阳家弟子,得以鱼目混珠,逃脱樊篱。

    出得关来,警戒便渐渐疏松下来,等过了荥阳,已如平常一般。不觉便到了莒县。项伯看看已是琅琊地界,恐日后走脱不得,便瞅了个空,溜了出来,另换了套衣服,南下往下邳而来,想从下邳绕道到达蕲县,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那与项梁、项籍会合。

    到了下邳,寻了家馆舍,吃罢晚饭,关紧房门,他连忙将包裹打开,将咸阳城买来的一通古玩古董拿将出来,细细查验一番,唯恐这一路颠覆,弄坏了他心爱的宝贝。

    不想他这一看,真的看出了大问题。问题却不在宝贝身上。他看的当儿,正好店里的伙计赶来端茶送水,见房门紧闭,正要叫门,往门缝里一瞅,见项伯一个人坐在榻上,正在翻看那摆满一榻的古玩古董。

    项伯进了馆舍,就一副魂不守舍、鬼鬼祟祟的样子,本就让伙计生疑。而事有凑巧,这几日,下邳有几家大户,连遭盗抢,坐失了许多珠宝。伙计一见此景,断定项伯跟这几桩失窃案脱不了干系,连忙报告店家。店家也不迟疑,马上告官。

    项伯还没从鉴赏宝贝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被官差捆了个严严实实的,投入下邳大牢。他只道是咸阳城的缉凶令已发至下邳,自己被人认出是朝廷缉捕的要犯,惶恐不已,唯有叫苦不迭。整夜里坐在牢房里,心惊肉跳、彷徨无计,想来想去,咬牙一横心,唯有在天明时的过堂来个抵赖不认,打死不招。

    殊不知,这话倒好说,可事到临头,就没想象的那般容易了。

    第二天,这项伯被押上衙门公堂。县令大人一脸威严地坐在堂上,两旁持杖站立着如狼似虎、凶相毕露的衙役。项伯尤如一个皮球,被人连踢带蹬地推上堂来。这阵式,他哪曾见过?上得堂来,没等发话,他就已经吓得身子发软,瘫坐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花了一晚上想好的应答之辞,也被吓得没词了。

    其实,项伯只要细想一下,如果真的是咸阳城事发,他这样的重犯,根本用不着蹲在下邳这样的小县城牢狱里的,早就被急急往都城里送了,哪会轮得到县令这样的小官审讯?

    清代以前,立法、行政、司法权力没有区分,这县官是身兼数职,县长、法院院长、人大主任集于一身,甚至还有兵权,也是他说了算。说县令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一点也不过份。他下面虽有各司其职的官吏,但都是以办差为主,大事小事都要得他点头才行。狱掾这些司法官吏,只能搞搞缉捕、查狱、初讯这样的琐碎事务,象审案这样的事情,他必须躬亲。

    想起来,当今眼下的这些贪官们,贪赃的时候只想着你知我知的事情,就算东窗事发,犯事了,只要咬死不承认,就拿我没辙,找不到罪证,便能侥幸逃脱。哪想到,一被双规或投到看守所里,身份和地位一夜之间一落千丈,从天堂坠到地狱,那种众星捧月的风光不再,失落至极,哪还有颐指气使、对答如流的气势?再加上,本来就做贼心虚的事情,心理一直就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惶惶不可终日,一朝事败,心理负荷也到了极点,只要轻轻一点,心理便会崩溃,基本不用采取多少讯问的策略和手段,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人家已经掌握的,和人家并没有掌握的,就连逛了几回窑子,嫖了几回娼,玩了几个女人,包养了几个情fu,都点滴不漏地交待得一清二楚。少有事前设想的那种“咬定青山不放松,守口如瓶奈我何”的从容与镇静。

    贪官们出事之后,大多是在政策攻心和展开心理攻势之前,就缴械投降,从而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战斗,这是因为,人的心理极限,并不是坚不可摧的,相反往往是极其脆弱、一捅就破的。是故,古语说得好:手莫伸,伸手便被捉,捉了你自会说。

    项伯当时的情形,就跟这犯事的贪官一般模样。在咸阳城背负上了命案,一直在胆战心惊,跑到下邳被衙门捕获,他还以为是因为咸阳匪案而被缉获,虽然想好了抵死不承认,但一见那阵式,便吓得魂不附体,不由自主地想坦白交待,少让身心受罪。他根本没有想到,其实人家是因为另一起盗案找上他,这起盗案本来就与他无关,他只要敷衍上一阵子,便可平安无事,万事大吉。毕竟,案件都得讲个真凭实据,确证无疑,不是自己做的盗案,时间、地点、赃物等等都对不上,最终只能放人了事。

    他只想着咸阳命案,没想到人家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却偏偏险些弄出种豆得瓜的大惊喜、大收获。

    项伯听得县令一声断喝:“大胆贼人,这些古玩古董,你是从何得来的?”他原想好的词是“小人酷爱收藏,这些东西是从四处收购来的。”可他被吓坏吓懵了,嘴巴不听使唤地说道:“是从咸阳城买来的。”

    县令紧接着问道:“从咸阳城哪个地方买的?”项伯显得有些麻木地说道:“咸阳城滨河屯。”

    县令又再大声叱骂道:“好个歹人!还不将你一伙的所作所为从实招来,省得惹得本官动怒,重重责罚,让你生不如死!”

    侍立两旁的衙吏,习惯了配合县令的问话,不停地用笞杖狠狠敲击着地面,并发威助阵道:“快快如实招来!休要我等动大刑!”

    项伯感到全身象筛糠一样地战栗不止,脑子乱哄哄的,一根筋地在想:与其受那皮肉之苦,不如趁早招了,少挨顿板子。

    县令要他招的是盗抢下邳大户财物的事情,可他听着问话,还以为是让他交待咸阳命案的事情,与其被毒打折磨致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挨上一刀,横竖都是死,可不能太受罪。项伯想得脊背凉朔朔的,索性把眼睛一闭,就要如数抖出。

    那是招得的吗?不招,可能也就是一顿板子就走人,招了,他死得会很惨,很难看,而且,还会乐坏下邳县衙那一群官吏。

    就在他要开口招认咸阳匪案的当儿,一个人,从衙门后堂走了上来,暂时中断了他呼之欲出的答话。

    这个人,年龄大约三十多年,身材清瘦,却长得天庭饱满、面如冠玉、眉清目秀,最为特别的是,他颧骨稍显突出,下颌较为削长,将整张脸庞拉得格外的棱角分明、凹凸有致,又将鼻梁衬得十分高挺,那一张嘴唇显得尤为高挑和宽厚,嘴角左右两边各深陷着一道男人少有的酒窝,随着他面部表情不经意地荡漾起伏着,这就是所说的峰鼻峦颊、丘唇谷靥。他的神态,透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仓桑感,流露着刚毅与睿智。他头戴着一顶笏状狴犴纹路的铜质束发冠,身着一件黄色镶边的灰黑色曲裾深衣外套,非常的得体,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现出风流倜傥的神彩。

    项伯一见此人,感觉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见过,脑中便不停地搜索着记忆,也就把答话搁了下来。电光石火中,他顿时想了起来,心中大为振奋,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韩义士!韩义士!韩义士救我!”

    那名男子拿着一份官牒文本来找县令请示签批。看得出,他在县令心中很有份量,一见他,县令本来怒目厉色的神情,一下子便转成温颜软语相对。他正在低首附耳和县令说着话,大致是在陈述处理公务的意见,听得县令是不停的点头,满脸均是赞许首肯之色。

    项伯显是喊对了那男子的姓,听得堂下有人呼唤,那男子便将目光转了过来,一脸的茫然与愕然。

    项伯知他一时没有认出自己,便把双手抬到眼前,不停地翻转着说道:“是我啊,我是去年在蕲县买你戒指的那人啊。”等他看清自己手上并无一物时,猛然醒悟,那四枚戒指已被缉捕他的衙吏收去,又再解释了一句:“戒指就收没在这下邳衙门里。”

    那男子听他一说,也记了起来,惊喜不已,说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项伯仿佛在大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自己的生机就在男子身上,心中升起了希望,底气一足,表演和圆谎的本领自然增强。

    他眼圈一红,声泪俱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上个月,我去咸阳城玩了一趟,你也知道,我爱摆弄这些古玩古董,就在咸阳城滨河屯买了一些。后来,又去了琅琊郡去访友了几天,本想经下邳回蕲县,不想住店时被怀疑是贼寇,报官擒了来。呜呜。”

    县令听他俩一问一答,好似原来旧识,便向男子问询道:“先生,识得此人?”

    这名男子实际并不姓韩,但他和韩确实有着很深的渊源。

    说起来,大家都知道,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张子房。

    和项籍相似,张良的祖父张开地、父亲张平都是韩国的相国,事奉过韩国五代的国君。

    张良出生时,昼夜啼哭不止,哭声震天,半月不歇。张平又惊又愁,找了好几个卜医,开了许多方子,都不能奏效。

    忽有一日,一位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老乞丐来到张府,自称可治愈张家公子怪疾。张平慌忙迎入,老乞丐看了襁褓中的张良一眼,说道:“令公子相貌不俗,堕地自然有奇异惊人之举,日后当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可封侯拜相。”

    张平并不以为意,不屑地说道:“此子能延续我张家门楣昌盛,也是件喜事。”

    老乞丐知道张家两代为相辅佐过五代国君,因而话语中不免有轻描淡写之意,便说道:“此子辅佐他人成就的功业,比相国大人不知要辉煌几倍,他辅佐成就的是比齐桓公、秦穆公还要更加风光的霸业,是天下归一、功追尧舜的功业。”

    张平这才脸露喜色,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子承父业,张良将辅佐韩国国君扫平六国、荡平宇内。于是,便慷慨说道:“如果此子能让韩国一统天下,也不枉我张氏数代辅佐的辛劳了。”

    老乞丐也不点破,又满脸忧郁地说道:“只是,此子成就功业之前,张家将有大祸罹难,盖因此子气运太盛,必自冲家室所致。如要缓解此中定数,此子取名,不宜太旺,老叫化为大人代取一名一字,名谓良,字子凡,寓良善平凡之辈,以此冲减家门凶兆之象。”

    说毕,也不等张平许与不许,竟伸出右掌在张良脑门上轻拍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道:“汝非凡胎,不凡当凡。凡求不凡,不凡归凡。”语讫,飘然而去。

    说来也怪,拍过三下之后,这张良竟不再啼哭。张平想要相谢老乞丐,却不知其踪。

    这段轶事,是真是伪,不得而知。反正,《史记》、《汉书》上没有。张良成名之后,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踏破门槛地采访他,找他写自传,歌功颂德,渐渐地,张良的故事,越传越神,原汁原味的东西越来越少,添枝加叶的色彩越来越浓,就是太史公笔下的张良,也有不少失真的成份因素。

    张良长到五岁时,张府开始教他读书识字。张良似乎对并不上心,不管什么样的书,跟着先生念过一遍后,便再也不翻,一个劲地就想跑出去玩,任先生怎么调教训责,也不能有所收敛。毕竟是相国家的公子,先生想严加管教也不敢,只好任着他使性胡闹,除了一个劲的摇头外,再无办法,只能囫囵吞枣般地教他读过一遍圣贤书经,至于他能学得进多少,那是不敢奢望的。

    可是,丑媳妇最终要得见公婆的。张府请来教书的先生,那绝对是韩国境内最拔尖的,可再高明的先生也怕不长进的学生,看张良这副求学的态度,先生只能后悔不该受邀来此砸自己的招牌。想着最后要得经相国大人检阅教授的好坏,先生就直打寒战。

    一年之后,这一天终于来了。先生把自己的铺盖卷好,带着张良来到相国大人跟前,准备挨一顿斥责后走人。张平能混到相国这个位置,除了祖上荣光外,腹中没有些经纶之论,肯定是不行的。考试,那自是遇上了行家里手,想蒙混过关根本是不行的。

    一切都出乎意料了。先生大跌了一回眼镜。那张良面对父亲的考问,无不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甚至还能恰到好处地加上一些自己对经书的注释、疑惑、感悟和见解,举一反三,运用自如,直让张平击掌叫好。连先生在旁,也称奇不绝。

    教张良念书,这碗饭实在太好混了。他天资聪颖,已经达到了过目不忘、倒诵如流、无师自通的地步。对听过一遍的东西的领悟与修为造诣,甚至超出了教他的先生很多很多,让先生自愧不如。这孩子,有着传说中神童的灵气!教他念书,你只须充当个诵读机或是传声器的角色,基本不用动脑伤神。

    张良十岁时,便辞掉了先生,因为,按他的说法,他已经无书可念了。张平想要阻挡他,可张良说道:“这读书和吃药是一个道理,只有身体有病或缺失需补时,方可吃药。我现在身体强壮,无需再服再补。再服再补,就要中毒了,那将殆害身体,遗患无穷。”张平知道此子不俗,又记起当年老乞丐的言语,只好由他心性做事,随其自然。

    在这不久之后,父亲张平去世。张府靠着祖辈父辈的荫荣,日子依然过得很殷实。

    十六岁时,张良便向母亲提出,要离开张府外出旅行。天下纷乱不止,倘若在外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无法向死去的夫君交待。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张良的这个要求。张良见母亲不答应,干脆来了个偷偷开溜、不辞而别,如同一只逃出笼子的鸟儿,快乐而自由地云游四方。

    这期间,他究竟去了哪些地方,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做了一件对他一生成就最有所帮助的事情。

    张良再是神童,或者说,就算后来奇遇,有幸得了一本奇书一夜彻悟而通灵,魔幻般地有如神助而运筹帷幄,但没有这次远行,他也不过是书呆子一个,充其量也不过是赵括的翻版。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张良有了扎实的理论功底,可还得积累实践经验。这实践的“践”字,带个“足”旁,就说明要得多走多动,多走多动了,才能多听多看多想多悟。

    他的独自出行,没了富家公子的身份,没了群簇群拥、吆三喝六的风光,没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逸。首当其冲地就是学会生存的本能,学会看菜吃饭、看人说话,学会筹度身上的开支用度,学会如何缩短脑中设计的行程与双脚丈量的长度之间的距离,学会如何应对旅途中难以预测的风险,学会洞识人际交往中的奸恶狡诈……

    正是这次远行,让他经历了风雨,增长了见识,拓宽了视野,丰富了阅历,懂得了生活。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之所以能够,决胜于千里之外,无一不是这种积累与沉淀,厚积薄发的产物。

    可仅仅这还不够,张良还缺二样东西,一样是苦难的磨炼,另一样是坚韧的隐忍。

    张良在外游历了十四年,直到三十岁那年,他才回到了韩国都城郑。说起来,他也是不得不回去,他在旅途中听到了秦国攻打韩国的消息而匆匆返家的。这已经是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了。可已经晚了,他赶回到家那天,正是郑都陷落、韩国灭国的日子。家中的景象,更让他潸然泪下,母亲早在数年前去世,临终前对他一直叨念不已,而比他年小五岁的弟弟,竟在城破之时,自刎而亡,连尸体都还横陈在张府。

    张良痛不欲生。他没想到当初从张府出走,一去十四年,不但没能为母亲养老送终,就连自己的弟弟,也在他归家之日,话都没能和说上一句,就与他阴阳两隔。他恨自己任性胡为,以致铸就人生莫大的遗憾。

    好在秦军初初入城,一切都在乱着。情况紧急,不容他过多悲伤。他将家资悉数收拢,遣散了府上的三百家僮,并将安葬兄弟和出售府宅的事情委托了一名老僮后,趁乱逃出了郑城。

    亲人,没有了,家道,没落了,祖辈父辈两代人辅佐了五代国君的韩国,也不复存在了。

    国破家亡,苦难,滋生出仇恨。张良一生中的成就,说到底,都是仇恨促成的。

    他要报仇,他要复国!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韩国血液,决不做秦奴!

    他把自己的字,由子凡改为子房。他不想再平凡,他要记住失去的房屋宅院,记住失去的家园,记住沦丧的故国,记住血债与仇恨。

    于是,他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他要刺杀秦王政!他产生这个念头,比荆轲还早好几年。

    遣散家僮之时,他就向他们许诺:谁能替他刺死秦王,他愿将全部家产奉送。可是,没人应声。大家不是忘本忘恩,而是知道那是以卵击石的徒劳,不过是白白断送性命。

    接下来的几年里,张良只做一件事情,物色刺杀秦王政的合适人选。可值到秦王政变成了秦始皇,他也没有找到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终于,他找到了沧海君。

    有种说法,说是徐巿到了东瀛、成为日本岛国先民的一个明证,就在这称谓上。秦代以前,对有名望之人总爱称之为君,如,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甚至还有这沧海君,等等,但自秦之后,中华本土一律改君为公了,如吕公、沛公、曹公、主公、恩公……,只有徐巿带去的那一支,还一直沿用旧时称呼,千百年来都没改过来,以至于日本对男子仍在尊称“某某君”,如山本君、龟田君、松原君,……,到了清末民国初年,那些到日本留学归来的学生,又把它学了回来再用,如邹容君、觉民君、皓东君,等等,不能一一而论。是信是谬,只有留给史学家去探究吧。

    沧海君,实际是无名无姓的一个人。沧海,也就是大海,很多时候,它与宽广亘古、豪情侠气是同义语,如沧海桑田、沧海横流、沧海一粟、沧海一声笑。沧海,也还指东海,秦时的东海郡,就在今天的鲁南苏北一带,包括连云港、淮阴等地。沧海君,实际上也就是东海郡的一位名人,太史公以沧海称呼他,还有尊他为豪杰的意思在其中。

    张良是在淮阳找到沧海君的。收了张良的佣金、推荐沧海君的那个中间人,语带神秘、眉飞色舞地向他介绍说,沧海君其实就是魏国名士侯赢。当年,侯赢他向信陵君献计,让信陵君窃符救赵,又称自己将“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但侯赢并没有面朝北自刎而死,而是隐名埋姓逃到了淮阳,在那里仗义疏财,广交英雄豪杰,名气越来越大,被人恭称为沧海君。如果能够得到沧海君的出手相助,张良请托之事定能成功。

    窃符救赵之时,侯赢已是七十多岁。如果真如中间人所说,到现在起码也是个百岁老人了,还能够如当年一般奇计救国吗?

    张良也不辩中间人的说辞是真是假,但这么多年的等待,让他在仇恨中苦苦煎熬,他不能再等了,他有心将所有的赌注都押上,孤注一掷。

    见到沧海君时,他为之一振。沧海君,长得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神彩奕奕,有异人之相。这让他相信,沧海君绝对有实力和能力,助他完成复仇计划。

    可他将重金奉出,说明来意时,沧海君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让他从头凉到脚:“老夫已是年迈之人,有心无力,难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张良只能用诚意来打动沧海君,他在地上长跪不起,磕头如捣蒜,直把一个脑门磕得血肉模糊,沧海君不答应他就不起身。

    沧海君彻底地被震撼和感动了,将张良迎入内堂深谈。他早就对秦政暴虐无道,心存不满,遂与张良一拍即合,对他的义举大为赞赏。

    沧海君又向张良推荐了一名猛士。听到这猛士名叫朱寅,这让张良更发确信沧海君就是侯赢。

    从名字上看,这朱亥与朱寅应是兄弟俩。当年,朱亥随信陵君至军中用铁椎杀死魏将晋鄙,早就家喻户晓,人尽皆知。朱寅,应该不会比朱亥逊色太多。

    朱亥的神勇,不仅体现在椎击晋鄙这桩事情上。窃符救赵成功之后,朱亥奉命出使秦国而被扣留,秦国见利诱不能让他动心,就将他投进虎笼,饿虎正要对他一阵猛扑,不想被朱亥一声断喝,变得温顺起来。最后,朱亥见回国无望,便用头猛撞柱子,寻求一死,可柱子被撞断了也未曾死去,朱亥只好用手扼喉,终致喉断气竭而死。如此情状,直教秦王闻之色变,惊叹不绝。

    如此说来,找朱寅是找对了。

    朱寅长得身材魁梧,虎臂熊腰,肌健膀圆,直让张良心中狂喜不已。朱寅并没有向张良坦露,他与朱亥是不是兄弟俩,但一见面,他就向张良展示了力大无比、可担重任的勇猛:他不但能将院子里的一个重约三百斤的石碾子舞得象风车一般,还能一声断喝,将耕田里一条桀骜难训、正在脱缰狂奔的牯牛扳倒在地,四脚朝天,依然脸不变色气不喘,犹如小菜一碟。

    看得张良欢心鼓舞,立刻拉起朱寅到酒肆里喝了个痛快。酒足饭饱之后,张良又与他同榻而眠,俩人惺惺相惜,谈得很是投机。借着酒意酣醉之时,张良便将所托之事说出,朱寅却是满口答应,毫不推辞。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可是,在哪动手呢?最初,张良选的地方是咸阳城。只有咸阳城,才最容易遇上始皇帝,机会最多才最好下手。朱寅不置可否,只说是刺杀始皇帝,要得赶制一个重约一百二十斤的大链子椎,一端系于手柄,另一端以球椎飞击,收放自如,又能敌挡御卫,可进可退,不失为把稳之举。

    朱寅心中有着自己的小九九,张良想要刺皇,死志已决,可自己揽下这桩差事,更多看重的是丰厚的酬金,讲求人财两全,绝不合算以死相拼。咸阳城守卫森严,得手与否,必定插翅难飞,并非适宜之地,于是,他婉言需赶制铁椎,先拖段时间再说。

    张良听他语气说得坚决,想想也是道理,既然有求于人家,就得满足人家的要求。他也没有细想,真如朱寅所说,届时如何将这大铁椎带入咸阳城内,明显是在诳他。

    秦收天下兵器尽毁之,对铜器铁器的管制极为苛严,要想短期内将大铁椎打制好,可不是件易事,仅是收集铁料就颇费周章,更别说铸造这样一个大铁椎,只要一被官府查觉,便可以谋反论罪。

    好在有沧海君,他人脉很好,黑白两道都能通达,暗暗从官府的渠道弄来铁料,又交与官办铸坊秘密打造,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难以查觉。可等得铁椎造好,竟用了年余的时间。

    张良见链椎制好,又向朱寅催行,朱寅这回再没推脱,却向张良透露了一个沧海君打探得来的消息:始皇帝第二次巡游天下,车銮已从咸阳启程,听说仍是去琅琊郡拜仙、泰山祭祖。咸阳是不用去了,可以在沿途下手。

    朱寅建议北上到琅琊郡的莒县等候始皇到来伺机动手。可张良仔细考虑一番,觉得不妥。始皇究竟来不来琅琊,只是听闻,未曾确实,如果上莒县扑了个空,前功尽弃,另外还有,毕竟琅琊郡离淮阳太近了,一旦事发,恐怕会查究到沧海君身上,他不愿沧海君受到株及。为此,他决定,西向去迎始皇銮驾,一路尾随寻找时机下手。朱寅觉得,只要不入咸阳城行刺,在半路上伏击就有逃脱的生机,也就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沧海君知道张良远上行刺的苦心深意后,很是感动,当即表示:如果行刺失败,尽可来找他,一定倾力相助。